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牤子——知青生活散記

牛群 畜牧業 文章 不完美媽媽 回眸如煙往事 2019-04-23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原創:村夫 30號院 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四牤子——知青生活散記

四牤子是牛群裡的老大,我那個連隊有四五十頭牛,每當牛群迴圈,土路上揚起碩大浮塵,伴著羽牛、犍牛、小牛的聲聲哞叫,一幅夏日裡的田園牧歸圖,活現在知青們面前,這是生活在城裡的孩子們難得見到的場景。

四牤子總是不緊不慢地走在最前面,牛群有秩序地跟著它,偶爾有頂架落荒的牛跑到前面,見了四牤子,立刻掉頭擠回群裡。頭牛這個尊貴而森嚴的位置,看來是我們來之前早已約定俗成了的。

爭得頭牛,靠不得選舉,是靠力氣“頂”出來的。第一次看四牤子“衛冕”,嚇得我舌頭涼了半截。“花臉”是個正當年的壯牛,遺漏了“去勢”(如太監的宮中去勢)對四牤子的位置開始挑戰,戰場是在牛圈前的空場上。四牤子的一對犄角粗大、堅挺,好像專門為較量生出來的。隆起的腰身盡是疙疙瘩瘩的健子肉,一身青灰色的皮毛裡透著雄渾的力。它用兩隻前蹄輪換刨著地面的土,粗大的脖頸低垂著,犄角前傾著,口中低吼著,一個猛衝,帶著悶悶的炸響,撞向“花臉”。那種發力,即使前面是堵石牆,也會轟然倒塌。“花臉”也不示弱,蹬開四蹄迎戰。兩頭牛進進退退,退退進進打得難分難解,。這時如果猛地拽開其中一頭,另一頭一定會突然失控撞地而死,我們看得心驚肉跳,第一次親眼領教了力的拼搏、力的強悍。

這時,“二老改”飼養員老王頭,手拿棒子跑過來,口裡罵罵咧咧:“丫挺的,打什麼打?……”掄起碗口粗的木棒,砸向角鬥的兩個牛頭。只聽咔吧一聲,棒子斷了,“花臉”跑了,四牤子依舊用前蹄刨著地上的土,哞哞的吼聲聽起來令我震顫。

“連長,四牤子什麼都懂,趕車別打它,拉車它賣死力呀。”老王頭摸著四牤子的頭,叮囑我。(二老改老王頭,是我另一篇“鐵砂掌”的主人公)於是,我把自己分配到大車排,專趕四牤子的車,由二老改老黃帶教。四牤子真通人性,早晨套車,老黃鞭子一甩,四牤子就會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轅牛的位子,頭衝前站好,其餘的裡套、穿套、外套三個牛也跟著各自站到自己的位置。我當時想,這哪是牲畜啊?

趕車的第一個月,是春季翻漿,牛車走在海綿般的路上,經常打誤。可我的車從不打誤,有四牤子做轅牛,前面三個牛誰的套拉鬆了,它的犄角就挫誰的屁股,誰敢不奮力呀?一次誤車,幾頓重的水泥板,把車軲轆深深壓在泥裡,趕車的把鞭子都打飛了,四頭牛喘著粗氣,累得渾身淌汗也無濟於事。天快黑了,大家都很著急。這時,老黃把四牤子慢慢牽過來,“換換轅牛”。

換上四牤子,前面三個牛立刻繃緊了套繩,只見老黃鞭子一揮,陡地在空中打了幾個脆響,四頭牛個個奮力前衝,眼看車軲轆離坑沿兒幾公分時,又退回坑裡。此時四牤子也在喘著粗氣,當老黃的鞭子再響時,車轅子猛地一沉,原來四牤子突然跪下兩條前腿,然後它輪換著用兩個膝蓋啃地,兩個後腿蹬地,向前猛衝,前面三個牛也隨之撲通撲通跪倒,各自用膝蓋啃著路面,一寸一寸把重車拉了上來。這瞬間發生的群牛臥膝拉車的場面,把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淚,摸著四牤子累得不停抽動的身軀,久久無語。還是那句感嘆:這哪是牲畜啊?

剛到兵團那年,26萬畝的阿音草原上,有狼出沒。一天早上,兩個放夜牛的知青跑回來對我說,昨夜他們看見四牤子率領牛群鬥狼了。他們說,那是一隻獨狼,盯上了剛生下的小牛,四牤子第一個跑出迎戰獨狼,牛群立刻圍成了圈,外層是犍牛,中層是羽牛(母牛)裡層是小牛,犍牛各個頭向外,直立起角,哞哞地吼叫,圍成了一個犄角陣。四牤子則緊跟著想衝進圈裡的野狼,用兩隻犄角左右圍堵,野狼也一竄一跳地與它撕咬,最後還是野狼哀嚎著逃向了深草之中。當我們跑去看四牤子,見它大腿上有一塊帶血的傷口,給它包紮的獸醫說:保護牛群,這是頭牛的責任,不用誰吩咐的。

第二年春季,我們兩個排去建新點,離營部(分場)很遠,牛、馬、羊群一起趕去,在草原上建了混圈。我是分管畜牧的副連長,最怕有狼出現,雖然這裡沒有狼群,但獨狼也會傷害牲畜。想起牛群不怕狼,便建了個大混圈。

一天清晨4點多鐘,我被值夜班的知青突然叫醒,“狼,狼來了……”他面如土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十幾個人立刻操起鍬鎬耙就往大圏跑。眼前又是見所未見的一幕,羊群咩咩地叫著擠成一堆,馬群、牛群不安地騷動著。在接羔室的窗下,一隻淺黃色皮毛的大狼,被四牤子用犄角死死地頂在牆角。只見四牤子四腿蹬開,像一張拉滿的弓,它低著頭,前傾著身,兩眼瞪得血紅,鼻中喘著粗氣,這個一動不動的姿勢,活像一尊進攻時凝固的雕像。那隻狼則耷拉著頭,突冒著眼,鼻中流出的血已凝固,看來已死了多時。當我們費力把四牤子從死狼身上拽開時,它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兩條前腿不停抖動著,怎麼也站不起來,想必這個頂死狼的姿式它已堅持了數個小時之久,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離死狼不遠,躺著一隻死去的小羊,再看到四牤子脖上掙短的韁繩,我明白了這個春夜裡發生了的一切……在這個沒有豐富思維和倫理道德的動物世界裡,卻有著令人心顫的崇高義舉。

阿音草原上的春季,萬物萌情。各連隊散落在阿倫河兩岸綠草叢中的牛群,春情盪漾。羽牛一聲聲飢渴的嘶叫,公牛不知疲倦地奔跑追逐,撩撥著草原上新一輪生命的盎然生機。

在水草豐美,暖陽融融的激情時節,四牤子(它也是一條犍牛,被閹割過,用於拉車)卻獨自默默地吃草,靜靜地臥嚼,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那些平日見了它退避禮讓的公牛們,這時也敢在它面前,一次次地強行與懷春的羽牛們“做愛”。也看到一次四牤子學著公牛那樣,爬上豐腴的羽牛身上,卻只是爬上,既沒激情也沒動作,只片刻,它就無奈而沮喪地下來。偶爾四牤子也會用粗大的犄角向尋歡的公牛們示威,但此時的公牛也對它視而不見,四牤子憤憤,可還是靜靜地走開,去享受春天的另一種滋味……我想,如果它不是犍牛,是一個完整的公牛,那麼這個牛群將會打遍阿音草原無對手的,會有多少個臥膝拉車、頂死野狼而奪人心魄的四牤子啊!誰的悲哀呢,誰的遺憾吶?

三年後,我從師部建糖廠回來,當年威風凜凜的四牤子已病入膏肓,這令我吃驚不小。獸醫告訴我,它得的是“噎嗝”,是個等死的病。這時的四牤子並不廋,只是肚子出奇地大,在牛群裡散放。我只能心痛地把它牽到連隊,為它單獨搭了一個棚子,每天為它添草、飲水,並超量地餵它豆餅和精料,我知道它的日子不多了,沒事便去陪它,靜靜地與它呆上許久。四牤子也許懂得我的心意,格外順從聽話,常用它的舌頭舔我的手……

終於有一天,四牤子癱倒起不來了,老王頭已來過幾次,這回他說“叫它早點走吧……”我說“埋了吧,不能吃它的肉”。可我還是沒能說服早已忘記了肉味的知青們,下午,殺牛的來了,他將一把鋥亮的禽刀放在四牤子脖子上:“最後叫一聲吧。”都說牛是知死不知驚,果真如此,只見四牤子仰起頭,幾顆大大的淚珠慢慢滾下來,然後,“哞……”,一聲低沉的長長的叫聲,叫人撕心裂肺……

第二天早晨,推牛肉的平板車放在路邊,被路過的牛群發現了,它們嗅著車上的血跡,齊聲吼叫起來,那吼聲慘烈悲壯,此起彼伏,吼得好久好久,傳得好遠好遠。那臺平板車,被牛群頂來頂去——碎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四牤子活靈活現地回來了,它伸出舌頭,輕輕地舔我的手心,向我討要鹽吃……。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