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七十八回(上):芙蓉花落

“精讀紅樓”第七十八回(上):芙蓉花落

作者

河漢

我的情人死了,

黑土覆蓋了她黑色的靈棺……

最初寫下這個句子是在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二日,屈指算來倒已經二十年有餘了……

也許,還是不要屈指算來了吧,因為你一旦屈指算來便已然老了,真是老了啊,有些賬目便屈指也算不清了,或許不是二十年有餘,是三十年有餘?還是三百年有餘?

人老去西風白髮,蝶愁來明日黃花。

時光裡的事,誰能說得清呢?那時候的故鄉,村莊的西邊有一條大河,夏日裡碧波盪漾,近岸處飄浮著絲絲縷縷的水草,在滾滾黃塵裡遊戲了一下午的孩子們到了傍晚便紛紛跳到河裡洗澡,撲騰的水花四濺,嬉鬧的殺聲震天。直到太陽落山後,大人們於笑罵聲中才開始催促拉扯,拉扯的久了,河面也終於再度歸於平靜……偶然又添一聲水響,是最後上岸的孩子,昏暗中發出的輕喊,像從夢裡傳來一樣。於是夕陽收回它最後一道橙光,夢,消失了。

時光裡的事,誰說得清呢?那時候祖母院子裡栽了許多花,春風來時,搖曳蹁躚,如夢如幻。又有許多像花一樣的姑娘,一樣的裙裾搖曳,一樣的顧盼流轉,你說盛開的那是桃花,那是杏花,那是海棠花……你說凋零的那是芙蓉花。

曾經,芙蓉花盛開如夢,夢一般恣意自我,在怡紅的院落裡,活得如牡丹一般。

活成牡丹,不過是他人的眼光吧,省卻了自我的修剪,她自己倒樂得自由的生長為一顆野草,恣意的野草,懟天懟地懟斜陽——有人說她不過是個孩子,我也寧可這樣解釋,只是天與地與斜陽都不這樣想。

母親說,這草太賤了,招搖慵懶,倒沒的把正根正苗兒都纏壞了。

祖母疑惑道,那原先倒是株芙蓉花的……不想竟變了。

變成野草的芙蓉花終於提前凋零了……你說你曾想長久的給她一個家,而她自幼孤零,一旦有個溫柔的呵護,也誤以為怡紅院就是她的家了,於是自以為有家的她彌補孤零一般的綻放自我,以為可以和你和家相守百年,然而她綻放的太礙眼了,結局只能是跌落塵埃。

塵埃裡不再開出花來,怡紅的院落也不是她的家,這空空的人世間握不住任何一樣實在的東西,抱不住任何一個實在的人,臨死,也只是喊了一夜的娘——連娘都是虛幻的。

“精讀紅樓”第七十八回(上):芙蓉花落

晴雯死了,

黑土覆蓋了她黑色的靈棺……

也許她並沒有黑色的靈棺,她有的只是黑土。黑土就是她的靈棺。

也許以黑土為靈棺的還有我們……我們每個人都如晴雯一般肆意盎然過,在年少的時光裡,在父母的呵護下,我們日日在陽光裡奔跑,一言不合就哭鬧,誤以為生活的家園會是座永遠的花園。

只是我們到底與晴雯不同些,為了生存我們在歲月中逐漸長大,學會了傻笑,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忍耐以應對變化,學會了算計,學會了爾虞我詐。

而後我們炫耀自己的傻笑,自己的算計,自己的爾虞我詐,在炫耀聲中我們逐漸長大。

長大的我們也不過是使這個社會更加的爾虞我詐而已。

晴雯死了,如晴雯一般性情的人即便不像晴雯那樣恣意綻放也一樣徘徊在將死邊緣。而活下來的我們全都淪為演員,在拼演技的時代裡沒有肆意,沒有盎然,只有黑土逐漸覆蓋了我們的靈棺。

黑土覆蓋了我們的靈棺,也覆蓋了晴雯的。

晴雯昨日不知死而死,我們明日不知生而生,一樣的靈棺覆蓋,誰又比誰更黑些?

誠然,晴雯自作自死。可是,那些演員呢?

如果有一人穿著皇帝的新裝你有沒有膽量戳破?如果有,那麼滿大街的人都穿呢?你還有沒有膽量?真的是適者生存嗎?還是適偽者生存?

假作真時真亦假。

適偽者即是適者。

這個社會承受不來一個晴雯卻可以承受滿滿的演員,哀不哀傷?所有活在這世上的演員有沒有想過該給不演者以空間?

不演者即便會予你以傷害,能有多深?

而演者呢?

當所有的不演者都在芙蓉花開的季節裡被逼殺以後,你放眼望去這世上的每一寸角落都是戲臺,每一張面孔都是戲友,而你還有無盡的臺詞需要重複,是歡愉還是悲哀?

否極泰來,我相信有一天演夠了戲的人們會把世界還給不演者,我特別想代替那一天來提前哀悼過往。

哀悼。

無論是同類的寶玉,還是另類的我們。

然而哀悼,說到底,也不過是各自哀悼我們自己罷了。

寶玉的《芙蓉女兒誄》是誄晴雯嗎?是誄黛玉嗎?倒不如說是誄寶玉自己。

他日家破人亡,失去倚護的寶玉,如何踽踽行乞於世上?

正是:

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

黛玉說: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精讀紅樓”第七十八回(上):芙蓉花落

而至於我們,在暮年的藤椅上也終於脫去了戲服,洗去了油彩,寬容的面對孫輩的隨性自我,去欣賞他本能的肆意盎然。而我們自己也終於可以和他們一樣的恣意起來,之所以老來如頑童是因為沒有人會再逼殺我們了,條件是我們自己也已行將就木。

戲終於散了啊,我們已行將就木……

時光裡的事,誰能說得清呢?那時候的故鄉有一條大河,我們日日在裡面恣意打鬧,不分青紅皁白的也要多踹對方一腳,我們哭喊著,委屈著,卻依舊賴在河裡不肯上岸,以為可以賴在其中一輩子……

時光裡的事,誰能說得清呢?你說盛開的那是桃花,那是杏花,那是牡丹花……你說提前凋零的那是芙蓉花。

是因為我的童年提前凋零了嗎?以至於如今當我回憶起童年那個任性自我的小孩時就彷彿是回憶起一位久遠的情人一般,忍不住去想抱抱當年的我自己,又或許是因為我已經提前老去了……凋零的故事,幸與不幸,誰說得清呢。

你說我這一生都沒有過一個寬闊的胸懷,是的,我也承認如此,只是即便如此,我的胸懷也足以容下晴雯,容下我那提前凋零的情人,容下當年的我自己。

那就把年少的詩章念給你聽吧——

我的情人死了

黑土覆蓋了他黑色的靈棺

我不能流盡我的鮮血

去映紅整個山川

……

當年的我自己,即是我最初的情人,我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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