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紅樓二十多年，寫紅樓卻是第一次。按道理紅樓還輪不到我寫，因為寫的人實在太多，寫此文只因無意間看到有個帖子，說“90%的男人都喜歡薛寶釵”，當然，還有那句我一直不以為然魯迅的話，“賈府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
雖然沒有做過調查，但我想，90%的男人都喜歡薛寶釵大概是真的，90%的男人更願意娶薛寶釵大概也不假，但如果說到“愛”，90%的男人，愛的大概都會是林妹妹吧。
婚姻是生活，但愛情，卻非常私人，微妙和深沉。很多人一生也未曾經歷一次，甚至未曾意識到自己有對“愛情”的渴望，就像李銀河說的“婚姻總是容易的，但愛情，卻是少有的。”任誰都知道，“喜歡”和“愛”有區別，而且是天差地別天崩地裂一般的區別。如果我們說起“愛”，那麼，只能說，只要是中國男人，甚至只要是男人，心裡都會沉澱著一個林妹妹。
無人不愛林妹妹。沒有人能拒絕林妹妹，連焦大，肯定也是愛林妹妹的。
若是不信？那麼，首先就從林妹妹的頭號“粉絲”曹公開始吧。
後世的人，一直都說曹雪芹“釵黛並舉”，此話當然不假，但這“並舉”，卻絕非情感上的“並舉”。如果只事關感情，曹公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們：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
縱然是齊眉舉案
到底意難平
他情感的天平最終傾向於哪方，已經非常明顯了吧？
曹雪芹這麼想，他書中的人物也這麼想。書中的男性，只要見識過林妹妹，那就無一不愛她了。
這第一個，就是議論紛紜的“北靜王”與“林黛玉”CP。
這一對CP是否真的存在，作為讀者倒不想深究，但曹公確實寫了兩次寶玉想將北靜王贈送給自己的東西轉贈給心愛的林妹妹。
第一次，是鶺鴒香串：
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的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
——紅樓夢 第十六回
第二次，是那套讓林黛玉無意脫口而出“漁翁漁婆”的防雨蓑衣。
黛玉不覺笑了：“那裡來的漁翁！”……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閒了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度，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不及，羞得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紅樓夢 第四十五回
按照“金玉良緣”、“木石姻緣”、一根大紅汗巾，一對“陰陽”麒麟金瓔珞都要衍生開去的紅樓寫法，曹雪芹這兩筆絕非無意。甚至他還讓黛玉意識到“漁翁漁婆”的失言，已是赤裸裸的明示：北靜王必然以某種方式和林黛玉發生強烈的情感關係，即便這種情感關係，會以黛玉“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以及後來再次強調“我不要他”而告終。
而北靜王究竟愛不愛林妹妹了，這書中沒有明示。但他應當早已仰慕林黛玉的才華——從賈寶玉處，他應當多次看到了寶玉最欣賞的林妹妹的詩，自然也知道寶玉有這樣一個鐘靈毓秀的表妹。
紅樓夢
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兒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是真心歎服? 他們抄了刻去了。”
第四十九回
想來，作為黛玉頭號粉絲，每次詩會都要替林妹妹一爭高下的寶玉，極力推崇，牢記心中的，只會是林妹妹的詩。而寶玉想要一張閨閣之名使閨中詩歌流傳在外的，自然也多是林黛玉的詩了。而和寶玉最為投契，三觀接近的北靜王，自然也會愛上林黛玉的詩，甚而愛上林黛玉的人——畢竟在前八十回中，除了寶玉，唯一一個腰掛“玉帶”的，只有一個北靜王而已，甚至連“瀟湘妃子”這個稱號，也都似乎與北靜“王”有緣。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淨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袍，繫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
——《紅樓夢第十五回》
北靜王這樣的貴族公子，皇家少爺喜歡黛玉，並不奇怪。因為生來已經擁有一切的他和賈寶玉一樣，自然更為看重情感世界的滿足。那猥瑣不堪的“下等人”的薛蟠竟然也喜歡黛玉，簡直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別人的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
——紅樓夢第二十五回
很多人覺得，薛蟠看見林黛玉的痴漢狀，是後世敷衍，並非原意，因為曹公不可能讓薛蟠這樣的人來褻瀆他心愛的林妹妹。但還真不是。薛蟠對林黛玉那是動了真情的，他很可能甚至有過提親的念頭。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麼認不得？”寶釵笑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麼反將邢妹妹先說給我兄弟了?是什麼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兄弟了。”寶釵笑道：“不是這樣。我哥哥已經相準了，只等來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來。我說你認不得孃的，——細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笑。
——紅樓夢第五十七回
薛寶釵這一看似“無心之語”，在講究伏線千里的曹公寫來，自然也不是無意——在見過林妹妹之後，薛蟠念念不忘，甚或在母親妹妹身邊有意無意提及，並明顯流露出了慕美之意，才讓一向出言謹慎、深達人情的薛寶釵有了這番看似沒頭沒腦的玩笑話。話雖玩笑，情卻很真。林黛玉並非只在賈寶玉眼中才情根獨種，在不同階層，不同文化，不同教養的人心中，也依然同樣美好。
在那個男女大防的時代，生活在深閨之中，年未及笄的林妹妹，能接觸到的男性，自然不及年長兩歲，皇商出身，見過世面，善於應酬的薛寶釵。然而早已年過十五的薛寶釵，彷彿失去了情感功能，除了隱晦的“入宮陪讀”落選，書中竟不見其男歡女愛的任何可能。這固然因其兄長格調低，但“品格端方，容貌豐美”，已到適婚年齡，被目為標準“大家閨秀”的她卻無一人來“愛”，實在有些意外，畢竟連年紀最小的史湘雲，都早有官媒上門提親了。
至於焦大是否喜歡林妹妹，我猜，大約是不喜歡的。因為“喜歡”近乎一種需要。於“焦大”而言，此刻需要的不是愛情，是溫飽、金錢和實在的物質。可焦大會不會愛林妹妹了？因為愛，畢竟更近乎本能的吸引。
如果是“愛”與“佔有”的話，焦大被林妹妹吸引的概率大約就是很高很高的。
《亮劍》裡談到快“勝利”時，首長們都流行換老婆或者娶媳婦，那這個時候，他們喜歡的，就都是“田雨”這樣的姑娘了……
問題是：部隊裡貧農出身的姑娘不少，可首長們感興趣的還是這種氣質高貴、教養良好的美麗的城市姑娘，這就沒辦法了，就像明末名滿江南的美女陳圓圓，貴族出身的大將吳三桂喜歡，而李自成手下泥腿子出身的大將劉宗敏也喜歡，就為這麼個美人鬧得連歷史的走向都變了。美人誰不喜歡呢？在美人面前，家庭出身、政治思想、階級烙印和是否靠攏組織這些條條框框似乎都不存在了。
而田雨是個什麼樣的姑娘了？削肩細腰，喜歡讀小說，喜歡思考，除了美，還叛逆。
18歲的田雨是個典型的中國傳統美學認定的那種江南美人，修長的身材，削肩，細腰，柳葉眉和櫻桃小口一樣不少，若是穿上古裝，活脫脫地就是中國傳統工筆畫中的古代仕女。就連具有君子之風的縱隊副政委趙剛，上次來醫院探望李雲龍，和剛出抽血室的田雨打了個照面，心裡競格登響了一下，忍不住扭過頭又看了幾眼。趙剛腦子裡摹然跳出了《長恨歌》的句子：“蕪蓉如面柳如眉……”
她出身於江南書香門第的大戶人家，文化啟蒙是私塾教育，父母請來一個在晚清中過舉的老先生做她的家庭教師，唸了一肚子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後來又讀了洋學堂，是江南的一所著名的貴族女校，讀的是家政，這是專為培養貴族太太而設的，課程有琴棋詩畫，烹飪女紅，外文及社交禮節等…… 她喜歡看小說，而且涉獵很廣，按常規看，小說讀多了腦子裡自然要生出些叛逆思想，繼而開始思索人生意義，結果當然要生出對現實社會的不滿……
看來，即使是和焦大十分接近的李雲龍這一類沒什麼文化，甚至不認得幾個字的“大老粗”，也懂得本能挑選最“美好的”東西，那就是像林妹妹一樣的女人。
林妹妹為何迷人，大約很難有人徹底瞭解。沒有深深陷入過情網的人，大概更會難以想象。（只看到林妹妹的“小性”的人，更不會明白，正因為深刻的愛“你”在意你，才會讓一個人分外患得患失。）因為愛這種東西，並非權衡利弊之後選擇的那個“最適合”的人，更可以說是不受控制的衝動和非理性的盲目。所以即使男人嘴裡再說著“討厭林黛玉那樣矯情無用的女孩”，也不能不在某個時刻，被聽風傷情，吟月流淚的林黛玉所深深打動，甚而銘刻終生。當他們有了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能所給予的選擇權時，他們依然會蜂擁撲上自己心中的林妹妹。這或許才是人性本能。
她能與你心有靈犀；她的悟性和靈性能瞬間懂得你內心最深最柔軟的痛苦和孤獨並作出迴應；她如此純粹輕靈，以至於你所擁有一切在他人看來至關重要的東西在她眼前都失卻了分量；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難以想象，難以預測，充滿異樣的樂趣和驚喜，讓你的好奇心永不停息；又或者，就是因為她實在太過罕有，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女子，而是“閬苑仙葩”的仙子， 而雄性動物，難免帶著天生的征服欲和收藏癖……這些，或許都是愛上林妹妹而不是寶姐姐的理由。
但更為重要的是，當你一無所有又野心勃勃時，或許你會在意一個女孩的家世，在意他對你的事業是否有助力，在意她是否能幫你抵擋世俗的瑣碎和消耗，在意和她結合你能否過得更輕鬆，更容易。但當你終於擁有了這一切，你的權力慾望終於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之後，當你已經不需要任何人為你擋風遮雨甚至你自己就能獨撐一片天地時，你想要的，卻只是一個人，她只為著自己的心，她的眼裡只有你這個人，完全沒有你的身份，地位、名望、金錢、權勢、事業……那些別人看來珍貴的一切，她的所有情緒都因你牽動，而她也要求你以同樣的純度迴應於她……而這個時候，你才寧願在一個人面前做小伏低，謙卑無我，戰戰兢兢，也不願意被另一個人捧在手心，關懷備至——你不需要的關懷，到最後都是負累。
（至少她不會在你感到疲倦感到挫敗，只想尋找一些些風月閒暇時突然橫插一句“你能夠象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這樣啼笑皆非的話。你真的願意，有個人拿著根鞭子，時時在你身後以“為你好”的名義抽你，讓你去尋求或許你早已疲倦甚至一開始就不以為然的那些東西嗎？）
或許，等我們像曹公一樣明白了“人人都愛林妹妹”時，我們才會懂得，愛，確實只事關兩個人最微妙的情愫，和生活無關，和美有關。任何旁人，亦或社會上通行的那一套，在它面前瞬間不值一提。越是力量強大，便越會想要這個世界上最珍貴最罕有的東西——情感的純度和深度。所以，林妹妹這樣的愛，一經觸碰，便會覺得其他的情感，都陡然失去了重量。
只可惜，這個世界上，也確實沒有多少林妹妹，你遇不上，她也更不會愛你。得不到時，自然只好說些不愛她的話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