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流血,別人就不會珍視你 | 對話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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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解密》被退了17次稿,今天已被人評為「全球史上最優秀的20部間諜小說」,當時怎麼就任人奚落?就是「天不時地不利」,大背景不對頭。但逆境恰恰練了我一身本事,當初被人捅的刀子,今天看來都是磨刀石;當初確實很困惑很煎熬,但熬過來就是財富。

文|張月

編輯|柏櫟

攝影|尹夕遠

寫作是寫作最好的老師

《人物》: 你通常怎麼寫出第一個句子?對於很多作家來說,開頭總是很難。

麥家: 根本不要相信那句話。首先第一個句子它是會變化的,其次像我這種手腳比較慢的人來說,第一句話沒那麼重要。對有些作家來說可能很重要,因為他的作品一個月就寫完了,動筆前想得很成熟,一氣呵成寫下來。我這本《人生海海》寫了5年,至少改過十幾個開頭,有的是修改機會,所以真的沒那麼重要。

《人物》: 讓你走上寫作道路的是上大學時讀的《麥田裡的守望者》,這本小說為什麼那麼觸動你?

麥家:在《麥田》之前我已經看了大約百十本小說,都是比較傳統的經典文學,我淺陋的文學準備不足以被它們照亮。《麥田》差不多是無病呻吟的青春文學,好讀易懂,而且主人公霍爾頓忤逆憂傷的情緒和自言自語的敘述方式,和我寫了十多年的日記很接近。我像遇到知音一樣,一下被照亮融化了。我想,小說既然可以這樣寫我幹嘛不照著寫寫看呢?它激發了我寫作的衝動。這當然是最革命的「打動」,像從0到1,像人群裡突然冒出一個身影,讓你想去追求她。

《人物》: 在寫作生涯的早期,你怎麼摸索自己的語言風格?

麥家: 多寫,多嘗試,多推敲。閱讀是寫作最好的準備,寫作是寫作最好的老師。當作家需要一定天賦,但天賦的發現也是需要「寫」出來的,光想或光說不練,天賦只在天上,落不了地。

很早讓我知道語言魅力的是父親,他的語言功能特別好。

《人物》: 怎麼說呢?

麥家:我有一個(中學)同學,我們一塊去上的軍校。回老家休假的時候,一般我們會互相去看看對方的父母,是一種同學之間的友誼吧。2004年還是2005年,我同學休假時去看過我父母,回來他跟我說,你爸太有意思了,他問我父親我在幹什麼,我父親很得意地說,「他在造書」。

《人物》: 造書?

麥家:對,他用了一個字叫「造」,不是「寫」。這個詞其實用得非常好。

相似的例子很多,他說「文化像太陽光」,「肚子裡的墨水是火燒不掉水淹不了的財富」。他沒讀過什麼書,但這些話說得有方言特色,又好理解,又貼切,我覺得就是一種語言天賦。

還有一個事情,我父親的姐姐,也就是我姑姑,非常漂亮,她是自殺的。當時我姑姑才十六七歲,穿了裙子覺得很漂亮,捨不得脫下來,坐在弄堂里納涼,坐的姿勢不對頭,很不雅樣,被我爺爺一頓臭罵。姑姑性子比較烈,當天晚上就上吊了。我的大伯是國民黨時候的一個保長,晚上經常要去處理一些事情,回來得比較遲,上樓的時候,因為沒電燈,走路是摸來摸去走的,突然就摸到了一個人,懸空吊在那裡。當時我姑姑還沒死,就把她放下來,我父親那個時候才十二三歲,後來他跟我描述,說我姑姑躺在天井裡,「就像一條上岸的魚在打滾」。這比喻非常形象,一下把她那種求死不成的懊悔,那種恨表達出來,讓你領略了一種語言的魅力。這種東西他給你講過以後,永遠不會忘掉。他教會了我什麼樣的語言是有魅力的,你就會去尋找這樣的語言。

《人物》: 在新書《人生海海》裡,感覺你整個換了一種語感,跟之前作品的語言風格有很大的不同。這種語言的變化要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吧?

麥家: 確實,這次用的語言對我來說是蠻挑戰的。我以前的語言更多的是一種比較洋派、優雅的語言,以敘述為主。現在因為寫的是鄉村生活,你不太適合用一種現代的、洋派的語言。然後又是童年視角,故鄉人事,我得儘量讓語言裡面帶著一點點方言。這個其實對我來說是蠻大的挑戰。

使用鄉村語言要有一個分寸感,你如果完全用鄉村語言,那很多讀者的閱讀會有障礙,這就需要對鄉村語言進行一種馴化。但馴化過分了,變成現代語言,又沒意思。我覺得這個分寸感拿捏是很困難的,要不斷地摸索,不斷地尋找,不斷地修改。

比如小說一開始就是很鄉村的一種感覺,一棵樹像一個地主一樣地霸佔著村裡最好的一塊空地。這就是一種鄉村思維,打比喻也必須是一種鄉村的比喻,你不能說這棵樹像一個領導,或者說像一個富豪一樣,鄉村沒有這種語言,它就是地主。

語言當然是文學很重要的一個元素,但通過這麼多年的寫作,我覺得我們現在對文學的理解往往是過於仰仗語言,我覺得真正的文學藏在故事裡。我們現代人對故事有一種忌憚,總覺得故事消解文學,其實不是,一個好的故事本身是有文學性的。我這個小說(《人生海海》)其實有討巧的辦法去寫,就是可以用上校的視角來寫,從上校出生,然後一直往前推進,其實一點難度都沒有。但從文學性上來說,它就會削弱很多。我現在用童年的視角,什麼東西都是抽絲剝繭的,一點點剝出來,這就是一種技巧,就是一種文學。文學的魅力就是這麼體現出來的,在講述中設置難度,又找到解決辦法。

《人物》: 一個故事在你腦海裡是怎麼被搭建起來的?你會把重點放在人物還是故事上?

麥家: 不一樣,像《人生海海》是先有人物後有故事,《風聲》是先有故事再設置人物。路不一樣,但殊途同歸,必須要把故事和人物配合上。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什麼人有什麼經歷,讓一個鐵血英雄演繹一個為相思而苦甚至死的故事總是有些不相稱,死在刀下,死得悲壯,才是英雄的故事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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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富陽縣蔣家村祠堂

好的文學應該是離地三尺

《人物》: 眾所周知,對你影響最大的小說家是博爾赫斯,你從他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技巧是什麼?

麥家:首先我要說寫作最重要的肯定不是技巧,其次有很多作家影響過我—就像牛去到牧場,不可能只吃一種草。博爾赫斯被譽為「作家中的作家」,他用哲學家的眼光和詩人的筆法寫小說,發明了一種新小說:詭辯,神祕,優雅,短得像匕首,卻比斧頭還威力大。

我不認為他的小說技藝—怎麼寫—我可以學得到,我盛不下,太高深莫測了,令我目眩,我只能看個熱鬧,看不見門道。但在「寫什麼」的問題上我確實大受他福澤,他寫了不少偵探、間諜題材的小說,正是他告訴我:間諜照樣是純文學的疆土。

《人物》: 海明威也對你影響很大,如果向他請教寫作的話,你會請教哪方面的問題?

麥家:怎麼把小說寫短,同時又把人生寫長—海明威是這方面的大師,我也一直在這方面追著他跑。

《人物》: 從一開始你的敘事風格就受到博爾赫斯、海明威、卡夫卡的影響,具有先鋒小說派的特點。1989年,你開始就讀於軍藝,剛開始寫作沒兩年,當時先鋒小說已經開始退場,很多作家開始迴歸現實主義傳統,身處這種氛圍,你當時有過困惑和迷茫嗎?

麥家:我確實有點「生不逢時」,退潮了才去衝浪,浪衝不成,反而衝昏了頭。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解密》被退了17次稿,今天已被人評為「全球史上最優秀的20部間諜小說」,當時怎麼就任人奚落?就是「天不時地不利」,大背景不對頭。但逆境恰恰練了我一身本事,當初被人捅的刀子,今天看來都是磨刀石;當初確實很困惑很煎熬,但熬過來就是財富。

《人物》: 你在寫作上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麥家: 沒有一個馬爾克斯的腦袋,沒有那些優秀小說家的才華,我希望他們身上我欣賞的優點都是我的。但其實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你表達的只是你,如果有一天我完全複製了他們,對於我來說其實也沒什麼意思。

《人物》: 所有的寫作都是寫自己。

麥家: 最後的寫作都是那樣,你必須要掏心掏肺,把自己的獨到性表現出來。到了這一步,我覺得就夠了。至於這個小說最後是不是優秀,是不是能夠在文學史上流傳下去,這些東西都不是你自己考慮的,是讀者考慮的,也是時間給予的。時間說不定就把你淹沒掉了,讀者說不定也會把你拋棄,這些東西你都要接受。你能考慮的就是儘量地把自己挖開,挖得越深,把你那種很獨到的一種東西掏出來。

《人物》: 你的一位朋友提到,他對你小說印象最深的一點是,裡面有一種凶悍之氣,人物的命運總是被推到絕境,他作為一個寫作者並沒有這種勇氣,這種勇氣來源於哪兒?

麥家: 《人生海海》中有一句話:敢死不是勇氣,活著才需要勇氣。把一個人推到極端去寫其實不是勇氣,而是「靈氣」,一種討巧的寫法。討巧容易導致討嫌,像聰明人常被非議指責一樣。我不希望自己只是靠討巧在討人歡喜,寫作最後比的是人的閱歷、見識,你的世界是不是比別人更深度更廣大。

《人物》: 國際上的文學現在有一種趨勢,現在更強調進入家庭、進入個體、進入情緒,會走入越來越窄的這種路。你怎麼看待這種小說?

麥家: 我覺得中國現在的小說有兩個趨勢,一個是過於天馬行空,就是仙幻啊、玄幻啊、盜墓啊,這些故事本身在娛樂性上是非常強烈的,但缺乏和這片土地、和我們的內心、和我們的歷史那種比較好的結合,因為它過於給想象一種特權,想象的權力太大,無法無天,也就無關痛癢了。

還有一種呢,就是過於趴著,匍匐在地面上,沒有升起來。好的文學應該是離地三尺,要飛天,飛上去,但不能飛到星空外,讓我們看不見、摸不著。它應該在我們上方,我們看得見,也確實摸不著,能讓人感同身受。這是好的一種文學狀態,這也是文學存在的價值。

如果你完全掉到地上,趴下來,和現實當中的人同生同死,這種小說幹嗎還要?那我們回到生活就可以了,幹嗎還要創作?我覺得這種直接反映生活的作品往往缺乏一種小說的魅力,把小說那種虛構的權力徹底丟掉了,很難高於生活。虛構不是為了虛假,虛構是為了更集中、更普通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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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家在蔣家村

作家要當逆水行舟那個人

《人物》: 你現在的寫作節奏是什麼樣子的?

麥家: 寫作很日常,就是過日子。我365天至少有300天是寫作期,早晨定時起床,定時地去面對電腦,有時候狀態好可能會寫個一兩千字,狀態不好可能一兩百字都寫不出來。但是你必須要坐在電腦前,你要那種現場感。寫不出來沒關係,寫不出來你可以思考,總之你要不停地面對,面對電腦其實是面對那個未知的生命。你不能說前面兩個小時寫不出來,就離開了,那不行,基本上我每天至少有5到6個小時肯定在電腦前,狀態不好也要熬5到6個小時,也許最後一個小時狀態就好了。

狀態好的時候,有時候會寫多一點,但也就是一兩千字,而且有可能這一兩千字又在某一天會徹底刪掉,就是這樣顛來倒去,有肯定,有否定,反覆地在尋找,也在淘汰。

我始終覺得寫作需要才華,需要天賦,但最大的天賦是熱愛它,你能夠至死不渝,覺得生活中離不開它,這種感情很重要。有這種感覺你才願意為它忍受,像談戀愛一樣,你如果不愛他(她),彼此之間有點小矛盾,兩個人一吵架,就吵翻掉,這就沒緣分,沒天賦。但你如果深深愛著他(她),即使他(她)給你很多痛苦、委屈,甚至是冤枉你、虐待你,你都能忍受,因為你愛他(她),愛得深了,就是一種天賦。

《人物》: 你寫作的時候,心裡會有某個理想讀者嗎?你通常怎麼消化讀者的負面評論?評論會讓你感到高興或氣憤嗎?

麥家: 有十幾個理想的讀者,都是朋友,我瞭解他們,也相信他們的文學欣賞力,他們說好我會很高興的。至於被人罵總是不開心的,但罵得不在理,我也無所謂。一部作品出來,被人捧被人打都很正常。

《人物》: 你能描述沉浸在寫作裡時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嗎?

麥家: 比方今天寫得特別開心,那我就特別喜歡自己。很多時間是特別厭倦自己,寫不出來,或者對寫的東西不滿意。寫作就是在面對自己,有時候你會感覺到有一個靈魂,實實在在的一個靈魂,就在你面前,我有時候寫得好,真的想跟他握握手。有時候人特別沮喪的時候,真的想抽他,體現出來可能有時候會丟掉一本書啊,把凳子踹翻啊,其實踹的是你心裡的那個人。

《人物》: 寫作其實就是自己在跟自己戰鬥,而且是特別孤獨的一場戰鬥,你在成都寫《暗算》的時候,說有一隻老鼠,一開始就想打它,後來可能會時不時地喂喂它,覺得它是一個陪伴,現在還有什麼具體的事物陪伴你、給你支撐嗎?

麥家:寫作當然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事情,這種孤獨也是把很多人嚇到了。我在文學圈已經待了20年,大大小小的作家接觸了至少上百人吧,有些是跟你當初默默無名的時候一塊奮戰,現在回頭看真正還在有志於寫好小說,還在為文學而苦、而樂的真是屈指可數。我覺得至少有90%的人都已經離場,有的雖然還在場裡,也是保持沉默,形同虛設。

這90%人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是非常有才華的,有的絕對比我有才華,但他們離開了,就是因為寫作這東西太苦了,不是一般的苦,如果僅僅是一種劇烈的、時間比較短的痛苦,其實一般人都可以忍受,咬咬牙挺過去。但那種痛苦就像空氣一樣陪伴你,像歲月一樣陪伴你,一陪就是幾年,這個就很難受。

比方說《人生海海》一下寫了5年,這麼長時間,你的人生很可能發生很大變化,情緒、情感,甚至人生觀都會發生變化,但你為了這個小說必須保持不變,這確實是很難受的。但難受也要受,要堅守,堅守自己那份情感,堅守那種跟小說裡面的人物共存亡、同甘苦的那種情感。

我們經常說很多人在生活面前容易隨波逐流,因為隨波逐流是很快樂的事情,但你一旦選擇了寫作,就不能隨波逐流,有時候你必須要逆水行舟。因為當大家都在隨波逐流的時候,你跟著隨波逐流就不是風景,沒哪一個人會來矚目你的,只有逆水行舟,才可能有人來看你,來研究你。

作家就要當那個人,要和眾人逆向而行。但本質上你又必須要和大家一起心跳,否則的話,你就飛天而去了,你的作品不可能打動人。這就是一種撕裂,這是最大的孤獨。為什麼很多有才華的人離開寫作,就是他受不了這種孤獨,這種撕裂的狀態。你不撕裂就不會流血,不流血,別人就不會珍視你,不會來放大地看你。

《人物》: 那怎麼抵抗這種痛苦呢?

麥家: 家人的陪伴是很重要的,當你走進書房的時候,你有一種孤身而戰的感受。但是因為有家人的陪伴,她經常會幫你從這種狀態裡面拉出來。太苦的時候,你有一種身體的本能想離開它,這個時候有家人、有所謂的港灣接受你,這是很重要的。

《人物》: 你怎麼總結自己現在的人生階段?

麥家: 應該是最能寫出點好東西的時候吧。因為有強烈的這方面願望,同時生計無憂、家庭和睦、感情穩定,有條件去為心願全力以赴。什麼都有了,就給別人留一點東西吧,就是寫點東西。

《人物》: 你是否想過,有一天自己再也寫不出來東西?到那個時候,你會做什麼?

麥家: 這一天肯定會來。我想我至多還有十來年的寫作時光,然後就當一個純粹的讀者,有很多大作品等著我去重讀。我覺得我的晚年一定比現在幸福,即使不幸福也不會像海明威一樣去自殺。但也說不定,誰知道明天呢?在明天面前,你永遠是個笨蛋。

《人物》: 什麼東西在你的心裡讓你覺得是作為一個作家最大的獎賞?

麥家:一百年後還有人在讀我的東西。不流血,別人就不會珍視你 | 對話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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