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詞惹的禍

豔詞惹的禍

洛陽,悶熱的夏日,黑雲壓到城際。直到午後,方才嘩嘩的下雨,涼風吹動簾帷。披襟一快之後,留守錢惟演決定晚上宴請眾幕僚。既是歡宴,歌妓是少不了的,教坊中出色當行的歌妓全都召來,清歌侑酒,彩舞娛目。幕府中大有才子,如梅堯臣、尹師魯,對了,還有那位留守推官吉州人歐陽修。在這樣的場合,他們若動了詩興,作出一兩首好詩詞,風行於天下,那麼,這一個晚宴,就將成為極雅緻的典故了。

錢惟演是吳越王錢俶的兒子,父祖曾割據一方。他身為門閥子弟,卻素諳風雅之事。有一次,歐陽修和謝絳遊嵩山,錢惟演還特意派出廚子和歌妓給他們助興。

晚宴開始後,少了兩個人。一個是座上客歐陽修,一個是教坊中的歌妓。座上客遲到還情有可原,錢惟演馭下並不以嚴,他甚至有點縱容幕下的這些文士。可教坊歌妓遲到,就不在他的寬容之內了。

好一陣,遲到的人雙雙來到。錢惟演一看,明白了。

那歌妓鬢亂釵橫,臉色緋紅,而歐陽修則是春風滿面。

錢惟演不便詢問歐陽修,便問歌妓為何遲到?歌妓辯解道,這一天太悶熱了,好不容易涼快些,就找了個閣子睡覺,不小心睡過頭了,還丟了一隻金釵。她想必也知道自己現在姿容不整,給人以其他的遐想,有必要對此加以解釋。

這番話錢惟演是不怎麼相信的,而且他從座上其他客人的笑意中也看得出沒人相信。再看歐陽修,他也是一副曖昧的笑模樣,錢惟演於是也笑了。

要什麼真相?這樣的風流韻事強求真相不是焚琴煮鶴嗎?但這樣的風流韻事就這樣結束也太俗,歐陽修竊玉偷香,該罰他一下。

錢惟演於是對歌妓說,你不是丟了一隻金釵嗎?你只要能讓歐陽修就你今天遲到的原因填首詞來,我就賠你一隻金釵。

歌妓聽了留守大人的話,眼睛就望向歐陽修,有祈求的神色。她還未出聲,歐陽修就慨然領諾。沉吟片刻,朗聲吟道:

池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私倚處,遙見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晶雙枕畔,猶有墮釵橫。

大家都別猜了,她遲到的原因和我遲到的原因一樣,因為我們是在一起。燕子比你們更早想窺見此事,但它看到的是垂下的門簾和閉緊的床幃。還有你,你不是說丟了一隻金釵嗎?現在我想起來了,好像我們離開小樓的時候,在水晶雙枕旁邊我看到那隻金釵。

當年歐陽修才二十多歲,初登仕籍,正是當時年少春衫薄,立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時候。像他和歌妓發生的這樣的事,同時代屢見不鮮,並不會引發道德危機和彈劾程序。所以他以一首雅緻的臨江仙半隱半漏的承認下來,多少還有些風流自詡的神態。

這件事的結果也是和他預料的一樣,錢惟演對這首臨江仙讚不絕口,兌現了賠一隻金釵給歌妓的承諾。

但歐陽修沒料到的是,既然你的豔詞是基於你自己的豔事,那麼就給了有心人以藉口。許多年後,有人利用他寫的一首詞給他製造了一個很大的危機,這個危機差點讓他的人格和性命同時滅頂。

那一年歐陽修三十九歲,他的家裡出了件事,堂侄歐陽晟鬧起了婚變,把他給牽扯進去了。這一次,給他惹禍的是一首《望江南》。

豔詞惹的禍

歐陽晟的婚變起因於他的妻子張氏與家奴陳諫私通,被歐陽晟發覺後,怒氣衝衝的歐陽晟將妻子告到開封府。開封府受審這個案子期間,張氏對審官竟然供出未嫁之時,與舅父歐陽修有過種種曖昧之事。這一離題千里的供述,將張氏的私通案轉向成了歐陽修的亂倫案,給歐陽修帶來極大的危機。

當時開封府府尹叫楊日嚴,此人曾在益州為官時歐陽修彈劾過他。現在,楊日嚴看到張氏的供狀可以帶給歐陽修很大的麻煩,自然要加以利用。其他和歐陽修有過明明暗暗的私怨的人,如錢勰,也不會輕易放過用張氏的供狀來打擊歐陽修的機會。

張氏其實不是歐陽修的親外甥女,而是歐陽修的妹妹的丈夫張龜正的前妻所生,張龜正死後,歐陽修的妹妹帶著張氏前來依靠哥哥,張氏時年方七歲。

歐陽修有一首不知填於何時的《望江南》,其中有些句子在張氏將他牽扯進去後給人以口實: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這首詞在有心人眼裡,簡直就是歐陽修預先給自己的亂倫案寫下的供狀。錢勰就當面引出這首詞的“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對歐陽修進行指責:年七歲正是學簸錢時也。畫外音就是,張氏七歲時隨繼母投靠你,你那時就對她留著心思,只因為葉小枝嫩不忍折,留取待春深,所以在她到了十四五歲待嫁未嫁之時,你才出手勾引外甥女。

這件事要是坐實了,歐陽修的人生之路也就差不多到頭了,而且身後之名也必然汙穢不堪。好在這件驚動朝野的案子在宋仁宗的過問之下沒有進一步惡化下去,最終以歐陽修挪用張氏的財產定案,歐陽修從龍圖閣學士職位上被貶為塗州知州。

然而這件事情的影響還在繼續,張氏攀扯歐陽修的事情雖然由官方做了最後結論,但這事還是成了歐陽修抹不掉撇不清的前科,為後來他的夫人的堂弟薛宗孺汙衊他與長媳私通的流言打開了流行下去的方便之門。

歐陽修人生的第二次危機發生於花甲之年,薛宗孺在私下裡散佈他和長媳吳春燕之間有苟且之事。這事最終傳到監察御史裡行蔣之奇的耳裡,於是,這位急於撇清自己是靠歐陽修提拔才上位的人,上了一道必欲置歐陽修於死地的奏章,將此空穴來風的事情捅到了繼位不久的神宗那裡,要求就此事將歐陽修處以極刑暴屍於眾。

這一次,有人還是在歐陽修填的詞中找到證據。這一次是哪首呢?《減字木蘭花》:

豔詞惹的禍

留春不住,燕老鶯慵無覓處。說似殘春,一老應卻無少人。風和月好,辦得黃金須賣笑,愛惜芳時,莫待無花空折枝。

前面兩句,有一個春字一個燕字,合起來是春燕,而歐陽修的長媳名字不就是叫吳春燕嗎?這樣的取證法在當時倒也不是孤例,鄰國的遼也有一件這樣的事情發生,折損了一位皇后蕭觀音。蕭觀音寫了首致命的詩:宮中只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惟有痴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這首詩中,被欲置她於死地的政敵從中挑出趙唯一三個字,正好蕭觀音的音樂老師名叫趙唯一,於是,蕭觀音和趙唯一私通成立,被賜死。

長媳案顯然將歐陽修逼到了牆角,而且也使他出離憤怒。張氏的攀扯雖然使他名譽受損,但張氏嚴格說和他不具血緣關係,這次想對付他的人推出的吳春燕,那可是自己的兒媳,髒水一次比一次更髒。

歐陽修一個月內連上九道奏本,強烈要求公開審理此案,並要彈劾他的蔣之奇說出消息的來源。對擁戴父皇英宗有功的歐陽修心懷感激的宋神宗,不僅連下手詔安慰歐陽修,也頻頻責令蔣之奇和他的上司彭思永說出是從誰那裡聽到這個事情的。彭思永利用言官可以捕風捉影的特權打死不說出向他散佈消息的人的名字,此事最終只好以彭思永和蔣之奇罷官而結案。

經此一案,本來意氣風發正大有作為的歐陽修也要求調出中央,到亳州任知州去了。打這時起,他就產生了隱退的念頭,頻頻上表請辭。數年之後,他的請求方才得到宋神宗的准許。

他的門生蔡承禧對他在正受皇帝寵信的時候急流勇退的舉動很不理解,曾當面問過他。歐陽修答道:某平生名節為後生描畫盡,惟有速退以全節,豈可更俟驅逐乎?

那兩次人為製造出來的他的緋聞對他的打擊太大,他的名節在這兩次事件中受到極大的損害,他只有退讓一步,避開以後的誰知道是誰必欲拿他一逞快意的小人。

哪個年少不曾輕狂?特別是才子詩人,他們一方面有目光如炬的深刻,另一方面,又有長不大的本性。像歐陽修這樣的才子,身處於宋這個對文人無比寬容的時代,情思不絕,吟詠於詩詞,不加以掩飾,也沒有太多需要規避的壁壘,被小人鑽空子下絆子,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菜根譚有云:莫與小人仇讎,小人自有對頭。小人最善於鑽空子,而世上哪有完美無缺的人?所以,被小人盯上實在頭痛。但是,靠小人去對付小人,終究也是水月鏡花。清朝有人就歐陽修被小人報復潑髒水的事件發出感慨,詞豈可輕作耶?好像歐陽修不寫那些豔詞就不會有事,也不盡然。

但誰又能想出更好的解決途徑呢?小人,根本就是無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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