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人縮在被窩做夢。有人已經二兩白酒下肚，琢磨著再續50塊的牛雜鍋多喝幾口。
喝早酒，荊州地區流傳廣泛的民俗，和廣州人喝早茶、武漢人吃熱乾麵一樣稀鬆平常。
不到七點開喝，還是高度數的白酒。聽上去有點狠。
上週，我和攝影師大頭決定親自走一趟荊州，去見識這場野性而別緻的晨間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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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在天亮前趕上第一波荊州早酒，我們打著呵欠登上了清晨4點半漢口站的Z3。
坐上久違的綠皮車，還是蠻激動的。慘的是，說走就走的我們只搶到站票
出站時天還沒亮透。
穿過廣場，隨便上了一輛的士，開始和司機套近乎。
孫師傅話不多。
得知我們專程來喝早酒，來了精神：“喝，我經常喝。”
他雙手撒開方向盤，在空氣中揮舞，比劃著早酒配的牛雜鍋口徑有多大。一路上，時不時指向路邊一家家冒著白色熱氣的店：“這裡就有”“你看那，那也可以喝”。
一座城市最好吃的蒼蠅館子，的士最清楚。他們也是消費早酒的主力軍。
孫師傅十幾歲開始喝早酒，開出租後，一般在夜車收班時和朋友喝點，吃飽了再回家睡覺。
他說荊州早酒風氣不算最濃，要到下面的公安、監利，八成的人都喝早酒，從天沒亮一直喝到中午，場面壯觀。
我拿出事先攻略好的一二三四五六家早酒館子，請他指點，結果當場被打臉：“一家都沒聽過。”並再次和我強調：“荊州喝早酒的地方，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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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3，孫師傅在五一路把我們放下。
“迎喜街純幹牛羊肉”，早酒之旅第一站，抵達。
迎喜街曾是荊州著名的回民街，賣全荊州最棒的牛羊肉，熱門早酒聚集地之一。
如今街道拆遷，一部分迎喜街老店搬到了五一路。
不到七點，店裡有一兩人獨飲。店外擺好了桌椅，等待即將到來的客流高峰。
馬老闆用大鐵勺舀起形態各異的燉煮肉，包括牛筋、牛雜……牛羊鍋是荊州早酒的經典搭配。
我們點了一份起步價25元的牛筋&牛排雙拼，加一瓶小毛鋪，在露天“雅座”坐定，開始暗中觀察：幾分鐘後，兩位資深早酒老爹在隔壁桌落座。
我上前搭訕請求拼桌，懇請老司機科普早酒風俗。
△ 很幸運，馮師傅欣然答應。
兩位老師傅自帶了小瓶白酒，倒進白瓷碗，單手端著一仰頭，“這樣才有味”。一對比，我的一次性塑料杯，瞬間弱爆。
來之前聽說荊州老杆熱愛散裝酒，對此傳聞馮師傅揮揮手：“那酒不行，喝了傷身。”
如今喝散酒的人不多，起步都是“小稻”（小瓶裝稻花香）。早酒也消費升級。
“不圖喝醉，點到為止，就是喝個開心。”
說罷，劉師傅不忘誇耀年輕時的海量：“喝完一斤，直接去上班。”他說現在年紀大了“降不住”，一般就二兩。
他和老劉是一起長大的“兜兜朋友”，一起上山下鄉，一起下崗再就業，從小一起喝早酒，喝到現在60多歲。
△ 劉師傅拿酒碗的右手微微打顫，老馮悄悄解釋“老毛病了”。
老馮說，一般都是他倆開葷，有熟人經過就加酒、拼桌。“兩個人喝成了7、8個人”。
我的荊州朋友圓圓告訴我，他爸的酒搭子是幼兒園同學“我哪裡是要喝酒，只是為了和同學碰面聊天”。原來，早酒之意不在酒，在乎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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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點半，太陽從水泥高牆縫隙鑽出來，店門口開始排隊。
喝酒和過早的人一半一半。有坐下來吃碗粉趕路的，也有人拿著搪瓷缸打包。
坐下來喝酒的，多是50歲往上退了休的老爹爹。20出頭的年輕人只有一兩桌。
小方桌中央架起紅泥爐子，牛雜鍋溫吞吞冒著白氣，三五好友推杯換盞，又或者一人獨飲。
吃完嘴一抹，該上班的上班，不上班的帶把葉子菜回家，繼續補覺，等孫子放學。
喝早酒是荊州退休老人的社交娛樂。
老劉說：“我去過你們漢口。”老一輩湖北人，都習慣用漢口指代武漢。他的兒女、孫子在武漢生活，逢年過節才回荊州。
“他有孫子，我都沒有，所以他總笑我！”老馮兒子離了婚，見老劉咯咯直笑，假慍呵止：“你不許笑！”
兩人像小孩拌嘴。
酒局過半，老劉放話今天他要請客，吩咐馬老闆給我們一人來一碗“塊子”：“都算我的。”
四碗鹼味濃重的水煮麵皮端上桌，老劉心中的至高美味。
對於“塊子”到底是餛飩皮還是餃子皮，他和老馮又開啟了新一輪拌嘴。
我覺得都不是，鹼味實在太大了。
遠程向荊州朋友打聽“塊子”這道超綱小吃，答曰，老一輩人吃得多。
酒足飯飽，老劉強勢買單，囑咐我們“回去多說說我們荊州的好”。告別後，我和大頭奔向第二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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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早酒牛肉麵館”主打粉面，兼營牛肉鍋，由圓圓爸爸的幼兒園同學盛情推薦。
粉面加不同的碼子（就是“面澆頭”），有牛肉、牛雜、牛排……據說牛膝蓋骨很棒，只在週末吃得到，工作日不賣。
荊州物價感人，打車6塊起步，牛肉麵只要8塊。我要了一碗武漢吃不到的牛排粉，15塊，大坨牛排，分量紮實。
在荊州，細粉和粉絲是異端，粉都是寬的，統稱“米粉”。藍邊黃色瓷碗盛裝，在武漢很少見這種碗了。
△ 大逆光的顏值我給8分，味道10分滿分
早酒老爹，個個熱情難擋。見我們帶了相機，強烈要求：“我們幾個舉杯，你給來一張！”當然不是杯子，還是碗。
我問師傅喝什麼酒，他提起腳邊白色塑料壺伸到鏡頭前:“自己釀的糧食酒，好酒啊！”
手邊塑料凳上擱著一簸箕綠色蔬菜，下鍋裡吃的，說是熟人剛從地裡摘回。總之，酒和菜都能自帶就對了。
他們大多住在附近，固定的喝酒班子每天早上開搞。
為什麼荊州會有“喝早酒”的風俗？問了許多人，沒有統一答案。
有人說，這和重慶人愛吃火鍋差不多，是碼頭城市的遺風。
沙市，荊州中心城區，原是湖北省直轄市，19世紀末是中國最早開埠的口岸之一。
碼頭工人晚上卸貨，早上吃頓好的，再喝點酒下班，帶起了早酒風氣。
也有人說，工人清早喝了酒，才有勁幹活。
△ 1895年中日簽訂《馬關條約》，沙市開埠。我們吃的“迎喜街牛羊雜”和“天天早酒”都在沙市區。
也有荊州人視早酒為“不良風氣”。
一輛滴滴司機說，沙市以前國企多，上班閒，下崗退休了在家又沒事做，滋養了傷身體的早酒風俗。
他還告訴我，80、90年代荊州早酒最盛，往後逐漸衰落。
△ 大哈牛羊雜，荊州老杆推薦的早酒鋪子。去的當天不湊巧，在裝修，據說一個星期內會重新開業。店鋪面朝荊沙河，邊吃邊喝，邊看河邊的人晨跑，安逸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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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荊州，數不清的晨間美食，成了我的下酒菜。
牛羊鍋仔屬於“豪華過早”，也有各類速戰速決的粉面和滷菜。
來都來了，最特色的早堂面必須吃一吃。
△ 福壽麵館開了40多年，屬於荊州當地人盡皆知的老大哥級麵館。
早堂面 歷史久遠。據說沙市開埠後，碼頭工人喜歡吃油重的食物，於是就有了湯水厚重、面碼豐盛的早堂面。
早堂面分大連、中連、小連。
大連面和大連沒有一分錢關係，它是面碼最豐盛的早堂面，雞肉片、豬肉片、鱔魚絲三合一蓋澆在面上。
△ 大連面料最豐富。以此類推，中連面、小連面不用多介紹。
早堂麵湯底不放辣椒、滷料，用老母雞、五花肉、豬棒骨熬一夜，湯水色澤清淡，喝一口才知滋潤豐滿。
只是吃慣了武漢偏辣的粉面，有點吃不慣。
△ 你看那煮麵的大鍋，真大。
比起早堂面，我的朋友圓圓更愛荊州米粉，比武漢的口感更糯。她說，讀書時起早的動力，全是米粉在召喚。
她最推薦 梅臺巷的手工米粉，反覆強調“一定要點豬肉的”。
△ 豬肉米粉 @ 梅臺巷
米粉砂鍋小砵盛裝，二兩、三兩稱斤賣，比常見的米粉更寬更厚。
從早晨六點，一直賣到半夜一點。
店員悄悄和我說，他們家“豬肉的比牛肉的好吃”。
配上自磨的花生醬，第一次覺得米粉不放辣椒也有很有味。
△ 梅臺巷手工豬肉米粉的菜單，亮點在右下角。
在大賽巷，我吃到了一種荊州已不太常見的過早，元豆泡糯米。
△ 元豆泡糯米
“元豆”就是豌豆。用豬骨湯熬湯，再加元豆，一起煮得粉粉糯糯。
再把糯米蒸的白飯泡進湯裡，拌著吃。
△ 大賽巷地位類似武漢戶部巷。區別是荊州本地人會去吃，“小胡鴨”就誕生在這條小吃街。
米豆腐圓子，聽名字以為是小清新甜品，湯料竟是鹹辣口。
大米制漿做成拇指大的小丸子，湯頭加入紫菜、榨菜和辣醬，拌勻了吃。街邊店和小攤子，都還比較常見。
△ 米豆腐圓子 @ 某條不知名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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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荊州會是人手一瓶酒，整座城市酒香飄散。現實沒有想象中刺激，但牛肉鍋仔是真的便宜又好吃。
早酒主要在中老年男性中流行。只有他們不用趕著上班上學，能抽得出睡懶覺的寶貴時間，吃一頓豐盛耗時的早飯。
也許像的士司機所說，要去荊州下轄的小縣城轉一轉，才能品到原汁原味的早酒。
實打實逛吃一上午，我的胃已經塞不下任何東西。
藉著酒勁，一夜沒睡的攝影師大頭累到撐不開眼皮。
我們放棄了原計劃打卡的女人街麻辣燙，買了火車票，準備返程。
去車站前，繞道去文化坊，火速打包了一張枕頭一般大的汪涵鍋盔，作為早酒之行的 ending。
△ 汪涵鍋盔得名於老闆長得像汪涵。你看這“鍋塊”，真大。
返程列車上躺好，掏出手機補習前一晚落下的蘇大強作妖記，才發現忙活一上午竟然還不到12點半？？？平時這個點在公司，該是慢悠悠剛吃完午飯還沒正式開啟工作的節奏。
早起，真的是可以擁有一整天啊 —— 大概是荊州早酒之行，帶給我最實用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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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周古月
圖 = 黃大頭
『 HANS話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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