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罕布拉宮,兩個世界

以“石榴之城”格拉納達為背景拍攝的電影,少說也有兩百部以上。其中,不乏像《辛巴達航海記》、《日瓦戈醫生》、《印第安納瓊斯》這類已經被寫進電影史的名作。然而讓人感到遺憾的是,在這些電影中登場的格拉納達,不過是天方夜譚式的故事發生地,阿爾罕布拉宮這個極具特色的中世紀晚期穆斯林宮殿群,作為奧斯曼帝國時期的伊斯坦布爾或是哈倫·賴世德時代的巴格達的替身出現,虛幻之極。至於那段跌宕起伏絕不輸於神話傳說的城市文明史,反倒被它的燦爛、繁複的形制所傷,沒有機會在銀幕中閃光。

今年冬天,一部名為《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的韓劇在tvN及Netflix同步播出。劇名與弗朗西斯科·塔雷加的古典吉他曲同名,至於劇集的拍攝地,也十分好猜,確實就在格拉納達。編劇宋載正之前打造過《九回時間旅行》、《W-兩個世界》等口碑佳作,她用自己最擅長的時空交錯與非線性敘事結構,給這個披著奇幻外衣的浪漫偶像劇搭建了一個燒腦的舞臺——2018年與1492年的格拉納達,一個被AR遊戲打破次元壁的平行世界。有趣的地方正在於此。

阿爾罕布拉宮,兩個世界

《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海報 Netflix 圖

1492年之於格拉納達,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時間點。這一年,長達七個世紀之久的穆斯林統治在西班牙正式宣告終結,基督教復地運動的最後一戰就發生在這裡。歐洲大陸上的最後一位蘇丹被驅逐出阿爾罕布拉宮,卡斯蒂利亞國王費迪納德二世與女王伊莎貝拉一世接納了納斯里德王朝的宮殿,並在院牆內修築教堂。數十年之後,他們的外孫查理五世又在原先的穆斯林宮殿群的南面,另建了一座四四方方的文藝復興風格宮殿,由意大利著名畫匠,曾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共事的佩德羅·馬卡丘操刀,耗時近一個世紀完成。自此,阿爾罕布拉宮擁有了兩副面孔,穆斯林統治下的驕奢旖旎混合了基督教的憂鬱、威嚴,成為一個多層次、多色彩、儀表堂堂的美學熔爐。

《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把格拉納達拍出了哈利波特系列的魔幻感,取景和攝影構圖都值得稱道。不過,這種或多或少需要靠濾鏡支撐的魔幻感,與我作為旅行者造訪當地時獲得的印象仍有很大不同,現實中的“石榴之城”,美得一言難盡。那是一種無法用“非現實”來形容的感觸,尤其是當一個人站在車水馬龍的商業街上,透過手持望遠鏡看向城北邊緣的山岩,看到外觀龐然的要塞、堡壘與紅金雙色的宮殿圍牆的時候,心裡隨時會冒出成千上萬的疑惑與喟嘆。

阿爾罕布拉宮,兩個世界

日落時分自尼古拉斯山眺望整個宮殿群。Will Clayton 圖

公元711年,摩爾人(主要由柏柏爾人和阿拉伯人組成)進駐西班牙。公元880年,阿爾罕布拉宮內的艾爾卡札巴要塞首次修建。1320年至1526年間的三個世紀裡,邁蘇爾宮、科馬里克宮、金屋、愛神木庭院、獅泉庭院、公主塔、查理五世宮陸續建成,構成了今日阿爾罕布拉宮的廓形。

這一時期的西班牙建築風格大略可分為三種:一種為純粹的伊斯蘭式,一種為莫扎拉布式(Mozarabic),由穆斯林治下的基督徒發展出來的風格,還有一種為穆迪扎爾式(Mudejar),即復地運動之後,由基督教治下的穆斯林混合出來的哥德風格。阿爾罕布拉宮各個部分的設計,難以說清到底歸屬哪一種,不僅僅是因為伊斯蘭教與基督教兩種文化相容互見,也因為這座建築本身缺乏像紫禁城那樣通盤的宏大設計,在頻繁易主與修繕的過程中,朝堂、寢房、庭院、通道,從外觀到功能均背離了建造者的初衷,留下來得只有一連串令人感到費解的謎題。

阿爾罕布拉宮,兩個世界

大殿內的圓形庭院 Javier Enjuto 圖

羅伯特·厄爾溫在《阿爾罕布拉宮》一書中提到,阿爾罕布拉宮最容易被誤解的地方在於,它從一開始就不是“宮”,而是“城”。11世紀,默罕默德二世基於艾爾卡札巴要塞修建的池城,內有宮殿六座,另外還有兵營、賽馬場、清真寺、公共浴池、墓地、蓄水池、市集、商鋪、動植物園、果園,甚至葡萄園若干。這裡不僅是皇室的家,也是平頭百姓們(包括穆斯林和基督徒)的棲身之所,據說在它的黃金時代,常住居民有4萬人之多。

在翻閱此書的過程中,我留意到羅伯特·厄爾溫仍沿用了“The Alhambra”的稱呼,這其實是另一個被深度誤讀的地方。阿爾罕布拉這個名字,出自阿拉伯語Qalat al-Hamra,意為“紅色城堡”,與宮殿群所在的紅色夯土山丘有很大關係。Al已經等同於The,所以說The Alhambra就有些多餘了。

另外,如果有人認真比對過阿罕布拉宮為遊客準備的導遊手冊,以及進殿參觀提供的音頻導覽文件的話,可能會發現幾乎每個房間、庭院的名稱都有幾套不同的書寫方式——阿拉伯語、西班牙語、英語,或者是其中兩種語言雜糅出來、查無此字的造字。至於不同建築空間的用途也是眾說紛紜,讓人摸不清頭腦。使節廳可能解釋為接待室更為合理;獅泉庭院一說是修道院,一說是學校;邁蘇爾宮曾經是穆斯林的議事廳,後來成為天主教禮拜堂,在之後則什麼都是不是。經過幾次戰亂、火災焚燬,又在歷任君主的修繕、改建下,如今留在宮裡的每一個組件、每一個圖景都存有爭議,這恰恰也成為如今任何人都能輕易感受得到的魅力。

阿爾罕布拉宮,兩個世界

宮殿一隅,絢麗多彩的牆磚與紋飾 東方IC 圖

我是在春季的末尾造訪阿爾罕布拉宮,運氣很好,沒有遇上夏季遊客潮買票要通宵等候還要拼人品的情況。不過,因為景區管理對每小時接納的參觀者數量有嚴格要求(不得超過350人),仍需要在宮外排隊等候近兩個鐘頭才得以入場,隨著摩肩接踵、腳步逶迤的人流從入口處的清真寺殘址一直逛向宮殿群外圍的軒尼洛裡菲花園。

這次造訪給我留下的主要印象,是它的華麗與不協調性。後建的聖瑪利亞教堂和查理五世宮與納德里斯宮緊緊挨著,一方一圓,簡直是兩個極端,後者有多麼注重裝飾與外部景觀,前兩者就有多麼單調、拘謹、空空蕩蕩。在長期以來的文字記載中,對於阿爾罕布拉宮哥德風格的這一面都是貶低的,其實,它仍然算得上富麗堂皇,只是錯誤地出現在了塵世天堂般的地方。

查理五世宮裡的阿爾罕布拉博物館,是一顆隱藏的寶石。這裡收藏了不少值得一看的大件展覽品,大理石柱、墓碑、墓石、雕像、瓷磚等等,有原本屬於兩姊妹廳的木門,琳達拉夏花園裡的噴泉,還有納斯里德王朝的國王寶座。從別處移來的穆斯林統治西班牙時期的考古發現也有不少。當然,除了阿爾罕布拉宮,摩爾時代的格拉納達遺蹟,仍有不少留在山丘對面的阿爾巴辛街區。這裡有曲折蜿蜒的鵝卵石路,和精巧華美的摩爾式建築,也常能見到吉普賽人與弗拉明戈舞者出沒。《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劇中,玄彬與樸信惠有不少對手戲是在這一區拍攝的,那些融化在背景的一磚一石,頹靡又充滿誘惑,似有無數傳奇故事亟欲訴說。

阿爾罕布拉宮,兩個世界

獅泉庭院 東方IC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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