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七十六回(下):冷月寒塘

“精讀紅樓”第七十六回(下):冷月寒塘

作者

河漢

春天,站在故鄉的河堤上,最能想起王安石的詩句——“春風又綠江南岸”。

這“綠”字用得真好,春日裡的故鄉,碧野入目而來,綠意勃發,一絲絲都是鮮活的,所謂“盎然”,當是如此吧。

可是,這“盎然”也是唯有春日裡才有,歷經風吹日晒,熬到了夏日便開始垂頭喪氣起來,漸漸綠得發了膩。

我對夏日裡的故鄉最熟悉,因為兒時是隻有暑假才回去的。

暑假的故鄉,有個孩子叫賴子,大約是比我大一歲又或是兩歲。

家裡弟兄四個,他是老四。

兒多不值錢,父母又想要個女兒,拼死拼活地又給他生了個妹妹。

因違反生育政策被罰了好多錢,家裡房頂都拆了,沒了房頂,倒真正是家徒四壁了。

不知道他上不上學,只見他每日裡的活計就是伺候他妹妹玩,他妹妹隨時打罵他,又或者把他當馬騎、當枕頭枕。

村裡的孩子都不跟他倆玩,因此他倆總是孤單地自己玩。他妹妹時常用企盼的眼神看著我們跑過,而他則總是木訥的,多數時候頭都不抬。

我,應該是唯一肯和他一起玩的孩子。

“精讀紅樓”第七十六回(下):冷月寒塘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下半回,一家子各懷傷感,唯一來安慰黛玉的倒只剩了湘雲。

二人聯句,一路由繁華聯到寒寂,只是這寒寂未免來的太快了些,才說“蠟燭輝瓊宴,觥籌亂綺園”倒已“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了。

其實繁華易散,敗亡一向是來得快的。

所謂“敗亡”,最震動人心的,也無非是賈府敗了,黛玉亡了。

冷月葬花魂。

秋日肅殺,花兒們便還在也應當只剩下空魂了吧,然而夏日裡卻是身魂俱全的。

完全想不到賴子竟然手很巧,會用柳條子編帽子,當然都是編給他妹妹的。

他妹妹橫七豎八的在上面插滿了身魂俱全的花朵,騎著他唱歌。

他後來也給我編過帽子,在我們玩在一起之後。

我們總是玩得磕磕絆絆的,他妹妹從來都是個礙腳石。

我非常憎惡他妹妹。

但是我不能夠打她,打她她會回家告狀,告狀的結果……看賴子身上的疤痕就知道了,夏日裡完全遮蓋不住。

對他妹妹,只能夠忍,和他一樣。

我們也有過痛快的時光,他妹妹跟著父母去趕集了又或者是去親戚家了,他留下看家。

我們在他家的那個破院子裡,把我的玩具小火車開的飛快,直到開得能夠飛起來……

他非常喜歡火車。不住地跟我打聽火車的長度又是速度。

他從沒坐過火車,見都沒見過。

雖然火車道就在山的那一邊,但還是太遠了,他不能夠去。

他幾乎像懷揣著周遊世界的夢想一般懷揣著對看一眼火車的神往。

“精讀紅樓”第七十六回(下):冷月寒塘

骰彩紅成點,傳花鼓濫喧。

湘黛也有過快樂時光吧:

“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么愛三四五’了。”

“快罰她,又在那裡私相傳遞呢。”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

所有相聚的時光都是快樂的時光,所有曾經的人都是我們留戀的人,在斜陽衰草的藤椅上,當過往重回我們腦海的時刻,他們都是!

湘雲日後再想起黛玉……

或許黛玉猶如敗亡過程中的一根支柱,她死,百年的繁華才全面揭開了轟然坍塌的簾幕。

是由這回開始鋪墊黛玉死亡的嗎?然而這鋪墊也可說是由始至終。

唯黛玉之死的鋪墊由始至終。

一直以來,黛玉時刻披掛著凋零的美麗,至此回,也終於迎來了冷月的棺槨。

那一天,我們也迎著冷月,在看完火車之後……

我終於把他妹妹打了。

他也終於看到了火車。

在他妹妹從泥溝裡爬上來,一路尖叫著跑回家的時候,他突然決定,去看火車。

我們趕到火車道旁時,天早已經黑了。

在等待的過程中,他一直不吭聲,直到那三點星光從天邊出現,越來越亮……

伴著火車震耳欲聾的奔馳聲我仍能聽見他的喊叫,他又蹦又跳地喊叫,像是發了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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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大觀園的某種可怕之處就在於:沒有人會發瘋。

所有的那些煩惱,恐懼,乃至生死,都彷彿是靜悄悄的。

甚至於日後抄家敗族,打的打,殺的殺,賣的賣,也彷彿是靜悄悄的。

於落淚滂沱之外,保持著靜悄悄地背景。

身不由己慣了,也就習慣了身不由己。

只是我那時還沒有習慣。

那天回家後,賴子被他爸吊在樹上打,我衝進他家院裡去哭鬧,也不過是招來一場吵罵然後再被推搡出來。

這世上的正義不是由一個哭鬧的孩子所左右的。

我第一次知道了身不由己的委屈。

而幾乎所有的紅樓夢中人都身不由己,無論是孤影渡塘還是冷月葬花。

所謂薄命,說到底,也無非就是身不由己的哀痛,她們除死無自由。

我終於因哭鬧的太厲害被提前送回了城裡……

兩年後再回故鄉,聽說賴子已經跟他爸出去打工了。

再後幾年,就聽說他死在外面了,他家裡說是病死的。

“精讀紅樓”第七十六回(下):冷月寒塘

黛玉也是病死的吧。

無論怎樣,都只能說是病死的。好在,本來都知道她身體弱。

外出打工,總要坐火車的吧,但願他能坐在一個明淨的窗口。

明淨的水面是否也像是一扇窗口,吸引她走過去?

倘或是,這窗口是開在凹晶溪館的欄杆外面還是開在沁芳閘橋的一側?

只是有力氣走進水裡,也不是臨終的黛玉了,應該還是吐血而亡吧。

黛玉是最薄命的嗎?然而彷彿每一個人都與黛玉同病相憐似的。

寶玉說:

“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

寶釵說:

“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咱們也算同病相憐。”

湘雲亦說:

“我也和你一樣。”

人生如寄死如歸,或許我們全都同病相憐,空望火車滾滾而過,駛向我們達不到的遠方。

而我們只能夠各自踏上歸途。

我們全都同病相憐,任由湘江逝盡楚雲,任由冷月葬盡春花。

所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繁華,愛過的,恨過的,思念過的,都如同鶴影一般,無聲地追隨,追隨我們孤獨地……渡過寒塘。

“精讀紅樓”第七十六回(下):冷月寒塘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所有渡過寒塘的人們總有那麼一個時刻會恍然聽見黛玉說:

“我若饒過雲兒,再不活著!”

聽見賴子說:“火車來了啊,火車來了!”

像夢一樣。

也許火車駛向的遠方,即是夢境深處。

醒來後,倒已經是秋天了……

到了秋天,故鄉的河堤上便只剩下了落葉,深褐色的枯卷的落葉……

風一吹過,便鋪滿了寒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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