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直到今天,90 歲的巴克裡希納·多西(Balkrishna Doshi)依然維持著穩定的生活作息,每天清晨起床、瑜伽、冥想。他做了 60 多年的建築,始終在追問自己一個問題:印度需要什麼樣的建築、街道和城市。

近期,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回顧了這位印度現代建築大師的設計作品,他的外孫女庫什努·胡弗(Khushnu Hoof)是這次回顧展的策展人。展覽現場,色彩明快的細密畫和背景音樂有著異域的美。

不過談及多西,每個人都會追問他早年在法國建築師勒·柯布西耶的事務所工作的經歷,彷彿追問一些細節就可以擁有“我也認識柯布西耶”的感覺。從1954 年多西回到印度至今,從未間斷過。

“每個人都是那樣渴望通過他了解勒·柯布西耶和路易斯·康”,胡弗告訴《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幼年的她就在祖父的工作室裡無數次聽到這兩個名字,“這些故事簡直成了我成長的背影音,我似乎認識柯布西耶本人”。

大師勒·柯布西耶,沒能在印度設計出“生活”

1950 年,人在倫敦的多西爭取到參與國際現代建築協會(CIAM)的機會,會上討論的正是柯布西耶為印度規劃的一座新城昌迪加爾(Chandigarh),多西是現場唯一的印度人,儘管被人們提醒“勒·柯布西耶在工作中很難相處”,他還是加入到昌迪加爾的項目中。

這是兩個“新人”的相遇,23歲的多西並不瞭解柯布西耶的建築,甚至不會法語,經常好奇地看著這位精力充沛的設計師像個修道士一樣在那間長寬各 226 釐米的辦公室內獨處、繪圖、思考和寫作。他們最初的溝通像是在演默片。昌迪加爾也是柯布西耶在印度的第一個項目。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柯布西耶手繪圖(圖片 / Pinterest)

多西回憶柯布西耶贈予友人的一副手繪圖,三個角色分別是堂吉柯德、特洛伊木馬和一頭驢子——人需要有堂吉柯德的戰鬥精神,不斷與黑暗、消極力量抗爭,為此需要窮盡計謀,哪怕需要設計出特洛伊木馬,當然這一切需要永不停歇地工作,像一頭不會停止推磨的驢。

柯布西耶曾寫過一首詩,題為“雜技演員”(The Acrobatic),“不是牽線木偶/投身於雜技表演/現象環生/他竭盡所能完成各種/高難動作……結果:絲毫不差!他能人所不能”,這首詩也被認為是這位技術樂觀主義建築大師的自我比照。

柯布西耶為印度艾哈邁達巴德地區棉紡織協會(Mill Owners' Association Building)設計了一個異常寬敞的空間,卻匹配了寬度僅有 70 公分的廁所門。面對甲方的質疑,柯布西耶回信:“先生們,你們會發現,一位孕婦提著兩個行李箱也能輕鬆穿過寬度不超過 70 公分的火車車廂過道,所以我敢確信,無論有多胖,您都能通過這扇門”。

但並非所有的甲方都同樣“溫順”,他曾在巴黎遇上了一位難纏的客戶,讓他修改廚房的高度,多西記憶中,這位大師異常氣憤:“我就告訴他們,我工作 25 年從未過什麼,我寧願不建這個,再見!”而當多西追問接下來怎麼做時,柯布西耶稱,“我從生活中學到的一點,就是通過雙倍努力向失敗復仇”。

1950 年,這股自信和一個剛剛獨立不久的印度走到了一起。印巴分治後,班賈布區(Punjab)被印度和巴基斯坦交界線一分為二,原本的區域首府被劃分到了巴基斯坦,印度急需為班賈布建造一個現代化的新首府,以向全世界宣告一個獨立新印度的到來。總理尼赫魯在距離新德里 270 公里的喜馬拉雅山下圈定了一片土地,“昌迪”是山腳下那座神廟主神的名字,力量之神,“加爾”意為“城堡”。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尼赫魯原本找了一位美國的工程師設計這座新城,但因他的合作伙伴墜機身亡,工程師退出了這個項目。不久後柯布西耶收到了邀請,從領導人、設計師到民眾,興沖沖地奔向一個名為“現代化”的未知地。

在他的規劃中,這座城市的東北角有一座尺度巨大的政府廣場,周圍分佈著議會大廈、法院、祕書處、總督府,人們需要穿越廣場和草坪才能到達不同建築,這在酷熱的印度並不是一種宜人尺度。

柯布西耶設計了一個多層次的交通路網,城市依照快速、中速和低速交通的街道建造。多西在 1986 年的一次採訪中談到,這並非一個屬於印度的設計,印度“目前還沒有發展到這種由交通主導的文明程度”,“我覺得從現在(1986 年)起的二十年內,昌迪加爾甚至都不會被視為印度城市,在這裡我們領略到的是勒·柯布西耶關於未來的生活理念,而非印度生活”。

一個對西方現代化無比仰望、對發達國家設計師盲目殷勤,卻尚未意識到本土重要性的政府也是多西眼中這座新城規劃失敗的重要原因。他認為,傳統印度社會以團體、社團為單位,社交活動頻繁,他們需要有更多樹木遮蔽的公共空間進行戶外活動。但在昌迪加爾,這種印度傳統社交方式從未被認真考慮過,儘管這裡有街道、寬闊的開放區域和大片住宅區,“但這裡卻沒有生活!”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漫長的本土化實踐

1954 年,多西從柯布西耶的事務所“畢業”。2014 年“畢業”六十週年,印度國家現代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of Mdoern Art)為多西舉辦了回顧展,他形容這是一次長達六十年的漫長旅程,不斷徘徊並自我追問,建築與社會,特別是與一個獨立的印度有何關聯。

這次告別在多西的回憶裡有著印度民族獨立的基調,“當時人們一度懷疑,儘管國家獨立,但印度人是沒法擺脫被殖民的奴性的”,他也暗自發誓,不再簡單沿用柯布西耶的建築元素或形式。“他不希望我一味模仿或者不斷重複一棟又一棟建築,而是希望我去發明和追求新的表現方式”,多西甚至帶走了柯布西耶的一張照片,掛在牆上用來自省。

多西回到的是那個渴望現代化的印度,他獲得了來自中央和地方各級公共部門的大量委託。1966 年的印度學研究所大樓是他最早的公共建築。為了保存耆那教珍貴的文稿和繪畫真品,多西設計了一個半地下結構,整個設計集中在一艘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大船”中。在這個項目裡,多西借鑑了南亞一種傳統的住宅形態 Haveli。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多西為 CEPT 大學建築學院和環境規劃與技術中心設計了一個沒有大門的校園,磚窯結構,底層架空,整個校園沒有圍牆,普通居民也可以進入校園參與活動。值得一提的是,多西是這所學院的創始人,在傳統教學課程之外,他們開設專門的研究項目,課題關於印度的環境、城市和文化。這也奠定了之後多西環境設計事務所 Vastu Shilpa 的工作基礎。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1980 年,多西為自己的事務所設計了工作室“桑伽”(Sangath),它也是多西在國際最知名的代表作之一。參照印度傳統神廟的基座和結構,數個長條的拱形建築圍合起一個露天庭院。在拱形建築的內部,工作區域被挖至地下半層。“不需要大功率的空調,我們可以安然度過動不動 50 度以上的印度高溫天氣”,胡弗介紹。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現場也展示了桑伽的結構,碎瓷片裝飾了屋頂和牆面,可以反射陽光以減少熱能的吸收。拱形建築還可以收集雨水,引入內部庭院,為建築降溫,也形成獨特的景觀。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他從未重複過自己的設計,每一個項目都是一次實驗”,胡弗講述自己的祖父,時常抬頭凝視牆上柯布西耶的照片。Gufa 洞穴畫廊(Amdavad ni Gufa)又是一例,不同於公共項目,這個畫廊來自私人委託。如今這裡看起來像是一個社區活動中心,由數個相互嵌套的球體組成。多西的靈感來自古印度佛教藝術中,阿旃陀石窟與埃羅拉內部圓形和半圓形的設計,形狀又與印度溼婆的神龕穹頂類似。這個畫廊是多西與印度畫家馬克布勒·菲達·侯賽因的合作作品。侯賽因在這個地下洞穴裡繪製壁畫,光線透過孔窗射進一個晦暗的空間。

為了建造這個地下畫廊,多西在 1994 年使用了電腦建模,但在當地沒有施工隊願意接手,只能尋找部落裡的手工匠人,像搭建茅屋一樣徒手“捏”出這個畫廊。

洞穴畫廊成功後,甲方非常滿意這個設計,“這似乎成了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項目”,胡弗近些年收到了不少來自多西老主顧的“訂單”,其中一個就是為洞穴畫廊周圍的拓展區域設計景觀和新的藝術空間。她認為自己的挑戰在於,如何用最小的改變將新建與已有的設計統一。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為低收入者設計居所

2014 年多西在自己回顧展上的自述別有詩意,題為《讓時間停歇》(Give Time a Break)。他並沒有談自己的設計,而是從數個印度傳統神廟開始。宗教並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虛構物,在印度,宗教意味著日復一日的生活和現實的空間。

他描述一組建於 1466 年的伊斯蘭建築群,一座夏宮、一座清真寺和數個墓碑依蓄水池而建,這個歷史建築成為整座城市人們最常造訪的公共空間,或為祭祀,或禱告,或單純為了納涼。這裡沒被圍護起來作為博物館,水池旁的階梯上是附近居民洗澡和洗衣服的日常。一些未被明確劃分的區域就成了人們舞蹈等自發活動的靈活場所。它與居民區的物理距離是近的,心理和社會距離同樣。

為低收入者建造居所是多西項目中一個重要組成。阿冉亞低造價住宅(Aranya Low Cost Housing)是 1982 年他自己爭取來的項目,胡弗告訴我們,最初一個甲方邀請多西在印多爾城(Indore)附近設計一處富人區,考察基地時,多西留意到對面一處開闊的空地,被告知這是政府為“經濟弱勢群體”(Economically Weaker Sections, EWS)建造住宅的公共項目用地,居住在貧民窟的人們未來將搬入這裡。

“許多人對貧民窟有著非常浪漫的想法”,如今胡弗所在的環境設計基金會(Vastu Shilpa Foundation)每年都會對印度的貧民窟進行研究,“國際人居工作坊”(International Habitat Studio)由一半印度的學生和一半海外學生組成,選擇試點,觀察、研究或進行改造。

建築師往往驚訝於貧民窟可以成為一個自我循環的微縮城市。“人們如何利用有限的財力和物資營造出實體的‘建築’和生活,這是值得讚歎的創造力”,但胡弗也指出,許多為外來者提供落腳之處的貧民窟並不能帶來安全感,沒有土地所有權,沒有最基本的電力、排汙設施,衛生狀況堪憂,疾病傳染,甚至還有黑幫勢力。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多西設計的阿冉亞有著結構簡單的房屋,每一戶人家被提供了一片 30 平方米的土地,用磚塊打造地基,匹配了廁所,有排水和電力。

為了證明設計可行,政府先讓多西建造了 60 間樣板房作為試點。中軸線是主要的商業區,兩旁是六片相對獨立的街區,每一片都有自己的基礎設施。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展覽現場,一張細密圖展示了一個成熟街區的樣貌:不算寬闊的內街,兩旁相對的房屋,植物長在房屋間隙,自行車在內街穿梭,汽車的活動範圍則在中軸線的商業區,每一個街區有自己的攤販集中地。屋頂可以被開闢成花園,晾晒衣物,或繼續向上延伸。

多西稱這是一個“用時間換空間”的設計,並非一步到位,印度政府聯合發展銀行為低收入者提供低息貸款,申請者可根據自己的償貸能力選擇配套設施,最基礎的就是一間小屋子和一個基柱(plith),可用於未來的擴建。備選項包括水龍頭、雨水收集系統、下水道、路燈等等。

人們在阿冉亞分階段造房,從最廉價的材料搭建的結構起步,用磚塊和水泥加固,再逐步擴展。最後臨時居所成了更為穩固可以長期居住的建築物。本次回顧展用樂高積木的方式展示了這個項目的意圖:簡單的結構,但可以不斷生長。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但就像我們研究貧民窟時發現的那樣,改善他們的居住狀況並不只是讓他們搬進一個新的地方”,胡弗稱,“很多政府的公屋計劃覺得這就夠了,但在新的公屋裡,人們被切斷了原有的社會關係,卻沒有新的公共空間能和新鄰居們打交道”。

多西構想了傳統的街道生活。他依照原有地勢設計出非直線形的街道,人們可以自發地在這些寬度各異、偶有轉彎的街道空間內活動,機動車的行駛範圍則在中軸線的商業區。正式的商業鋪面靠近主幹道,而非正規的小攤販可以在狹窄的內街和開放區做生意,他們與車輛互不干擾。

1988 年,阿冉亞小鎮逐步成型。加拿大麥吉爾大學曾與多西的 Vastu Shilpa 事務所合作,重訪阿冉亞。他們衡量這個低造價住宅項目成功與否的標準包括:房屋的牢固度、人們對開放空間的利用程度,以及設計是否符合居住者的生活方式。

他們在阿冉亞各種小型甚至迷你的公共空間裡發現了神廟、休憩平臺,人們的日常慶典也在這裡發生。但也有遺憾,一些大尺度的開放空間被閒置,有的甚至用來堆放垃圾。

建築師多西為印度設計了 60 多年房子,他也在為這個國家定義“好的生活”

多西的很多項目來自印度政府,和中國的設計同行一樣,他們也面對來自甲方的各種變化,比如政府換屆。“不幸的話整個項目都會被擱置”,胡弗告訴我們,“但有時也得感謝甲方的變更,多西能夠修改上一輪方案中發現但未能解決的問題”。

多西的 Vastu Shilpa 事務所仍在為低收入者做設計,胡弗參與了 2016 年印度地震後一些災區的重建項目,她還記得自己和人們圍坐在一起,差點被七嘴八舌的討論“淹沒”。他們不懂建築,不明白那些專業術語的意義,最後,胡弗和同事們拿出紙來畫出他們的需求,誰和誰是鄰居,需要恢復或增設什麼樣的設施。她瞬間回憶起兒時在祖父事務所裡遇到的造訪者,常有鄰居上門來向多西討要一些建造上的“小意見”,他們會就此討論上半天的時間。如今,胡弗面對同樣的造訪者,最難的挑戰在於如何和普通人溝通,“因為你需要用最簡單的語言,而不是用一些術語來武裝自己,當然,在那之前,你得弄清楚你究竟想做的是什麼”。

題圖為印度學研究所(圖片 / Vinay Panjwani)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