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年輪之:劉木匠

傢俱 建築 行旅人生 2019-05-29
記憶年輪之:劉木匠

記憶年輪之:劉木匠

記憶年輪之:劉木匠

記憶年輪之:劉木匠

我喜歡記錄普通人的平凡人生,在我看來,只有這種真實的,不加什麼人為修飾的人生才更有味道,才更值得書寫,這也是我連篇累牘的寫出這個系列的重要原因。說實話,我的記憶力並不差,而這些不算太遠的經歷,一直鮮活於我的記憶深處,其實我很早就想寫出他們,寫出那些曾竟讓我感動,讓我唏噓,讓我嘆息,讓我扼腕的這些鮮活的人們。他們是生活的親歷者,是我人生的一種標尺,也是一面又一面的鏡子,真實的,不客氣的照射著那段日子,那個時代。

不喜,不悲,不嗔,不怨,不怒,不狂,不浮,不淺......

有過多少往事,好像就在昨天

有過多少朋友,彷彿還在身邊

我喜歡安安穩穩的敘述,我喜歡波瀾不驚的人生,所以,在我的筆下,你確實看不到大起大落,你當然也休想看到波瀾壯闊,那都是胸懷大志的人的活法,我筆下的這些人不是,他們和我一樣,掉在人堆裡你挑選不出來,因為我們的共性只有兩個字:普通。

活到花甲之年,驀然回首,望著一地遺憾,一地滄桑,自然會有一地感嘆。感嘆自己的命運,也感嘆身邊人的命運,不斷的有親朋好友離開這個世界,每一次去殯儀館,都是一種形式上的送別,也順帶著給自己探路。

人生是一個過程,只有活過才會明白。其實這話說得不全對,有些人活了一輩子也不明白,但是,明白不明白只有當事人自己明白。我還是要羅嗦的告訴讀者諸君,我這裡講述的不是一個傳奇故事,但是它卻有著歷久茗香的陳年味道,需要你有共鳴和品嚐的心。

認識劉木匠確切的時間是一九七六年年初,我經過了入廠初期的入職培訓後,我們這一批百十號人被分到了工廠不同的崗位,我宿舍的一個長我兩歲的哥們相當不情願的被分到了木工房,確切地說,是一個木匠。

三十多年後,我的這個哥們已經是一個專業嫻熟的建築方面的技師,負責建築預算。一日我們相約在一個午後的小酒肆,舉杯閒聊。我順口問了一句:“你師傅怎麼樣?”他端著杯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然後不無傷感的回答我:走了好多年了。

於是一段短暫的沉默,我良久沉吟著說:“那是一個好人。”其實,說出這話我突然有點後悔,因為在我看來,動輒給一個人評價是一件不太負責任的事情,這個世界永遠是相對的。但是,至少在我看來,這個劉木匠確實應當算是一個好人。

剛分到木工的時候,我的這個哥們那是相當之不情願。我們變著法子開導他:“木匠多好啊,絕對的手藝人,我們以後結婚的傢俱你就包了吧。”其實事實上,我們所有的人結婚也沒用這個哥們做過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板凳,這都是後話。

相對封閉的三線工廠,基本是一個獨立的,略有些閉塞的小社會。在這個小社會裡,吃喝拉撒什麼都不能缺,所以,什麼工種也都必須有。工廠十幾座車間,幾棟宿舍,以及家屬區,都需要維護。比如門窗玻璃碎了,門窗破損了都需要維護,所以,其實工廠的木工房是承擔了很重的工作的。

在我們這位老兄之前,據說也有一個小青年被分到木工房,幹了不到三個月,打死也不去了,寧願去後勤茶爐燒開水。理由很簡單,那就是木匠這夥計不僅累,而且雜。我其實非常佩服我們的這個哥們,儘管心裡有一百個不願意,但是,還是去了木匠房。

那時候,木工房只有一個師傅,加上我們這個哥們一共兩個人。

木工房距離主廠區大概也有一公里的樣子。在一面向陽的山坡上,一字排開的大瓦房。面朝東,距離它不太遠的是半坡下,一條山溪涓涓流淌,山溪的兩邊是山梨樹,那些山梨樹到了春天的時候,煞是好看,雪白的梨花一樹樹,一枝枝,山風掠過,枝頭梨花微顫。梨花謝後,殘花隨著山溪一路飄走,清澈的山溪裡搖曳著梨花的殘片,給人一種另樣的美感。

頭一天哥們拜師回來,躺在大通鋪上,心思重重的看著天花板。我問他:“你那個師父如何?”他對著天花板說:“是一個一隻眼睛的傢伙,我看著不像好人。”“那好,等什麼時間我去見識一下。”

話是這麼說,剛參加工作都拼了命要表現自己,那裡有時間去閒遛呢?所以,我第一見到木工劉木匠的時候,至少也是我正式工作了大半年以後。當然在這之前,也見過他們師徒二人,揹著一個木工箱子,推著一個平板車,車子上拉的是玻璃這一類的東西,當然還有加工好的,或者是半成品的門窗之類的。諾大的廠區,只有這師徒二人,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我工作的車間,其實距離木工房不算太遠,大概也就三五百米的樣子,穿過車間一端的門,沿著山路(捷徑)也就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我第一次去木工房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工作的時候弄斷了榔頭的把手,師傅讓我去庫房領了一根臘木杆,換上把手,這活兒一定是要木工來做的。

我提著臘木杆,拿著斷了把的榔頭,朝木工房走。

剛走到木工房門口,從木工房裡走出一個身材筆直,穿著藍色大圍裙,帶著藍色粗布套袖,眼上架著一副眼鏡的中年人,他衝著我上下打量著。我知道這大概就是我們那位哥們授業的恩師了,於是也恭敬的喊了一聲:“師傅您好,我是來換錘頭把手的。”

他走到我面前,看了又看,我也回看了他,果然我哥們沒說錯,他有一隻眼睛是乾癟的。他朝我伸出手:“工票”。我茫然,“啥工票?”“你到我這裡修理,不給我開工票,你說我是幹工活還是幹私活?”他問我。我一時語塞,掉頭準備回去。他卻又喊住了我:“算了吧,我給你修修。”我一看機會來了,索性和他套近乎,“你徒弟和我一個宿舍,睡一鋪炕啊,劉師傅他不在嗎?”聽我這樣說,這個木匠顯然是緩和了很多。他說“下車間幹活去啦。”我跟著劉木匠走進了木工房。

在東拉西扯當中,劉木匠很快就為我換好了錘把,也就這樣,我和劉木匠漸漸的熟悉了起來。如果遇到停電的時候,我經常跑到木工房聽他那些往事。

這個瞎了一隻眼的人,臉上密佈著縱橫的紋路,那紋路里藏著許多滄桑。熟悉以後,我們就經常聽他講述他的往事,知道他是在解放戰場上逃亡的一個國民黨正規軍的兵,他曾經短暫的在保定軍校學習過。其實他有點懊悔,因為不逃他的部隊很快就起義了,編入瞭解放軍的正規編制。他逃跑的時候,是一個排長。所以逃跑,是因為慘烈的錦州四平戰役,打得他心驚肉跳。他受不了中國人打中國人的場面。他不止一次說,這要是和小日本寧可老子戰死也不會跑,中國人和自己這麼打,看著受不了。

劉木匠的話不是吹,他的那隻失明的眼睛就是和小鬼子近身肉搏的時候被鬼子打爆的。身上還帶著被鬼子刺刀捅過的疤痕,抗戰勝利後,國共兩黨的內戰升級,他的部隊也就和解放軍開戰了,幾大戰役之後,蔣家王朝強弩之末,勝負天平早已分出端倪。劉木匠不是個渾人,他看出來國軍基本是沒希望了,繼續呆在國軍的隊伍裡,要麼戰死,要麼被解放軍俘虜。於是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他丟下了武器,開了小差。

他的老家在河北,他不敢回河北老家,只能沿著遼南一路逃竄。這一路,他重拾了抗戰前在老家和老爹學會的木匠手藝,一路顛沛流離,一路風餐露宿,走到了這座大山腳下,遇到了一個愛他的女人,成婚生子,三個孩子。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工廠聘用的一個臨時工,但卻是不可或缺的人。

沒有多少人知道劉木匠是一個國民黨逃兵的經歷。他本人也很少講述這樣的往事。但是,熟悉了以後,他會給我們講述他是如何和小鬼子拼刺刀死裡逃生的,每每這個時候,他剩下的那隻眼就會發出一種很剛毅的光芒。記得他有一次說,要是現在小鬼子來了,我還是要和他們玩命。

其實,在幾十年後的今天,我整理這篇文字的時候,突然感覺到劉木匠有著一個怎樣強大的心胸,有著怎樣的襟懷,他說他的槍絕不打自己人,中國人怎麼能打中國人呢?他說到這樣的話題的時候,那唯一的一隻眼睛流露出迷茫和困惑。

我在三線分廠生活工作了五年,期間劉木匠很多次聊天,聽他講述他的人生往事,那時候我少年的情懷裡揣著對抗日英雄的景仰,當然也交織著對國民黨逃兵的不屑,現在看來極其幼稚可笑。

這是一個你無法用簡單的“對錯”去給出答案的世界,這個世界的芸芸眾生,充滿著喜怒哀樂,也註定輪迴無常,我們甚至不知道人生的正確答案到底是什麼。信仰緣何而生,卻又緣何而去?

其實,長大的我們會知道,這個世界原來有著無數的“劉木匠”,他們和我們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時間的不同,時空的不同,際遇的不同而已。這個世界原本就是由無數普通人組成的,也正是這些普通人構成了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他們悄悄的來,悄悄的去。

不是嗎?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