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先生有關《論語》的交鋒,可以看作中西觀念長期磨合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徐中玉與林毓生兩位先生關於《論語》的一次交鋒

:2019年6月27日,徐中玉先生逝世,享年105歲 (資料圖/圖)

華東師範大學附近有長風公園。公園裡有一個湖,叫銀鋤湖。住學校附近的教師,常常到這裡繞湖而走。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看見徐先生在這裡散步了。這原本是公園裡的一道非常特別的風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銀髮滿頭,步子健朗地在前面走著,一個七十多歲的保姆,始終保持距離在後面跟著。我總覺得這樣的風景可以像湖畔的柳風,池塘的荷綠,中天的月色一樣,作為長風公園的一部分永遠周而復始地繼續下去。然而終於有一天,我不能不接受這個事實:有些東西,只能永遠定格在過去。

徐中玉先生逝世後的這些日子裡,意識到這樣的風景成為過去,於是多少有一份責任,應該把我所瞭解到的東西寫下來。像我這代人,親身接觸過王元化、錢穀融、施蟄存先生這些師大前輩,忝而為懿親弟子,我深切地知道,這一輩老師,不同於我們現在這一代,也肯定完全不同於將來的一代知識人,他們的生活世界與思想風貌,吉光片羽,彌足珍貴。因而,紀念他們就成為對歷史的守護與典藏,而不僅僅是個人意義上的悼念與回憶了。

古今中西的兼容幷包

華東師範大學是個有傳統的學校。其中的一個重要傳統就是古今中西的兼容幷包。現代新感覺派作家施蟄存先生推崇《文選》《莊子》,因而與魯迅起爭議的故事,是現代文學史的著名掌故。現代文學史家錢穀融教授對《世說新語》的終身酷愛以及對其老師教授伍叔儻教授的一生追隨,也是一段佳話。徐先生的老師老舍是著名的新文學家,但由於他在國學傳統深厚的中央大學讀本科,所以深深受到了這一傳統的影響。因為老父曾是中大政治系的學生,在重慶與南京各讀兩年書,我因而有機會以此為話題,抱一份“怡然敬父執”的情懷,與中大的前輩(包括蔣孔陽先生等)敘舊,談論那裡的舊人舊事,吳宓、宗白華、方東美、胡小石、柳詒徵、唐君毅等。我心中的學術,正是這樣的長河千里;我心中的大學,正是這樣的傳薪不絕。而徐先生在中大重慶時期顯露出其領袖才華,擔任文學會主席,更為活躍趨新,先後邀請郭沫若、李長之等新文學的代表人物來校講學,在中央大學乃至在重慶都引起了轟動和爭議。

我以為,施蟄存、錢穀融、徐中玉三先生,以及先師王元化先生,都有一種喜新而不厭舊的包容風範,這一點,似乎在我們這一代學人中,比較少了。有一回陳平原兄有點無奈,又有點宿命地說:“我們無論如何跨界,在別人的眼中,永遠都是某某某是做這個的,某某某是做那個的。”學科的專業定位當然帶來了學術的專精,然而也失去了一些格局、通識與時代情懷。某種意義上,我們越來越像日本漢學家了,然而並不一定學得到日本人的精緻與從容。

人格魅力

華東師大的老先生擁有的另一個財富是“人格魅力”。在坎坷的時代人生際遇中,他們都立身有本,高風淑世,一個大寫“人”字的生命故事,各自都講得精彩。徐中玉先生因為不彙報許傑的言論而被打成右派,已成為佳話傳誦。就四位先生的特點而言,以我個人的交往來說,無論是施先生的冰雪聰明,錢先生的豪華落盡,先師的健爽英發,都是一時之選。徐先生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煦煦然仁者之風,與之相對,如坐春風。簡單比較,徐、王、錢、施,就是春、夏、秋、冬。西人喜說:我來了,我看了,我走了。康德每天下午三點準時散步,無一故事,何等無趣。吾國老先生尤其是文哲知識人,有故事才有情義,有光彩。生命才不枯乾萎縮。

徐先生長於獎掖提攜後學是非常有名的。我隔一段時間去他家看他,他書房的桌子上總是報紙期刊雜誌滿案,吃驚的是,他總會提起我近期的某文,說某一個意思很好,囑我多給他主編的《文藝理論研究》撰稿(但畢竟是本系的老師,我還是儘可能往外投稿)。有一回他很好奇地問我:你寫的那些關於巴黎的文章,是如何寫的?你懂法文麼?我解釋說,我學了一點法語根本用不上。文章中的這些材料,一是我有一個名為“法語王”的翻譯器,二是我知道有一個很好的法國國際網站,可以搜索有關法國文化的大量信息。這些事可見他對小輩的關心。他不僅是我博士論文答辯的座師,還多次有求必應,擔任我的博士生答辯會的主席。我後來偶然在徐先生捐贈王元化學館的書籍中,見到他在我的博士論文上的批註,滿紙劃槓,或指出硬傷,或商榷異見,或紅圈,或問號,多達四五十處,我心中真是感愧交加。

指導刊物和學會發展

我從1999年即參與了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的工作,參與了學會的刊物編輯,而這個學會與刊物,正是徐先生在華東師範大學創立的三個學會與兩大刊物之一(華東師大中文學科之所以發展得好,與期刊、學會掌握了學科話語權有重要關係)。既便是後來先生不再擔任主編與會長了,他也十分關心刊物的稿源與學會的發展,以他對古今文學理論的宏觀把控與前瞻眼光,給予重要的指導。

他的一個態度和兩個思想,一直是我們辦刊的指導思想:一個態度,即辦一份乾乾淨淨的學術刊物,不收錢。他多次對我說起某某或某某某要出錢包一個專欄,他堅決反對,不為所動。在一些學術刊物拜倒在金錢之下的狂潮中,我們的幾個刊物沒有倒下。兩個思想,一是反觀空洞,二是力尚創新。說來話長,文風空洞之弊,原本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個通病。那是思想大於學養,口號多於真幹,立場勝過論證的時代。徐先生主持的學會會風與刊物學風,純正而穩重紮實,一步一個腳印走過四十年,深深獲得學界的好評。而反對空洞文風,跟他長期注重資料卡片的習慣有關係,養成了言之有物的學術特色。後來他在卡片的基礎上,主編了一套《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資料彙編》,對於當時的研究者,這套書無疑是案頭最重要的資料集成。主張創新,我想這與他性格中關心古代文論的當代轉化有很大的關係。他跟元化先生在這一點上很一致,他們都不是埋頭故紙堆的書齋學者,而是對當代理論思想一直保持著必要的敏感,因而有一種守正出新、活古化今的思維。他就像是一面旗幟,在古代文學理論學界,高標宗旨,聚焦人氣,團結同道,發展出一波一波的新論述,使學科不斷產生重要的學術活力與社會影響。

我們一起參加過上海、呼市、保定、武漢、濟南、昆明、成都等很多屆年會,同車同機,甚至有時就住在一個房間裡,照顧他老人家。徐先生頭腦之清楚,做事之周到,思維之細緻,八十多歲還能做總結報告,細大不捐,點評參會代表的論文要義,表彰有新意的觀點,引發觀點與觀點間的聯繫,收放自如,被會員們視為奇蹟。學會越來越發展壯大,有一千多名會員。記得有一次我曾與先生談到自己的困惑:“這個學會好大好雜,有人喜歡理論,有人喜歡文獻,這兩種人,將來如何在一個學會裡相處呵?”徐先生回答十分乾脆:“學會不改變什麼,只是朋友聚聚,所有的意見,都沒有太大的差別。不必擔心。現在主要是生髮與創意不夠,這方面稍多加關注就可以了。”這是我在2001年10月6日的日記裡記錄的一段話,至今讀來,其中智慧,為我輩所不能及。因勢利導,相互促進,心情舒暢,一個一千多會員的學會,非常需要有一種具有人格魅力、仁厚慈祥的長者,而且心底無私,完全不計個人名利。僅以一事為例,徐先生有求必應,為很多人寫序,因此而犧牲了自己寫作專著的時間,有人曾經以此為詬病,認為序文太多。然而,經師易求,人師難得。如果我們不簡單以“經師”來要求他,而以“人師”來理解他,就知道他那樣做,正是犧牲自己,而成全了許許多多的年輕後輩。

徐中玉與林毓生兩位先生關於《論語》的一次交鋒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歷史系教授林毓生 (資料圖/圖)

與林毓生先生的一場爭論

徐先生是非常溫和而低調的人,我最難忘記的是每當與王元化先生雅集的場合,元化師總是滔滔不絕,而徐先生總是說話不多,永遠保持著一付笑眯眯的傾聽者表情。但是,在一些重要的時刻,他還是會慷慨激昂,據理力爭。2001年10月20日,我們邀請林毓生先生來華師大文科大樓作報告,題目是《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的幾個重要問題》,王先生、徐先生都到場了。林先生報告中講到,近代思想很多都是假問題,唯有一個真問題,即如何學西方,在他看來,非常失敗。梁漱溟等人都不行。講完,聽眾提問環節,徐先生說儒家在現代仍有很大的現實意義。他那時剛剛寫了三萬字有關《論語》的文章,有很多想法。而林先生打斷了徐先生的話,說儒家不是不對,而是在現代政治生活中,基本上是一個零。但是在家庭、教育方面,仍有意義。在現代,儒家如果定錯了位,就糟糕了。……徐先生這時也打斷了林先生,說我看儒家不僅僅是以身作則,獨善其身,義利之辯、民貴君輕等思想在當代社會生活中仍然有不朽意義云云。

當時二位先生各執己見,都有點激動。後來我想了一下,其實雙方都未能真正理解對方。林先生對中國傳統,一貫持創造性轉化的觀點,重要是的要區分不同的領域,私域的事情德性管,公域的事情政治管,政治是一整套的設計與配套程序,傳統幫不上什麼忙。而徐先生身處中國社會歷史情境之中,最瞭解中國的事情不能簡單搬用來自西方的那一套設計,而傳統儒家絕不僅僅是修身一套,也有其核心的價值,可作為現代社會的政治與道德的基礎。而兩位先生有關《論語》的交鋒,可以看作中西觀念長期磨合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記得徐先生家住在師大一村的老式公寓的三樓。這座公寓裡面全是老舊木地板。每回陪他一起外出開會,從機場乘出租車夜深回來,都要踏上吱吱嘎嘎作響的老舊木樓梯,與先生作別。這回是永遠作別,不會再踏上吱嘎作響的樓梯了。然而那情景所蘊含的歲時悠長之思與人情溫潤之感,卻永遠延續下來,不止是記憶,更是永不消失的溫情與敬意。(原題“徐中玉老師”,現題為編者所擬)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胡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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