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姨這輩子

雞湯看晉中 2017-05-12

姨姨這輩子什麼都不會，就會吃苦。

姨姨其實不是我的親姨姨，她是媽媽的姨表妹。那天姨姨專程來看病中的媽媽，很久不見，她比從前嬌小了，依舊溫柔、沉靜。我很驚訝，姨姨的臉就像玩具的瓷娃娃，眼睛那麼圓，臉色粉白，一頭銀絲。彷彿歲月的滄桑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姨姨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大半輩子生活在鄉下，這幾年終於苦盡甘來，隨她的上校兒子、工程師兒子過上了好生活。優越的生活條件使姨姨多年營養不良造成的浮腫消退，身體顯得精緻了。姨姨小坐了一會兒就要走，說是孫子下學要吃飯，兒子、兒媳工作忙。我知道姨姨放下了大山裡勞作的農具，又接手了城裡兒孫們的日常生活瑣事。

姨姨命很苦。

姨夫曾經做過幾天國民黨的教員，土改時被劃為"四類分子"。在那個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年代，姨夫自當附首認罪。本來就生性老實巴交的姨夫，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我幾乎不記得他說過幾句話。小時候去姨姨家小住，姨夫除了幹農活，就一個人坐在別人不關注的角落裡，他不能為全家人帶來好運使他非常難過，因此他常常把頭低的讓別人看不到他。姨姨不聲不響地挑起了全家人的重擔。

姨姨是上帝造的尤物，年輕時很漂亮，常年在地頭風吹日晒，粉色的皮膚卻比城裡姑娘的還好。姨姨性格溫和、內向、沉默寡言，平時說話平心靜氣，骨子裡的剛強卻使村子裡的人們不得不敬重她。姨姨常常使我想到瑪格麗特•米切爾在《亂世佳人》中塑造的斯佳麗的貴族母親形象。但姨姨沒那麼幸運，不過她的家庭背景也沒有使她學會彎腰駝背，姨夫要駝那是姨夫的事。但是在那樣困難的年頭，再堅強的品格，靠種莊稼養活六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確實很困難，常常是吃了上頓不接下頓，捉襟見肘。因此姨姨晚上也不停地幹活。每次從姨姨家回來我總會和媽媽說，姨姨晚上到底睡不睡覺，她睡沒睡過覺我真的不知道。在我的記憶中她是沒有睡過的，因為早晨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姨姨已經在燒火做飯，打點完家裡姨姨就不聲不響地下地幹活去了，回來時肩上永遠揹著柴草之類的，進門之後不是喂牲口就是圍鍋臺，打裡照外，總是有忙不完的活。天黑之後，全家人都睡了，姨姨就坐在原始的小手工紡織機前開始紡線織布。為了節約燈油，姨姨就坐在暗夜裡，熟練地一手轉動轆轤一手捻線，搖出吱吱聲響，家人伴著聲響進入夢鄉。就在那吱吱的紡織聲中姨姨紡織出了所有家人的夢想！

兩個表姐出嫁了。大表弟沒趕上高考，在村裡結了婚、生了兒子，學會了開拖拉機，比種地的村民日子好過一點。姨姨的負擔按理說該減輕一點兒了，但是寒門貴子多，二表弟、三表弟、四表弟先後考上了中國海軍學校、同濟大學、蘭州大學，都是我們國家的名牌大學！姨姨說：再窮也要讓他們讀書，讓他們今後抬頭挺胸做人。我會供他們上學的！姨夫七尺男兒，在人們的鄙視中，沒有走出心裡的陰影，患了直腸癌，走了。姨姨鐵了心要讓他的兒子們不再受人歧視。

古人造字，形象絕妙，家裡有個女人就是個"安"字。一個好的女人，能使一個家安定、安穩、安全、安寧。姨姨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內斂了高貴氣質的女人。

可是，姨姨的日子更加艱難了。

養活一個農村孩子，只要有土地就餓不死，培養幾個大學生需要的錢，對姨姨來說恐怕數也數不清。但是姨姨只知道用身體踐行她的諾言。媽媽說，那次出差繞道去看姨姨，姨姨除了糠面窩頭，別的都省了，家裡一貧如洗。姨姨渾身浮腫的幾乎不能動彈了，她爬著下地幹活，爬著拾撿豆子、撿麥穗、拔豬草。我一下子火了，他們知道姨姨這樣嗎？我……哭起來，媽媽說，姨姨當然不會告訴在外面上學的兒子們，就這樣姨姨還債務累累呢，表姐因為三個上學的弟弟也差不多傾家蕩產了！

人的意志力、潛能到底有多大？沒人知道，科學家也預測不了。姨姨超常的生命意志力給了我很多疑惑，我不知道她在那樣艱難的歲月裡有沒有感到過孤獨，有沒有撐不下去的時候？姨姨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也許兒女們好的前程就是她的依託，是她吃苦耐勞的動力。

姨姨寵辱不驚。如今二表弟早已成為苛嵐基地太原衛星發射中心的上校，科研項目層出不窮；三表弟是省城建築行業的高級工程師；四表弟是上海一家研究所的研究員，個個都是國家的棟樑之材。哪個兒子需要她，姨姨就會趕到他們身邊，成為兒子的堅強後盾。姨姨依舊沉靜平和溫柔，布衣布鞋，躬身持家，不同的是以前她從家裡走到地頭，現在改為穿梭在大城市之間。

姨姨終於過上了好日子。可是我看不出她的態度和從前種地時有什麼兩樣，只是她的農民氣質裡透出了讓人更加尊重的東西——自重！

楊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