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覺得，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場傳奇，有各自真切體會著的喜怒哀樂，有絲絲縷縷的情仇愛恨。我把每個人都視為一本獨特的書，努力想要認識他們、理解他們。有的書比較平淡，有的書比較坎坷，有的書比較隨意任性，有的書比較陰沉晦澀，各有各的意思，各有各的精彩。

有一天，我偶然遇見了一位神祕的店主，他在廣西河池市懷遠鎮。

也許有人會想，懷遠——還是個鎮!這個地方只會有小攤販、農民、兒童，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哪裡會有什麼藝術，遑論是“家”了！不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藝術家都只應該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怎麼會在某個山溝溝的鎮裡！

這就不一定了。藝術之美並不一定要在城市中才能獲得。也許在小鄉野村，就藏著一位閒雲野鶴呢？

看出這是一個什麼鋪面了嗎？

對，它是一個藝術品店。與古玩、珠寶、書畫不同，這個藝術品店，除了門口那一部分，大多是他和妻子、孩子的“手作”，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所以店名才叫做“別無他處”。

（一）如果你也去懷遠

懷遠鎮離宜州市不遠，半個多小時的公交車程就可以到。在我所獲得的材料中，懷遠鎮被介紹為一個以騎樓為特色的古鎮。實際上，只要是以騎樓為特色的，就都古不到哪裡去。因為騎樓本身就是那些在清末、民國時候下南洋掙到錢的人，按照歐洲建築式樣，加上一些中國元素所形成的一種歷史還比較短的建築形式。騎樓在兩廣一帶分佈非常廣泛，幾乎每個城市都有騎樓建築的遺存，只是保存得好不好的問題。比如北海老街就是騎樓一條街，梧州甚至打出了中國騎樓城的招牌，這些地方勉強還算是舊時模樣。

今天的懷遠鎮雖然已經沒有什麼知名度，但是在明清、民國時期，借毗鄰龍江的水利之便，這裡可以稱得上桂西北的商業中心之一。這個水利之便是這樣的：發源於貴州的中洲河，在懷遠鎮匯入龍江，龍江是柳江的支流，柳江是西江的支流，西江是華南地區最長的河流，為中國第四大河，其實就是珠江。

根據《宜州縣誌》，清朝末年到民國26年(1937)，尤其是民國9年(1920)左右，政局不那麼動盪的時候，貴州商人的馬幫(每次約百數十匹)馱著鴉片煙和土特產，經南丹、河池到達懷遠鎮或慶遠鎮（現在的宜州市所在地）卸貨，然後裝船運往柳州、梧州、廣州等地銷售。從貴州運來、經過慶遠和懷遠流出的鴉片數量不少，最高年份有100萬公斤，因此這些馬幫也被稱為“貴州鴉片幫”。

在大約百年以前，懷遠鎮還是一片繁忙景象。除了鴉片以外，在鎮上開設有一些大商號，批發紗布、百貨，代理“德士古”、 “亞細亞”、“美孚”煤油，開設莊口收購農副產品，再把收購來的農副產品裝船轉口外運出去。僅懷遠鎮，每年外運出去的黃豆和黃糖就有有500多萬公斤。在這種情況下，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設置懷遠鎮郵政代辦所。由於商業活動需要，懷遠鎮的客商往來頻繁，民國4年， 宜山縣知事陳璞招商開設妓院，徵收“花捐”，在懷遠鎮的包商先後有維化公司、維良公司。妓女每晚將接客、 陪酒收入交與老闆娘，老闆娘按月向花捐公司交納“花捐”。警察局則派出警察到妓院日夜守衛、查房、維持秩序，從中收取各種捐費。

曾經繁華過的懷遠鎮，騎樓建築鱗次櫛比。也有稱其為“廣西四大古鎮”之一。不過，當我來到懷遠，看到一條街上嶄新嶄新的店鋪，我感到萬分吃驚，說好的騎樓呢？怎麼都成了整條街門臉一模一樣的仿古建築了？

懷遠的古街道已經被整修過了

整修之後，感覺很奇怪

我難以壓抑自己內心的失望。滄桑的古鎮被改造成一個缺少歷史感的地方，真是得不償失。如果不是看到了那家店面，我可能會痛心於居然在這個地方度過了人生中的四個小時。

這家店，就是“別無他處”。

當我和同事來到這個店面的時候，扎著小辮子的店主正在忙著幹活。你看出來他在做什麼了嗎？

你看他在做什麼？

他在用竹子給他的寶貝兒子扎一個摩托。

我非常不理解，我看到車輪、車骨架全都是用一根一根小竹管穿起來的，整個竹摩托大約用了幾百根竹管——要設計出這個繁雜的造型，把一大堆竹子鋸開、拼起來、綁好，做成我看到的這個樣子，大約已經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

太陽暖暖地照在我們身上，我想，我是遇到了中國的第歐根尼了吧。

（二）我所在處，就是藝術

很多人都聽說過的第歐根尼的故事：

第歐根尼是一個貧窮的哲學家，據說他以行乞為生，居住在一個木桶裡。亞歷山大在科林斯被選為希臘對波斯戰爭的統帥之後，很多上層人物來到科林斯，想要求見亞歷山大。但同在科林斯的哲學家第歐根尼卻沒有來。

亞歷山大前往拜訪第歐根尼，看到這個窮漢正躺在地上晒太陽。亞歷山大很客氣地問，我能為您這位哲學家做點什麼嗎？第歐根尼說：

“很好，請你站開一點，不要擋住我的陽光。”

就是有這麼一些人，他們的精神完滿具足，沒有什麼能夠擊垮他。哪怕是生活之中的一點點感觸，都會給他帶來巨大的幸福。

我和同事在對他的竹摩托表示欽佩之後，就走進了他的小店裡。

這真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店。所有東西就那麼隨意擺放著：

我們首先看到的是兩張掛著牆上的長凳，我想，這真是一種後現代藝術，不知道在懷遠鎮這個安靜僻遠的小山鎮裡，有沒有人能欣賞它？

還有一張凳子也掛在牆上，它下面還有一個桌面。桌面上有幾隻白絹粘出來的仙鶴，陰黑陳舊的桌面立刻成了一個藝術品。這就是他那隨心所欲的藝術。

這居然是個鍾

一塊朽壞的木頭上，擺著五顏六色的豔麗髮簪。這是他的妻子做的。

髮簪也可以隨意地架在一個罈子口。這些髮簪好像是罈子裡開出的花朵：賣不賣是次要的，但是它一定要好看！

他妻子也喜歡做一些牆面上的掛件。就是一張樸素的圓形硬紙，上面沾了一些彩色的羽毛，寥寥幾筆畫成人形，題兩句詩：“明月卻多情，處處歲人行。”也許已經掛在店裡有一段時間，有些陳舊，但是真的很生動：

還有這些，這是粘的樹葉：

哦，這是真的有意思！很天真，很簡單，卻又有種張揚的生命力。

（三）幾十年的老宅子，很便宜地就租給了我

我們問老闆，能不能讓我們到後面去走走？

我們對幾十上百年前的騎樓的房屋結構很感興趣，以前從來沒有經過騎樓裡，只在外面張望。

老闆說可以啊，你隨便走！想看什麼看什麼！

他帶著我們朝後面——哇，原來騎樓門面不大，後面的空間卻很寬闊。政府只是集中整治了騎樓的門面，做成仿古建築，後面還是老樣子——我們想看的，就是老樣子。

順著這個老舊的木樓梯，可以上到二樓。二樓是他的雜物間。當我走上去的時候，樓梯和樓板都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音，我很擔心地說它是不是要塌了？老闆很淡定地說：“沒事的！塌不了！”

這老樣子的騎樓，也有這位店老闆的情趣在裡面。他木門扇掛起來，在門扇上用彩色鐵絲折了只蜻蜓，還在門扇上放了他用鐵絲折成的小玩意。他說房東想把門扇扔出去，他說你千萬別扔！這是好東西！

他還在牆上畫畫，把牆皮脫落的地方畫出一格一格的瓷磚樣子。

這是一個大櫃子，式樣不大新穎，看起來也陳舊。他打開給我們看，他說這是他兒子的安樂宮。他在這個櫃子裡裝了燈泡，他兒子把被褥鋪進去，在裡面睡覺。我們看了一樣，櫃子裡還貼著他兒子喜歡的明星海報。

這真是一個神奇的櫃子

他指給我們看這樓梯的扶手，他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們說，這是扶手啊。他說不！我發現我的房東真是個人才，這是一根通往二樓的自來水管，房東用這根水管，做成了扶手。在二樓扶手的盡出，有個水龍頭，我們一擰，嘩啦啦地出水。

站在後房的二樓，我們朝這一棟騎樓的門面房看去，看見一層層的青瓦的屋頂，我想，這就是我想看到的那個古老的、住著人丁興旺的大家族的騎樓。

我們說，這麼一大棟房子，幾百平米，還是門面房，租金一定很貴吧？

他說不貴，六千塊錢一年，而且為了招商，還給了返還。基本相當於不要錢。我們說那真是太爽了，在城市裡就算不開店，租個能老婆孩子一起住的單間，一個月也要幾百一千呢！

（四）離開城市，走進鄉村

我們問他是哪裡人，他說，你猜！我們說你肯定不是本地的，不像。他說，我是新疆人。

我們長長地“哦”了一聲，我們說你怎麼走得這麼遠！還找到了這裡？

他說我以前在北京——在北京我開了一家店，和這家店差不多，也是做手工藝術的。店面的房租一個月就幾千一萬，我主要做的是這個——

他指給我們看，哦，是銅絲拗成的擺件。

這些擺件大多和車有關——有輪子。也許他對輪子有一種特殊的喜好，這樣就能勉強解釋為什麼他願意花了那麼大力氣，用竹子給自己兒子拼成一輛摩托車。

他的車做得非常精巧。他自豪地說，有那麼多人都在用銅絲做自行車，但只有他做的，車把能動，腳踏能動，輪子可以動，就連腳撐子都能動。他是玩銅絲工藝品玩得最溜的一個。

他很會講故事。他的這些用細銅絲擰成的車（主要是自行車），每輛車都有一個特別的名字，每輛車都包含著一段愛情聖經，每輛車都有一層讓人若有所思的寓意。

由於時間久遠，我已經記不大清他講的故事。大約下面這輛自行車講的是永不分開的相遇：

而這輛自行車講的是瀕臨消散的愛情：

這輛車是只由一人主導的相戀（因為只有前面那位有腳蹬子）

這輛車很可能是單身者的相思……（具體還是問老闆吧……不好編啊哈哈哈）

我們不知道他在這裡的生活是否開心——離開了繁華喧鬧的城市，來到這麼個山偏水遠的小鎮。住進了幾十年前的老房子，過著鄉民一般的生活。

他說，他妻子也願意來到這裡生活。他指給我們看掛在繩子上的照片，那是他和他的妻子行遊在西藏。她高挑，漂亮，戴著很豔麗很“潮”的首飾（自己做的），照片上她在西藏的陽光下笑得很燦爛，很好看。“我和她的想法總是一樣的，我們都是追求自由的人。”

他兒子和小朋友們玩去了，他說兒子在這裡也很開心。我想，他們大約放棄了困擾無數城市家庭的公辦/私立學校的問題、學區房問題、培優問題。

（五）你快樂嗎？我很快樂

回家後，我常常想起這家小店，想起這個很有個性的老闆。我不知道一年之後，他是否還在懷遠古鎮，開著這家少有人問津的“別無他處”，但他的經歷和生活態度，卻是我在宜山最奇妙的收穫。

我反覆思考，他真的快樂嗎？

就像馬雲有馬雲的煩惱，馬化騰有馬化騰的憂愁，他必然也有他的煩悶。冬天裡河邊吹來的冷風，寥寥的幾位顧客，兒子畢竟還在上學，妻子會不會住一段時間之後，又忍受不了這裡的冷清？

但是他和我們聊天時候的那種快樂，那種在不斷blingbling閃著光的奇思妙想，又哪裡像是偽裝？

我感到，無論是在北京，在懷遠，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這樣一個人總是打不倒的。他就是這麼一個樂天的人，他就是願意把他的生活描繪得像一朵花一樣。就像他店裡的一塊破舊黑板上所寫的：

在我的眼中，也許這是他的艱難時光，他以一個比較低的物質水準，生活在一個很少有人注意到的人間角落。但是他那種精神上的寧靜和淡泊，那種對生活情趣的發現和享受，卻常常提醒著我——

世界上的那些彷彿如潮一般綿綿不絕的痛苦，大多是因為對身邊點點幸福的故意遲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