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漢回憶錄

京劇 周信芳 羅賓漢 金榮 梨園雜志 2017-06-08

張古愚

張古愚,生於1905年,京劇史論、評論家。1928年在上海對京劇專門進行了研究並發表了許多有關京劇的評論文章。後與樑子華等合編《戲世界報》,由他擔任報社主任;不久又與馮小隱、張肖傖、鄭過宜、徐慕雲等組成上海國劇保存社,由他擔任社長並主編了《戲劇旬刊》,後改名《十日戲劇》,發行118期,曾應邀擔任上海中華國劇學校校長,並經理上海天蟾舞臺。新中國成立後,一直從事京劇研究工作,直到耄耋之年,仍有文章不時在報刊上發表。

漢皋之行,預備久矣,終以社中負責乏人,遲遲未成事實,雙十節二十五期特大號出版後,曾想起程,然以黃(金榮)宅堂在前,又不肯拋去找材料機會(事前曾約了江君嘉炎、王君端璞、周君芳麟、胡君鴻祉四君,預備至黃宅攝取前後臺相片),二十六期出版後,始知因黃(金榮)老闆因國難當前,不願鋪張,電阻北伶南下,盛傳恐前之大堂會,因此成了泡影,戲迷皆有無眼福之嘆,因滬平相隔非近,邀大角異常困難,故盛大堂會不易多覯,自杜祠以後,年中僅陳宅(筱石)每年舉舉彩唱聊以解海上戲迷之飢渴,今夏除陳宅外,張(嘯林)宅盛況亦可稱難得,然金少山遊漢未回,程硯秋離蓉不及,花臉無人,名旦缺一,迷家認為遺恨,此次黃宅堂彩原定除出席張宅之全班名伶外,並聞武生有小樓、和玉、盛春、盛麟,老生有鳳卿、智儂、小冬、大元、慶奎,小生程繼先等及不及參加之金少山、程硯秋、李多奎、文亮辰等一大批,迷家胃口大開,臨事傳出北伶不來消息,聞之如靑天霹靂,如冷水澆背,滿腔熱望,頓化烏有,而本刊之損失尤巨,蓋際此海上市面蕭條,菊部人材寥落,大堂會千載難逢,老伶工年有逝去,此種盛會三五年內能否再能重見,者般老角六七十歲是不是還得健在,都是重大問題,此迷家們之所浩嘆,本人之所以爽然若失也。

於是將二十七期趕緊出版,二十八期文稿發出,即於卅一日晨七時向北站購滬漢聯運票,乘八時滬蕪特快車離滬,午後一時許,車抵南京,傍晚五時四十分到蕪湖車站,詎知站上竟無人接引,不得已乃至車站辦事處詢問,為何不派人接客,站中職員竟作不負責之「未得滬電示知」一語拒我,我憤極,但面上仍作笑容,婉言答曰「請君驗我票之真偽」,此君將車票下半頁撕下,囑我趕快趕至江安輪(票上註明是江安),至則碼頭冷靜,人影寥落,詢之途人謂已開去好久,乃折回至車站向站長交涉,站長曰「此係招商局關係,請向招商局交涉,」乃至招商局,因辦事時間已過,無人接見,再回車站與之力爭,仍無辦法,乃請其在票後證明車到船已開,站長乃以鋼筆書「此票於十七時四十分到站十七時四十五分送輪而江安早已開去矣」下署邊江站長XXX並蓋其私章,時已七時四十分,乃改搭當夜開漢之太古公司黃浦輪來漢,上船後,回想到車站的事,非常痛恨,這般偉大的招商局和路局,居然這樣不負責,所幸我是國人,如果我初臨中國的外國人,一定要說中國是糊塗國,因為國立的交通機關,尚且這般糊塗(照滬漢聯運規矩,購出車輪票後,即應打電報通知蕪湖,蕪湖接電後,轉通知招商局,留客位,等火車,至此客上輪方得開船,那天因上海忘發電,蕪湖站所以不接受,江安輪亦所以早聞去)。

船上客極少,隔室為上海聖愛娜二舞女,系受漢口黑貓所聘而來者,因其平日生活每夜非天明不能睡,內中有一個在午夜大歌其麒調,如「別窯」「追信」「打嵩」,因夜籟人靜,雖低哼而其聲亮,歌一段必與其另一作談話,如「麒麒童名字的由來,是因為他的媽養他的前一夜夢了麒麟所以叫麒鱗童」,「麒麟童嗓子本來好得來,後來他有意拿喉嚨弄啞,自家立派」,「麒麟童紅得來唱滑稽搭吃紅珠珠老槍也要學二句」,「學麒麟童最好老槍,像我弄衕裡一個賣火腿粽子茶葉蛋老槍喊起來喉嚨真像麒麟童」,最後說「麒派只好男人學,女人喉嚨總是尖,學來學去學不像,像我愈加學勿好」,不待她說完,還有一個就接上說,「是嚇,儂喉嚨喊嫡嫡親親阿哥最配,儂不信喊喊看,我骨頭亦為蘇,不要講男人」,剛才大談麒話的忽然大聲道「真嚇,我喊了」,還有接道「喊爺喊爺」,她說:「慢慢(音媽)喊儂,儂想討我便宜,」還有一個又說道「儂做我媽媽,我要吃奶奶」,忽然板壁振動,蓋在動武,未幾一個打倒了,聽她說道,儂做我爺拿出×來」 ,還有一個接著道,「儂要吃,到漢口終歸有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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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童(即周信芳)便裝照

以下言語更不堪入耳,舞女是妓女變相,這句話觀於此而益相,約半小電燈開關作聲,知她們是預備入夢,時已午夜三時,可是我被他們一噪,不能成眠,乃作書預備明日抵九江付郵,翌日起身,時已午刻,茶房進水,嗽洗畢吃午飯,飯後散步輪邊,輪中一無線電生,迷也,與輪友大談白玉霜,下臺如何風騷,如何浪漫,做戲如何淫蕩,如何肉感,在漢口如何,在上海如何,如數家珍,圍而聽者莫不為之神往,予覺無聊已極,乃入室小臥,窗外有二婦人相語,甲曰「現在世界軋姘頭是真容易,阿拉隔鋪一男一女看來好像一對夫妻,這女子是上海來,還有一個姆媽在一起,這男子是南京上來的,不曉得第二天打得火熱,居然為坐在一榻地方講閒話」,乙曰「是呀,這女子看看倒有些資格,一天到晚總拿一本書看,這樣一看勿及如阿拉勿讀書,我聽其姆媽說,還是大小姐,這次由娘送到漢口來去好熱(即結婚也)」,甲又曰「現在時勢是糊理糊塗,聽茶房講,船上軋姘頭是常見的,嘸啥道理」,乙接曰「算這下家男人灰氣,日子到還要戴綠頂子」,說罷二人大笑而去,就這點一想,要希望國立的招商局對長江輪統艙鋪位最好能分別男女,則功德無量,因為人心險惡淫風熾烈的現代,輕年男女雜在一起,三四天相對,當然容易發生闇昧事情,尤其在這苦悶的江輪中,我更希望南京電影審查會對於中外片上旅行中男女闇昧事要注意,免得流毒民間。

未幾船到九江,探懷視表,時已晚七時,磁販相率登輪,吾國磁器聞名海外,尤江西景德鎮一地出品最精緻,同光以後,偷工減料,出品漸次,民國以來,益見粗糙,自五六年前被赤軍佔領後,將所有磁窯,搗毀無遺,據說是痛恨其太守舊,不改良,其實像康乾間磁器,可說好無再好,近年英日之最細出品,不及也,如果窯工肯不減工,仍守舊,決不致到現在地位,皆因為改良改良把所有的良都改去了,戲劇然,百業何獨不然,我故曰戲劇可以代表一切,在輪中購小茶壺三把,每把價錢角半,式樣雖不及東西各國出品美觀,然質堅色白,擊之鏗鏘作聲,與外貨比較取價不及十一,窯工不知遵舊,國人不肯提倡,大好國產,不為國人所重,此亦猶戲劇也,九時輪離九江,不久即遇大霧,停駛以避危險,二日傍晚抵漢口,行旅甫停,沛然下雨,漢口已有三月未雨,棉收固佳,稻麥卻受打擊,故漢口近二月來市面反不若前,農商冤天者極多,鄉下人有一話,叫「天難做」,我寫至此倒記起一樁神話來,不過這種神話是同戲劇一樣,宗旨是勸人的,叫吾人作事要心平和氣,要知人家地位比我好,他有他的本領,都不是僥倖的。

事之大略說某處地方有一土地堂,香火極盛,三四里亦有一土地堂,卻冷落異常,那香火冷落的土地堂非常眼紅,某日去訪他問他香火盛的由來,那一個回答說我自己亦不知道,你如果眼紅的話,我可以和你對調,這位香火冷落的土地開心得不得了,當日交換地位,第二天早上果然有四位燒香來了,一晒鹽,一種稻,一行船,一種桃樹,一個晒鹽的求晴,一個種稻的求雨,一個行船的求風,一個種桃的求不要風,這位從前香火冷落的土堂沒有辦法了,求的求了半天,還是不出扦,他只得再去叫那一個土地來,那土地走來一看,就寫了四句,「日晴海晒鹽,夜雨落稻田,好風長江去,不可入桃園」,扞出了之後,這四位香客很尊敬的叩了幾個頭去了,把旁邊立的這位從前香火冷落的土地堂呆了,於是謹謝不敏,仍去守他的冷落苦亭,做天固難,做評劇家亦難,公正,角兒怨恨,偏側,讀者多心,這年頭談劇和上半年宋哲元將軍守綏東一樣,進退不得,王以哲守山海關時,曾對各報記者作「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二語,這二句話,用於我們適得其反,因為在戲劇界捉筆的最易見的是二全其美,極難得的是痛下針貶。

到漢後第一個先訪裴子東籬於壯報館,東籬保定人,初履漢即識予,今已五年矣,為人爽直,舊文學亦有根底,長劇學,嗜皮簧,習小生兼擅生淨,名小生葉盛蘭為其一手扶植之一(裴葉為金蘭),為漢口首屈一指之劇學家,時裴出未歸,予乃留字吿別。

折而至羅賓漢報館,探夏國賓(惠民),予識夏先於裴,夏曾為某稅局為職員,解職後由某君介進戲世界報任探訪,固一外行也,但此時漢口尙無戲報,糟極之戲世界居然一紙風行,夏因此結識不少北來伶人,去年脫離戲世界,聯絡新市場大舞臺,自創羅賓漢,求裴東籬、喬夢梅二人幫忙,經裴喬二君之努力,不數月,壓倒戲世界,今裴喬已去,內容大遜,但夏已由採訪一躍而為社長,相與話舊,頗露自慰。

出羅賓漢報館輩訪孫子澹廠,孫家住十碼頭,其地猶上海之小東門,時雨下不止,至則孫出未回,乃趕回太平洋飯店,太平洋漢口之第一高尙旅館也,國際調查團履漢即駐於此,軍政要人亦莫不下榻於此,經理陸梓樵,長袖善舞,漢上聞人也,年來該飯店受新運會影響,門前冷落,昔日銷金窟,今成淸靜地,回憶當年不勝滄桑之感。

時腹內作蛙鳴,乃囑西菜部以加利雞飯進,俄而陳君劍萍來,相偕至武漢時報館小遊,至九時同回逆旅,坐談昆班在漢之經過,午夜十一時始行,時雨已停,餘急欲一窺漢市近況,乃徒步於江漢路,一別二年,依然似舊,乃折回,未幾裴子東籬來電,約明日相見,忽見湘雲五娘自隔室出,五娘,漢口名歌史也,工鬚生尤精胡索,漢上票界中人十九相識,貌平庸,年齡亦復不少,花叢落伍人物也,所以仍能駐足漢口,全恃其歌和琴耳,小語即去,予乃閉門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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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漢路舊影

翌日七時即興,漱洗畢,至阜昌街國光印務局訪楊楚生君,楊君為本刊之熱心讀者,屢次通函於我,予以誠意不可卻,亦常修書作答,予此次履漢,欲一窺芝宇,楊適因公他去,予乃至啟新相,訪沈華寶君,沈君亦本刊熱心人也,適因病未見,再打車至流通巷訪王子堃炎,王漢口名攝影家,今年自娶名票楊惠貞女士以後,不再彈此調,名為本刊攝影記者,並無成績與讀者相見,予責其失職,王允以後當努力,予乃乘車回太平洋,漢口車資只抵上海三分之一,日費國幣半元,即可週遊漢市。

午刻王堃炎偕孫澹廠來,未幾東籬亦至,後陳子劍萍楊君楚生相繼來晤,相敘甚歡,是晚應王約至某處酒敘,回來已明日二時,四日晨七時三十分起身,偕裴孫進樂露春用點,堂倌異常客氣,樂露春為漢口唯一之蘇幫麵館,三年前予固此店老主客也,餐畢別東籬澹廠獨至各照相館蒐羅劇片,晚應漢口錢業界鉅子亦武漢名票周純之先生讌於東讌樓,座中皆漢上名票,如何君友三,王君少伯,盧君壽椿等,回來時已九時,因二夜遲眠,乃閉門入夢,正在好睡時,忽陳君劍萍偕龔嘯嵐、答恕之二君至。

龔為漢口戲世界報開國元勳,予旅漢時,常與之偕遊,龔為鄂人,忠實可親,人言「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老」,鄂人自己亦有一句話叫做「奸黃陂,刁孝感,奸刁咸寧」,我見龔後,知湖北人未必盡屬小人,君子固亦間有也,嘯嵐本為戲世界主編,今任新市編戲主任,肚子雖然不寬,劇學雖嫌不足,然魄力與聰明,誠不可及,四年前予曾常語羅子培三曰「嘯嵐是一個聰明孩」,及今觀之,自信眼力尙不弱。

答君本為西醫,曾辦過太陽燈報及楚報,今尙任戲世界報社長(此報本為樑梓華君,樑因種種關係,讓與答辦,答以無意經營,已於二星期前停版)兼時代漢劇社社長(此社現出演於新市場,人材極稱完整),亦予之熟人也,約予明晚至該社聆歌,當晚並邀予至劉興齋宵夜,劉興齋漢口價廉物美之點心店也,湯圓,湯糕,湯麵,炒糕,炒麵,聞名三鎮,晚七時起至午夜二時,常患客滿,予居漢亦常履此,固亦該店之老主顧也,招牌雖寫浙寧,而堂倌均系土產,略諳甬語,蓋主客多甬人也。

歸來時已五日晨二時,八時興至冠生園進點,當年予居漢時,每晨必至廣州酒家品茶,堂倌皆女郎,且多為予之同鄉,和靄可親,故予小食與宴客必至廣州,廣州之叉燒飽最佳,粉果亦比冠生園入味,故此時至冠生園時極少,今廣州雖在,已非舊觀(前主現在本市南京路新雅),不得不趨冠生園焉,予恐有友人相訪,未幾即出,而楊君安生(楊畔山人)已留卡而去,俄而東籬至,再至冠生園小敘。

午後漢口名票陳叔儻(程君君謀之外甥)朱嘯秋二君來訪,臨行請孫子澹廠轉言,約予明日晚至孫宅酒敘,予請孫力辭,蓋予定明晚宴漢上老友也,午後訪楊安生君,相談甚歡,下午偕孫子澹廠,至各照相館蒐羅劇片,晚應答恕之君之約,偕陳君劍萍至新市場觀漢劇,晤吳天保於後臺,吳為漢班唯一三生,謙和可愛,無伶人習,有文士風,難得也,回來堃炎澹廠已先在,談至二時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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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口名票朱嘯秋戲裝照

六日晨仍至冠生園飲茶,晚予宴客於冠生園,是日為大陸銀行行長談公遠先生為伯父慶壽,周純之、何友三、汪少伯諸子因參加堂彩,均來絛相辭,堃炎、澹廠亦因事不克到來,約十八人,僅來宋琴樵、裴東籬、羅培三、龔嘯嵐、答恕之、藏雲閣主、陳劍萍等九人,東籬是夕亦有戲,不久即去,宴後至談府觀劇,承周純之、何友三及平漢名票章小山諸君交待,並晤老友汪劍農於後臺,汪為日本警官學校學生,側身於津京警界有年,客夏奉命調漢,供職平漢路警務處,是日盧壽樁君之玉堂春嗓音極佳,運腔使調,極見功夫,手勢眼神,亦具尺寸,名家自是不凡,大軸即汪之捉放宿店,汪嗓似不如在京時之痛快,然極甜潤,偷氣換腔,仍有獨到處,功夫使然也。

停鑼後承談行長設筵招待,至午夜一時偕東籬劍農及何友三三君回逆旅小談,是夜東籬宿於我處,予以二十八期出版在即,急於言,歸,七日晨即至招商局買聯運票,並至相館取所印劇片,午刻應劍農約,宴於其舍,下午朱嘯秋、陳叔儻、汪少白諸君來太平洋,適予他出未晤,留示而別,歸來培三、東籬、澹廠、堃炎已在,東籬復介其友翁於我,翁善拘臉譜,研究此道已有年矣,現供職於武昌飛機場,年幼於我,身材高大,十足標準男子也,是晚與諸友小敘於味腴飯店,回來已八時,未幾,汪子劍農亦至,予出向親友處辭行,及返,東籬劍農已去,汪君少白亦留示而別,予於是夜十一時三刻下江華輪,至十二時船離漢埠東下,九日午達蕪湖,午後一時搭快車回滬,車過京時,正在進西餐際,偶一抬頭見名票方君苓一坐於北角蓋亦由京回滬也,車中相語甚歡,晚十一時車抵北站,本文亦就此擱筆。

(《戲劇旬刊》1936年29-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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