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網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在京都,如果你的鄰居誇獎你家小孩彈琴好聽,要回答“對不起”而不是“謝謝”,因為人家真正想說的是你吵到他們了。

不知這個笑話有幾分真實,但至少可以看出日本人對京都人的普遍印象:說話禮貌,內心苛刻,也就是所謂的“腹黑”。

京都人的文雅和好面子人所共知。一千年前,愛好風雅的平安貴族寫漢詩、玩雙陸,水邊宴飲,月下賞花,對季節變換極其敏感。正像《源氏物語》和《枕草子》中描繪的一般,貴族交往必然伴隨著詩歌贈答,宮廷中還有女官專職替天皇、皇后在正式場合賦詩。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繪有《源氏物語》中場景的屏風

自公元794年桓武天皇定都平安京,到1868年明治天皇遷都東京,京都在1074年間一直是日本名義上的政治中心。但它並非一直是富庶之都。平安京的榮華很快消散了,隨之而來的是保元之亂的戰火。戰亂曠日持久,最終在1177年,平安京被一把大火燒燬。

鎌倉建起了日本第一個幕府,“徵夷大將軍”掌握實權,天皇被架空。之後,將軍的稱號轉手於源氏、北條氏、足利氏。戰國時代,將軍又被更下一級的大名架空,日本群雄割據,到處都在上演“下克上”的戲碼。

京都早已被人遺忘,天皇御所荒草萋萋,公卿貴族吃穿住行都要靠大名和富商接濟。但將軍的職位仍需天皇任命,天下的爭奪者必須親自“上洛”,“挾天子以令諸侯”。

織田信長來了,豐臣秀吉來了,德川家康來了,以“杜鵑啼叫”而聞名的這三位豪傑,都曾用各自的方式試圖令京都屈服。

*杜鵑不啼,為之奈何?——織田信長:則殺之;豐臣秀吉:則使之啼;德川家康:則待之啼

織田信長逼迫京都人繳納“保護費”,若不聽從便要實行火攻;豐臣秀吉在伏見建立聚樂第,試圖把京都改造成伏見城的城下町;德川家康乾脆把大本營遷往江戶,在京都只留下一座二條城作為將軍御所。

但京都始終不為所動。“保護費”沒交成,伏見城很快就被燒燬,二條城也不是典型的日式城堡。似乎任何一種外來的、強制性的、以武力為背景的力量都無法真正融入京都。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京都的二條城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大阪的大阪城


在整個江戶時代,朝廷靠嫁女兒維生。按規定,將軍正妻,即御臺所必須出身五攝家(*近衛氏、九條氏、鷹司氏、二條氏、一條氏,公家之中最高位的家格,可成為攝政·關白)或者皇室,對日漸衰敗的“公家”(*日本政權中貴族階層的代稱)來說,抱江戶“土豪”的大腿是唯一的出路。

正妻帶著政治任務嫁入大奧(將軍的後宮),自然不得寵的情況居多,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正夫人鷹司孝子、五代將軍德川綱吉的正室鷹司信子,都沒有給將軍留下後代。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日劇《大奧 第一章》中的鷹司孝子


公家與武家結好,綿延二百年,直到19世紀末幕府被推翻,德川慶喜“大政奉還”,天皇才再一次掌握實權。明治維新隨之拉開帷幕,天皇遷往東京,東京建起了皇居,京都御所成了天皇行宮,京都終於失去了首都的地位。

在今天日本的都道府縣劃分中,東京都是獨一無二的“都”,京都府和大阪府是唯二的“府”。但京都人可不是這麼看的,如果你問他們,“東京都”是否意味著“東邊的京都”,他們一定會大搖其頭,或者帶著他們那種禮貌的、微妙的笑容回答你:不,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京都人當然是驕傲的,他們的驕傲來自於居於千年王城之人的自尊心,就像北京號稱“皇城根下”,西安號稱十三朝古都。他們拒絕被拿來與東京比較,因為比較即意味著對等。

京都也確實不是一座單純的古都。戰後,旅遊成為京都城市發展策略的重心,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可誇耀的只有那些神社佛閣、斷壁殘垣、榮耀但千瘡百孔的往日回憶。京都有商業、有工業、有教育。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京都特色:友禪染


這些,全都是近代與現代京都的驕傲。它或許不再是這個國家的中心,但它從未被時代拋下。

為什麼京都沒有像橿原、明日香、奈良、鎌倉那些曾經的首都一樣衰落?因為京都並不只是王侯將相的京都,它也是普通人的京都。貴族開始衰落的時候,平民欣欣向榮。

平安京仿唐代長安而建,是一座棋盤格式的城市,東西對稱,大路貫通南北,最開始建造它的人並沒有考慮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實際需要,它的格局帶有明顯的政治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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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京的格局


但城市發展遵循自然規律,地理、經濟因素的影響超過了政治因素,城市開始向東向北擴展。商業活動活躍起來了,條坊規矩井然有序的都城中出現了“町”,即以大路兩側為一體的生活空間,而兩條大路的交叉口自然就成了商業中心。

古老的平安京在一場大火中消亡之後,京都變成了商人與手工業者的京都。他們按行業聚居、組織行會——“座”,輪流舉辦大型民間活動,比如祇園會山矛巡行、大文字火,逐漸形成了強調團結一致的“町眾”的文化。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山矛巡行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大文字火


京都人愛面子嗎?當然。因為在集體生活中,“平等”與“獨立”非常重要,只有時刻維持與他人對等的立場,做好自己的事不給他人添麻煩,才有可能贏得尊敬。

有人批判京都人“穿窮”,大阪人“吃窮”,就好像京都人把吃飯的錢都花在衣服上了。歷史上也曾有過京都中村內藏助之妻和大阪富商澱屋辰五郎之妻在嵐山斗衣的趣聞,最後前者獲勝。同時京都的飲食生活常又被擠兌為“茶泡飯”。

其實,京都也有懷石料理、普茶料理等高級料理,京都女性的日常穿著也非常樸素。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懷石料理


之所以會被人批評為外表光鮮、內在寒酸的死要面子,是因為他們時刻都守護著自己的尊嚴。這不能被解讀為單純的虛榮,而是一種堅韌和要強。就是靠著這種氣度、這種意志,京都人才挺過了戰亂、窮困與統治者的彈壓,在古代律令制解體之後,創造出了不同於貴族的平安京的、全新的市民文化。

明治維新後,京都還成為日本第一個建立起學區制的城市,所有學齡兒童不分男女都要接受教育。明治天皇將首都遷到東京之後,京都在文化、學術上反而更形自由。

今天,有人評價東京大學是一所為國家培養官僚、精英政治家的學校,京都大學則是不受政治影響的自由天地。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京都大學


歷史與現代、傳統與自由、商業與文化,性質矛盾的事物總是成對出現,或許正因為京都經歷過如此多的災難與傷害,才具有了這樣的包容力與柔韌性。在京都人手中,今後它也將繼續蛻變、重生吧。



 京都:何以承受日本歷史之重?

《巖波新書精選03:京都》

[日] 林屋辰三郎 著

李濯凡 譯

■一部優美、厚重的京都傳記,一本濃縮了的日本史。不同於一般的京都讀物,不是遊客導覽,也並非旅行散文;以時間劃分空間,以地理表現歷史,從一座城市的興衰管窺一個國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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