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上河遺事

劉鶚 粽子 服裝 淮安身邊事 2019-05-30

首發作家 姚風明

「悅讀」上河遺事

卯時初刻,隨著城門口一聲鑼響,一個蒼老的聲音吼著:“開市了!”沉睡了一晚的於灣集鎮,便隨著厚重的城門被打開的聲響,變得熱鬧起來。隨後,城門樓上的鐘鼓敲響了。

城外的人們或挑著擔子,或推著獨輪車,從逼仄的城門洞裡進出。整個街市上頓時熱鬧起來,叫賣聲也響起來了。“平橋豆腐咯……”“顧家茶饊!”

即將辰時的當口,於太和銀號的叫街夥計剛出了店門,吆喝了一聲“兌換銀元咯!今日官價……”卻只見集市西面濃煙滾滾,整個於灣集鎮頓時安靜下來了,唯獨冒煙的地方異常嘈雜。人們議論紛紛:“什麼地方走水了?”有人道:“看方位怕是陳家玉行‘珍寶齋’的地界。”眾人不禁唏噓。

不大會兒工夫,幾個身穿“勇”字號兵服的團練就趕過來了,手裡拿著水龍。一直到了申時許,火才熄了,整個珍寶齋早已經殘垣斷壁。原來這些救火隊只是防止火勢蔓延,並不怎麼救火。

團練圍成一圈,防止人趁火打劫,而陳振國的妻妾在裡面哭天抹淚。一個團總上前道:“都莫哭了,趕緊刨開看看,還有什麼值錢的物件,撿出來要緊!”陳振國的妻妾們這才停止哭泣,在一堆黑乎乎的廢墟中找尋值錢的東西。

陳振國這天晚間才乘船進了內運河,出了碼頭立即僱了轎子前往於灣。等到了鋪子跟前,看到眼前的景象,整個人如行屍走肉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把所有的積蓄拿來換取的紅木傢俱,全部毀於一旦。

對面上河米鋪的掌櫃張元文走了過來,他站在陳振國的跟前,也沒說話,默默地陪著陳振國。等陳振國回過神來走到珍寶齋的廢墟里,把“珍寶齋”的門匾拿起來,張元文才回到自家的鋪子裡,跟小夥計說:“他動了,動了就沒事兒!”

陳振國的幾個妻妾盡皆走散,鋪子的夥計們也都散了。珍寶齋的門匾已經燒掉一小部分,所幸那三個字並沒有燒到。

這時候,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他看了一眼,道:“二貴還沒走?”二貴怯生生的:“東家,我沒地方去呀。”陳振國問:“那就跟我一起要飯吧。”二貴道:“嗯,俺爹說了,要飯也要伺候著東家。”陳振國艱難地擠出笑來:“好孩子。”二貴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前年剛好進學,是個剛入學的秀才,不想父母因病亡故,家裡困頓,無法繼續讀書,就自己典身在陳振國的珍寶齋當了小賬房,混一口飯吃。二貴從灰燼堆裡刨出一根扁擔,兩個籮筐。加上陳振國刨出的牌匾,這是陳振國剩下的所有家當。

晚些時候,張元文從鋪子里弄了一盆白飯,幾盤菜、兩壺酒,又著夥計拿了桌椅板凳,在珍寶齋的門口擺了下來。陳振國淒涼地笑道:“讓您見笑了。”張元文道:“這世上沒什麼事兒比吃飯更要緊,先吃飯,吃飽飯就是見了皇上也不犯怵!”

這一晚上,這主僕二人就在這廢墟中度過了難眠的一晚。陳振國跟二貴說:“記住今兒這日子,光緒九年臘月初四!”二貴道:“記下了。”

凌晨時分,廣濟昌的坐堂郎中劉鶚前來問詢,劉鶚乃是江浙名士宿儒,學貫中西,陳振國把衣服整理整理,這才起身行禮。

劉鶚笑道:“不經此劫,難以成人。陳掌櫃,命中該有的,躲也躲不過。”陳振國這才流下了眼淚,他早就聽聞劉鶚學識淵博,醫術高明,又有懷仁濟世之心,此時遇到劉先生詢問,陳振國一直壓抑的情感方才流露出來:“雲摶(劉鶚,字雲摶)先生救我!還望指條明路,重振家風為盼!”劉鶚笑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此番一無所有,這卻是福不是禍!”

陳振國目瞪口呆:“請先生賜教!”劉鶚道:“珍寶齋經你接手,盈利如何?”陳振國有些羞愧,低下頭道:“說來慚愧,陳某不善經營,何談盈利,只是坐食山空!”劉鶚道:“既然如此,早一天毀掉與晚幾年關門有什麼分別呢?”陳振國更加目瞪口呆。

劉鶚又道:“如今你剩下的家當,就是你吃飯的傢伙。我看你天資聰穎,正好要在這個行當裡歷練歷練。想當年我在南市橋開菸草店,不足一年就賠得血本無歸。你這幾百年的老店,靠的是眼力和手藝,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陳振國聽聞這一番話,大驚:“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這才打起精神,挑著擔子,跟著二貴一起跑街去了。

又是一年早稻收穫的季節,張元文“上河米鋪”門前的碼頭上已經排得滿滿當當,大船小船吃水很深,那些帶著氈帽的佃農從船上熟練地挑著新米或者糙米,進了於灣集市,張元文的夥計正在對門口的大米品頭論足,不時對內喊一嗓子:“糙米,中品,三塊九!”那佃農急了,摘了氈帽一邊扇著風一邊懊惱,像是對其他人說,又像是對自己說,總之不像是對著夥計說的:“這可是精選糙米!今年怎麼跌得這麼厲害?”另一個說:“這就不錯了!上河米鋪的米價還算是最高的。前幾日我在徽州,親見洋人的鐵殼貨船運來的外國米,才抵本埠米價的三成。徽州的米商說了,這已經往內城運了快半年了!”

張元文關了店門,盤算著這一日入的米,賬房劉快手交來賬目:“東家,今兒收這麼多!您看……前幾日聽說官府又徵軍糧,咱們今年端午的粽子……”張元文正色道:“粽子照做!凡是來米鋪的窮人,管飽!”劉快手搖搖頭,躬身出去了。

張元文看完了賬目,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起,他出了內室,走到院裡,幾個凶神惡煞的兵勇不容分說進了院子:“把人都給我喊起來!”門房老漢稍微阻擋了一下,就被推到。

張元文急道:“各位兵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一個領頭的道:“好說當然是好說,最近剿滅發捻餘孽,誰是掌櫃的?戶帖都拿出來。”張元文立即拿了戶帖,小廝僕人等也都有“典身契”,那兵頭看了之後道:“現在朝廷徵召救災糧款,奉漕運總督衙門鈞旨,你家開米鋪的,每月五十塊銀洋,五百斤大米!”說完,撕下了一個“募款條”,上面有山陽縣衙和總督漕運部院的印章。隨後,這幫人就各自拿了大米等物,便離開了。

眾人散去,劉快手獨自留下:“東家,實在不行,咱們端午節還是……”張元文道:“這是往年的定例,不能輕易取消,即便是我的買賣賠了,我也得把這個祖上傳下來的事兒辦下去,不能讓祖宗的規矩壞在我的手上。”

劉快手道:“得嘞!都聽您的!您早點兒歇著吧。”

眼見得端午要到,這一日,張元文正籌備端午當日給流民災民散發粽子的事宜,突然一陣眩暈,眾人紛紛往屋外跑,有人喊:“地震啦!”

不久即從京城和山東傳來消息:京師、奉天、山東地震。張元文並不擔心地震的事,他擔心朝廷又要賑災,如果衙門派兵丁再來徵收救災糧款,這一年端午的“善粽”就要泡湯了。

張元文為什麼每年都要散善粽呢?這還要從張元文的父親張懷志說起。

淮安府山陽縣於灣上河米鋪名聲在外,上河大米顆粒飽滿、光潔透明、可口不膩、噴香味美,不僅蒸飯,做各種米制品亦是絕佳原料,從康乾時期就是朝廷欽定的貢米之一。因而,上河米在江浙蘇寧一帶頗為著名,每年兩季稻米成熟的日子,農人們把米糶給米鋪,而不出一月,各地米商紛紛乘船到張記糴米,整個上河米鋪門前的碼頭,一年裡有超過半年都是人多船多,熱鬧非凡。基於此,張懷志買下了一處漕運碼頭,平日自己用,如果官府有用,就租給官府,說是租給,其實官府並不付給租金。

張懷志的生意越做越大,當然也引起了很多人嫉妒眼紅。同治二年冬,張懷志從江寧府回淮安,僱了個馬車裝了一馬車的銀元。那年月,江寧府是太平軍的首府,曾國藩的湘軍就駐紮在城外,張懷志跟淮軍做買賣,同時也跟太平軍暗中有所關聯,城內被圍,糧食緊缺,張懷志冒著抓住被殺頭的風險,派人把大米通過水路運進天京,不僅帶來豐厚的銀錢,更換回來各種珍寶古玩,這也給珍寶齋提供了大筆的買賣,可謂是一本萬利。

同治初,張懷志又一次滿載而歸,因為到處都是亂兵水匪,各大鏢局早已停止了接鏢,淮安城裡最知名的鼎泰,給出鏢物三分的鏢價也無人敢接。所以,張懷志為了獲取最大的利益,只能鋌而走險,帶著十多下人和小廝親自前往交易。收回來的錢物也自行運回淮安。

然而,一切早已經被熟悉這一帶水路的水匪寧允民摸得一清二楚,包括張懷志的行程路線,幾個僕從,多少鏢物。

這條道張懷志走了兩年,水匪們也跟隨了兩年。直到這一年的冬天,整個江南都在流傳,太平軍沒幾天了,以後就是太平日子了。水匪們這才決定下手,而恰好在這時候,原來的水匪頭寧允民卻出事了。

原來,寧允民那一日在碼頭停著船,船上掛著黑帆,黑帆下墜著兩盞紅燈籠,招攬貨運生意。當然,這些都是幌子,也是水匪們的慣用伎倆,如果是別的幫派看見那兩盞紅燈籠,自然知道這個碼頭有人佔了“頂子”,就不在這兒尋買賣了。遇到外地人,貨物貴重,運到人煙稀少的河段,水匪們就要殺人越貨,如果是當地熟稔的本地商戶,要麼不運,要麼只運短途。他們的主要目的還是在放風,給打劫提供信息,行話叫“品葉子”,有好貨叫“好葉子”,劫財殺人叫“掐葉子摘果子”。

寧允民儘管是這個匪眾的頭子,但是按照幫規,每月初一十五大掌櫃要到碼頭“品葉子”,這也是所謂的傳統,這些水匪不過是之前的漕幫的一部分,很多傳統是從漕幫傳下來的。

這一日逢十五,該是寧允民品葉子的日子了,半日無事,午時初刻,卻來了幾個官兵,心口的“勇”字異常顯眼,他們抬著一個巨大的箱子。寧允民知道,這是曾國藩的地方團練,鬧起長毛之後,當地的綠營軍少了,滿身“勇”字的地方團練卻成了重要的兵員,不僅維護當地治安同時也打擊太平軍。這幾個兵勇要徵用船隻,寧允民不敢怠慢,自古民不與官鬥,匪也不敢跟官鬥。他再怎麼橫,也不敢跟湘軍叫板。他出來迎著,那幾個官兵一陣推搡,就兀自上了船。寧允民原本想著舍一個船算了,保命要緊,可是官兵卻連這個機會也不給他,直接把他抓上船:“開船!”

寧允民不敢怠慢,解了系岸繩,把船舵搖起,順著運河朝著濟寧方向逆行而去。走到一半,這一幫子官兵才將身上的軍服脫下,原來,這根本不是湘軍兵勇,而是太平軍!寧允民一邊搖著船,一邊想著怎麼脫身,當他看見這幾個太平軍打開箱子鑑賞那些劫來的財物時,他悄悄從船板下拿出一把刀來,上去一陣廝殺。

那幾個太平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動搞得不知所措,竟然愣了一下,被寧允民佔了先機,連傷好幾個人。剩下的幾個很快回過神來,紛紛拿出大刀長矛等物件抵抗,畢竟人多,寧允民一人不敵,只能從那箱子裡隨便搶了個物件落水而逃。身後卻傳來一陣陣火槍響,寧允民被槍彈擊中,忍著傷痛游上岸,幾經周折,才回到了水寨子裡。

(中篇歷史小說《上河遺事之雲岫遊鯉圖》節選)

姚風明,字清和,詩人、作家、資深記者,1970年生於淮安。現供職於海外華文媒體,任加拿大紅楓林傳媒集團副總編輯,兼任美國紐約商務出版社副總編輯。1988年開始,在各類主流媒體發表文章數百萬字,著有長篇歷史小說《淮商傳奇》,以“講好中國故事,傳遞中國聲音,弘揚中華文化”自勉。其長篇歷史小說《淮商傳奇》由河海大學出版社出版,獲得淮安市2017年版權作品文字類一等獎,2019年5月獲得袁鷹文學獎,2019年5月獲得淮安市第十一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來源:淮海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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