“精讀紅樓”第六十四回(上):神瑛侍者的屬性

晴雯 襲人 芳官 賈璉 林黛玉 紅樓夢研究 2018-11-29
“精讀紅樓”第六十四回(上):神瑛侍者的屬性

作者

蒼耳

從沒讀過《紅樓夢》的人問,賈寶玉到底是個什麼人呀。可能有人會說,寶玉嘛,就是個暖男,只要把他放到女人堆裡,他就是最溫和最忙碌,說話最得女兒們心的那個,同時又是最不會被女性覷覦的那一個。

說賈寶玉是暖男,實在太浮淺了,據說,賈璉才是小說中的第一暖男。賈寶玉是情聖。警幻說得比較中正平和,稱他是閨中良友。

既為“聖”,則無邪;能為“友”,則可處。這原是前生帶來,賈寶玉本是赤瑕宮的神瑛侍者,一輩子似乎都只在做一件事:日以甘露灌溉花草。今生為人,則愛護如花的女子們。

對寶玉來說,整天戴孝守喪本是苦差事。每日過寧府去,至晚方回,時間長不說,且賈府這樣大族的人,任何紅白喜事,都是人來人往,官來官去,寶玉的一言一行,都有不少眼睛盯著,豈敢馬虎。賈寶玉天性愛自由,性情散淡,全身散發著貴族出身的藝術家們特有的慵懶氣息,每日守喪後,當已身心疲累至極。然而,骨子裡真崇詩尚禮的寶玉此時反不以禮俗為苦了,倒是賈珍賈蓉覺得這真真是“苦喪”。

然而,並不覺得辛苦的賈寶玉回怡紅院去瀟湘館去,當然不會歪在床上,讓人趕緊遞茶遞水捶腿捏背,再著人來說笑解悶。他只是想著心上人林黛玉,要看看她。只是看看她,看看就心願足矣。這和暖男賈璉是不同的。賈璉和賈寶玉都因為寧府的喪事而和尤氏姐妹相識廝混,賈璉怦然心動,只想著怎麼把這對絕世無雙的姑娘撩到手。賈寶玉也覺得她們絕色,也把暖男的溫暖撒向她們,但他僅僅只是閨中良友,如不怕非議擋著和尚們的汗臭味,以免薰著了她們,不許婆子拿自己才喝過的茶碗倒茶給她們,對比賈蓉舔吃尤二姐嚼過的檳榔,真是雲泥之別。

“精讀紅樓”第六十四回(上):神瑛侍者的屬性

作者無一字寫賈寶玉怎麼待尤氏姐妹,他只是做閨中良友該做的事,他沒有目的,因此,做了有啥效果和影響,他不多想,那得尤氏姐妹親口說出才更見賈寶玉的無邪。寶玉更不是喜新厭舊的人。古今中外能稱為聖的人,多有博愛的特點,如基督、佛陀,寶玉也不例外。他不僅僅只是大觀園女子們的閨中良友,還是天下所有女子們的良友:從鄉間的二丫頭到襲人的表妹,從畫上的美人到傳說中的茗玉,還有傅秋芳、嫣紅……

寶玉和眾姐妹入大觀園後,各種閒愁覓恨,一年了,該定情的也定情了,該吵的架也吵,該做的選擇也塵埃落定了,大旨談情該歇歇了,不然讀者有點膩。五十五回後,家族的混亂開始成為重頭戲。賈敬的喪事適時來臨,和秦氏的喪事比,奢華依舊,排場依舊,只是當公公的賈珍傷心到要拄拐,當兒子的賈珍卻覺得守喪真苦,必得有女色這道甜品來調劑。在他的影響下,兒子侄子一塊來分二尤這兩塊最鮮美的蛋撻。

可能是怕讀者印象不深,在開始二尤的故事前,得再細細寫意淫中的極品賈寶玉是怎麼當良友的。有寶玉這面風月寶鑑,賈璉對尤二姐的欲,才格外分明。

從怡紅院開始,層層推進。芳官、晴雯、襲人,再到鳳姐,一一點染,最後才是也最愛的顰兒。

芳官還是精靈古怪,晴雯有聖鬥士般的精力,襲人的人生,將少說多做貫徹到底,不管主子在與不在,也不管寶玉知還是不知,她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

寶玉回怡紅院,看到芳官、晴雯、麝月、秋紋、碧痕、紫綃等玩抓子兒,芳官晴雯滿屋子跑,瓜子兒撒了一地,寶玉的擔憂頓時放了下來:原來,自己不在,她們並不會寂寞無聊。幸而賈政不在家,不會有人訓斥:那邊老爺殯天,你們竟如此嬉鬧,成何體統。

晴雯待人,像個紀委書紀,喜歡考驗人性,與人始交,都是先甩各種脾氣和不耐煩,通過考驗的才能成為她的密友。芳官剛到怡紅院,嚷著要攆她走的是晴雯,芳官得寶玉寵溺,警惕芳官是個狐媚子的也是晴雯。但此時晴雯笑罵芳官是狐狸精變的,卻透著格外的親暱和欣賞,像現在的損友,一天不嘲對方几句,必過不去。曾將襲人氣紫了臉的晴雯,早和襲人修好,寶玉生日,她二人手拉手,互相調侃,現在依舊互相互損。晴雯調侃襲人蔘禪悟道,襲人回說要撕了她的嘴。

這場景活色生香,與寧府迥異,寶玉心花怒放。只是他的心還是在黛玉那兒,勸襲人出去走走竟是“瞧瞧林妹妹去也好”。

一寫到閨中情,作家的筆便滿是真實的觸感。書中最體貼人的,莫過寶玉、寶釵和襲人。當別人都在玩鬧時,獨襲人想著寶玉的青扇套舊了;被寶玉踢了,也相信寶玉不是針對自己,選擇體貼擔當;聽到寶玉的表白,既不過問讓寶玉尷尬,又想出辦法不讓事情惡化導致閤府難看。寶釵自己在客中,體貼湘雲還照顧著她的尊嚴;關照岫姻還照顧邢夫人的顏面;探春送岫煙一個碧玉珮,寶釵也細心發覺,並能兩全其美——繼續戴著全探春之意,又讓岫煙對薛家有所瞭解,以免將來與薛姨媽有衝突。至於女子愛詩,寶釵也一樣,又要看黛玉的傑作,又要正視聽:女子們並沒有放棄貞靜和女工,寫詩不過是閨中游戲——其實這樣更彰顯才華,只當末事就如此了得,若當正事,豈不是逆天。

寶玉這良友,體貼的功夫更勝她們一籌。從雪雁那得知黛玉傷感,寶玉既不想馬上橫加干預,讓黛玉的情緒沒有出口,憋出病來,又慮及若無人勸慰,不能適可而止,黛玉可能會越發深陷而傷了身子。

“精讀紅樓”第六十四回(上):神瑛侍者的屬性

德國作者約翰凱尼格曾編了一本悲傷詞典,總結人類有八千種形容不同悲傷的詞彙,也就是說人類有八千個理由導致悲傷。也許曾居離恨天喝灌愁海水的林黛玉有最悲苦的命運,最悽美的愛情,最敏感的心靈,其使命就是要來承載人類所有的悲傷的,而石頭,就是來發現、看見和記錄。人很渺小,擔了此重擔,便不能受那重擔。憑新聞照片《飢餓的蘇丹》獲得普利策新聞攝影獎的攝影師凱文·卡特最後因受不了道德的審判而自殺。不論是對情緒的感受力還是對黛玉的體貼,都足以讓寶玉思慮周全。何況,黛玉的悲傷,基本都不相同。有時是為自己,有時是為寶玉,有時是為落花,有時是為秋雨,今天,她是為像落花一樣逝去的同類們。寶玉看病體懨懨的黛玉慢慢坐起來,“慢慢”二字,彷彿洞見生命正在快速墜入永不見底的黑洞,

美好的生命一直在消逝,這是人類永恆的悲傷。或許更悲傷的是美好的生命還未經歷完整的人生,就像流星一樣劃過天際。西施、虞姬、明妃、綠珠、紅拂,在黛玉的心裡,肯定不止這五位的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可書可祭,只是,去年端午,就已知道病已漸成的黛玉,怎麼可能不與之共鳴。疾病、離鄉、愛情就像風霜雪劍,三百六十天,夜以繼日地摧殘著她的本就孱弱的生命。

黛玉的《五美吟》,透出她對世事的卓識,對人性的洞察,對命運的悲觀和主宰自己的命運的企盼。西施不能自主,去國離鄉,還不如頭白尚浣紗;黥布、彭越投降反被剁成肉醬,還不如虞姬壯烈刎劍;昭君主動出塞,是才色難有展現的機會;石崇為綠珠得罪權貴,不過如愛財的人捨不得珍寶被盜賊傷了性命一般,何曾是真為綠珠;只有紅拂堪為女中丈夫,不僅巨眼識英雄,還能勇敢追求,得到所愛。黛玉的非應社作品,首首不凡,但都易被人誤為戀愛中的女人的小情小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然而,黛玉能章法有度地教香菱寫詩,其閱讀之廣博讓湘雲心悅誠服,她的閨房更像書房,她的才思,豈會只限於個人遭際引發的生命追問。《五美吟》讓人窺見林黛玉並非只是一介閨房之秀,亦有林下風氣。寶玉讚不絕口,寶釵迫不及待停不下來的追評,彷彿三人都從歷史深入走來。

然而,滾滾紅塵,更多的是尤二姐尤三姐這樣的女子,她們的命運更不能自主的被瞞被騙被傷害。賈璉回家了。他對女性的暖,帶著泥腥氣。只能是女性命運觀察者的賈寶玉,到大門口迎接。大觀園與榮國府,只一門之隔,將閨中良友當作一生的事業的寶玉,看身邊人如何慢慢踐踏那夏花般燦爛的姐妹花,漸漸的,園內也開始了……

賈璉是暖男呢,和他比,族長才堪挑頭和壓軸。

何況,有時,有神瑛侍者的屬性的人也會長出薔薇刺,毫無察覺地就刺破綠羅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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