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痛恨父親喝酒,等父親真不喝酒了,我又買給他不同牌子的酒


小時候痛恨父親喝酒,等父親真不喝酒了,我又買給他不同牌子的酒

我決定試一下酒的味道。我在村口的大楊梅樹下打了幾聲響亮的哨子,一群夥伴立馬從各自家裡跑了出來:小六、樹樁、胖墩、強子,還有扎著小羊角的素妹子。我帶著他們進了我們家,說,今天我們喝酒!

父母親出工去了,哥哥放牛還沒回來。酒瓶子是父親從村裡的赤腳醫生那裡要的一個鹽水瓶,因為用得久了的緣故有些發黃,酒漏斗掛在飯桌邊的牆壁上——這些我太熟悉了,閉上眼睛都能摸著。酒罈放在木架子上面,我跑去搬個小凳,踩上去打開酒罈的蓋子,一股濃濃的酒味衝出來,那是我熟悉的味道——每餐吃飯時,這股氣味就會從我父親的碗裡飄出來。我擼了擼鼻子,不知道那是香還是難聞。我開始往酒瓶裡灌酒,夥伴們看著我小心翼翼灌酒的樣子,都沒吭聲。

酒真的那麼好喝嗎?我想弄清楚父親為什麼那麼喜歡喝酒。我們家總是缺少大米,飯裡面總是要摻進紅薯、馬鈴薯或者其他雜糧,而父親卻還要用那麼多大米去釀酒。我討厭吃雜糧飯,我喜歡強子家白花花的米飯,強子爸爸不喝酒,可以省下來好多大米。

而且父親有時喝完酒後發脾氣,罵人,甚至打人。比如有一次家裡來了客人,母親把家裡僅有的幾個雞蛋做了,炒了一碟花生米,父親和客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吃著吃著桌上就沒菜了,就喊母親再炒兩個菜,母親吱吱唔唔,磨蹭了半天炒了個長豆角出來,父親大怒,就罵母親,母親躲在廚房沒做聲,還好客人打了圓場。客人走後,父親又罵,母親抹眼淚:你只顧要我做菜,我拿什麼做?父親的聲音頓時矮了幾分。

小時候痛恨父親喝酒,等父親真不喝酒了,我又買給他不同牌子的酒

我的成績一向較好,每次考試都可以拿獎狀。拿了獎狀回去,父親一般不會表揚,但會拿起獎狀很投入的樣子念上面的字:先進更先進,後進趕先進,革命加拼命,無往而不勝。唸完,臉上有一種快樂的表情。但有一次期末考試不知怎麼回事,我的數學居然沒及格,非常忐忑,回家的路上一直想著怎麼瞞過父親,或者實在瞞不過,怎麼交待。父親平時不怎麼管我的學習,但每次期中和期末都會盤問我的分數、名次。到家時父親已經喝過一些酒了,嘴裡冒出的酒氣很難聞,他找我要獎狀,我說沒有,他問為什麼沒有?我說沒有就沒有。他問分數,我說不記得了。一個巴掌拍下來,我的聲音也更大了:沒有就沒有!憑什麼要我每次都拿獎狀!結果是屁股開了花。後來母親說那是父親喝了酒的緣故,打起人來沒輕沒重,那時我便有些恨酒。

我和夥伴們在飯桌上圍起來,每人一個碗,一瓶酒平均分,中間擺著母親給父親安排的一天的下酒菜:小半盤豌豆。我學著父親的樣子,端起碗,招呼夥伴們:來來來,歡迎到我這來做客。於是大家都端起碗,小小地喝了一口。酒一入口,立刻有一種辣氣衝進喉嚨,不禁小咳了一下,強子和素妹子咳得更厲害。

看樣子酒並不好喝啊!我不禁皺了皺眉頭。不過我很快就換了表情,繼續招呼大家:雖然冒得好菜,但俗話說怪酒不怪菜,我們是好朋友,莫嫌棄!夥伴們便也一齊應聲:不得嫌棄!然後又端起碗,這次比上次喝得大口一些,這次胖墩也咳了。再後來,我又學父親的樣子,大聲說:兄弟們,我們要喝得象個爺們,來,幹了!

據母親後來講,最先看到我們躺在地上的是放牛回來的哥哥。哥哥嚇壞了,趕忙去地裡叫父母親。父母回到家後,看到地上躺倒四個,小六象只紅燜蝦坐在躺椅上傻笑,素妹子東倒西歪邊唱邊跳,酒瓶是空的,碗已經摔壞了幾個,裝豌豆的盤子翻了個底。

我睜開眼睛時看到父親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臉上,嚇了一跳,第一個想法是:跑!——我不想再次皮股開花。可是我根本翻不起身,頭痛得厲害。我看到父親的眼睛裡由緊張、擔心變成了喜悅,眉頭慢慢地展開了。等我能坐起來的時候,看到父親的腳板在流血。哥哥告訴我,正在山地裡幹活的父親聽到消息後,立馬丟掉手中的鋤頭,連續跳下幾個高坎往家裡瘋跑,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地上的石塊割破了他的腳板。

“你不能再喝酒了。”酒徹底醒了之後,我對父親說。

“好。”父親很爽快地答應了我,讓我大為奇怪。父親居然答應我不喝酒了?

“你要說到做到。”

“當然,當然。”

小時候痛恨父親喝酒,等父親真不喝酒了,我又買給他不同牌子的酒

父親果然不再喝酒。他讓母親把掛在飯桌旁邊牆壁上的漏斗收起來,母親也不用每天給他炒小半盤豌豆或花生米了。我暗自高興,有一次還得意地和哥哥說:我厲害吧?

亦或是不習慣沒酒的日子,父親顯得有些煩燥,老是在院子裡踱來踱去,六神無主的樣子。慢慢地,父親似乎安靜了許多,不再罵母親,也不再打我,每次吃飯的時候先默默地坐一會,然後三下五去二地吃完碗裡的飯,然後下桌,坐在躺椅上喝水,如果家裡的老黃狗湊上來,他就偶爾摸一摸狗的頭、脖子。當然,也基本聽不到他在餐桌上講各種故事了——以往在飯桌上,父親經常喝著酒,和母親,或者跟我們講一些生產隊上誰偷雞摸狗的事情,講他以前在鐵路工程隊的事情,講我爺爺幫人家做道場的事情,當然,也會和我們講要好好讀書才會有出息,才可以吃國家糧不用地裡累死累活,才可以每餐都吃香噴噴的白米飯。尤其是晚飯如果他喝得高興,會把我和我哥哥拉到外面的院子裡講故事,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有諸葛亮用空城計嚇退司馬懿,還有張果老倒騎驢的故事,還給我們講觀音菩薩南海報恩的傳說,等等等等,他喝著白開水,拿一把大蒲扇,仰揚頓挫,聲音宏亮,銀色的月光鋪在院子裡,安詳而柔和。

不喝酒了,母親說父親在地裡幹活也有時心不在焉,提不起勁,有時甚至走神。

父親越來越沉默了。這讓我很不習慣,尤其是沒有那些故事的夜晚,顯得空洞而漫長,銀色的月光從院東慢慢移到院西,蛙蟲的鳴叫雜亂無趣。我想父親是不是故意這樣的,他不痛快,賭氣。

“你是故意不說話的吧?”我說。

“啊?什麼?”父親不解地看著我。於是我們有了一場小小的爭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父親最後說。

小時候痛恨父親喝酒,等父親真不喝酒了,我又買給他不同牌子的酒

打那以後,父親又開始在飯桌上講各種傳聞,也在院子裡講各種故事傳說,但,終究沒有喝了酒之後的那種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我終於鼓起勇氣跟父親說:“爸爸,你還是喝點酒吧!”

父親眼裡掠過一絲驚喜,但隨即又恢復了平靜,說:“喝酒對身體不好。”

“那你就少喝吧,客人來了才喝,或者你去別人家做客才喝。”

於是每次有客人來或者父親去別人家做客回來之後,我便早早地在院子裡安排好躺椅、開水和大蒲扇。

平時不喝酒的戒律一直保持到我要離家去省城求學的前一個晚上。家裡沒有其他客人,母親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父親擰出一瓶白蘭地酒,說,今天我要破戒了,崽,你陪我喝。那晚我們父子倆把那瓶白蘭地全解決了,說了不少話,月光斜到沒影了,父親在院子裡的躺椅上打起了呼嚕。

臨行前,我和父親說,你想喝酒就喝吧,只是不要過量。父親沒回答我,卻說你在外面可不要隨便喝酒,多注意身體。

母親後來告訴我自我離家後,父親果真又喝上了,但每次喝得很少。

小時候痛恨父親喝酒,等父親真不喝酒了,我又買給他不同牌子的酒

我也開始學會喝酒了。在學校裡忙著交朋友,舞廳,去錄相廳,網吧。有時會和一群同學買些酒,五香花生到湘江邊的堤岸上,就著風,大聲吆喝,邊喝邊談理想,談自由,談世界的不公平,一股熱血在胸腔裡激盪。

每次回家,便會陪父親喝酒。這時候講故事的主角變成我了。我講城裡寬闊的馬路,紅綠燈,講卡拉OK,講彩色電視機,講耶酥受難的故事,父親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還要問上幾句。還是老院子,還是大蒲扇,月光也還是銀色的。

後來我參加工作了,在城裡成家立業。酒也成了我必不可少的日常,和客戶喝酒,和同事喝酒,和同學喝酒,和朋友喝酒,高興時喝酒,鬱悶時喝酒,愛時喝酒,恨時喝酒。

我常回家,每次回家買酒是必不可少的,每次買不同牌子的酒,我要讓父親嚐嚐天底下所有的美酒。剛興起啤酒那一陣子,我還帶了幾瓶啤酒回去,說,城裡現在時興喝這個酒。父親按我的吩咐猛喝了一口,可是剛一入口就猛地吐了出來,這是什麼酒!豬潲水啊。我哈哈大笑,你呀,就是個土包子。白酒紅酒洋酒藥酒我都買過,但父親後來說:還是我的老燒酒過癮,以後你別買酒了。每次回家,母親便會張羅一大桌子菜,然後父親笑眯眯地拿起酒壺,把我的酒杯加滿,給自己的酒杯加滿,然後家長裡短,大事小事,母親則坐在旁邊偶爾提醒我們少喝酒多吃菜。陪父親喝酒成了最溫暖的時刻。

但有一天父親不能喝酒了——他中風了,醫生明令禁止喝酒。在醫院那段時間,父親長吁短嘆,象小孩一樣很容易生氣,我們就哄他,你忍一忍,好好治療,治好了才可以喝酒。父親的病終究沒有完全治好,出醫院時需要拐杖了。儘管如此,沒多久之後,他還是端起了他心愛的酒杯,他說我就這麼點愛好都不能滿足,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當然,那酒,是母親加了很多水的,父親是喝酒之人,一入口即知,只是事已至此,也不便強爭了。

再後來,哥哥另起新樓,弟弟一家也搬往鎮上去住。家裡便只有二老。父親行動不便,但地裡田裡是一分一釐都荒閒不得,他總是瘸著腿去田地裡幹活。我們兄弟看不過去,便吼,不管用,他只是嘿嘿一笑:閒著也是閒著,沒事,沒事。

小時候痛恨父親喝酒,等父親真不喝酒了,我又買給他不同牌子的酒

後來我們曾霸蠻把他們二老接到我家裡住,沒住幾天,脾氣已經很溫和的父親便大發雷霆,說我們是法西斯,限制他的自由。一氣則傷身,身體似乎也不好起來。無奈我們又把他送回去家去。

土地就是父親的命根子。我們問他拼死拼活種那些到底是為了什麼?他說自己在土裡種出來的糧食釀的酒,喝得最放心,味道最醇厚。

去年,醫生再次下達命令,父親不能再沾滴酒了。身上的病痛,我們的苦勸,終於使父親決心戒酒。戒酒之後,父親還是要去田地裡幹活。我們說你都不能喝酒了,還種那麼糧食幹什麼?他說給你們釀酒。

果然,我去年過年回家,父親一瘸一拐把我帶到偏屋,指著屋裡三個整齊擺列的大酒罈說,這是我給你們三兄弟釀的酒,每人一罈,數量均等。父親臉上帶著自豪、滿足、幸福的笑容。

我把酒帶回城裡,捨不得和眾人分享,時常獨酌,有一天,兒子問我:酒有那麼好喝嗎?我突然警覺起來:我似乎問過我父親同樣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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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先和,男,湖南隆回人,深圳市作協會員。作品入選多個版本,詩歌曾獲首屆“詩探索•中國詩歌發現獎”優秀獎,獲央視徵文優秀作品獎並由央視主播朗誦,獲中國詩歌網2015-2016年度十大好詩提名,小說獲第二屆深圳市睦鄰文學獎。有詩集《口紅下的蒼白》、《深圳九人詩選》,為《深圳詩人》編委,現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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