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下那些少年的路/李小米'

紅薯 不完美媽媽 冰雹 大美湖湘 2019-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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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在我出現的夢境裡,常常奔跑在少年時代走過的山路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總是覆蓋在童年的蒼穹下。

曲曲折折蜿蜿蜒蜒的山路,是我少年時走過最多的路。山樑上,一個單薄少年,熱辣辣的陽光下,追逐著幾隻在草叢裡蹦躂的昆蟲。黑夜裡,少年跟著螢火蟲的微弱亮光,跌跌撞撞足足走過了一座山樑,直到傳來母親在山樑下的殷殷呼喚。

有一天,少年在山樑上看遠山落日,一輪蛋黃般的落日,是一天中看到的最大時刻,很快,這大大的落日,一點一點下沉,瞬間就被山的盡頭全部吞沒。少年時還不明白,一天之中,這輪太陽從山那邊升起,慢慢地走過天空,為什麼在看它最真切最美麗時,卻風一般滑落到了山的懷抱。直到中年時,某天讀到前不久離世的作家陳忠實談生命的文字,他說,人到老年了,就如那輪最大的金色夕陽,瞬間就被吞沒,黑色天幕拉下來了。

山樑上的路,是哪個年代修下的?一直是一個謎。黃土裡嵌了碩大的條石、渾圓的石子,呈階梯狀,呈長蛇狀,一條條這樣的山路,把一座座山樑躥起來。這些被竄起的山樑,相依相連,血脈相親。

少年時我坐在山樑上,有天看見一個花白鬍子花白頭髮的老頭兒,揹著一背篼紅薯,匍匐著身子走在山路上,他首先冒出一個頭來,然後是看見他那蚯蚓般的青筋在一把瘦骨頭上鼓凸。這是我爺爺李光鬥。爺爺28歲那年拖家帶口來到這山樑下,找一看風水先生看好了地址,修了幾間土牆的茅草房,從此安頓下來。從山那邊望去,我家那矮矮的土坯房,像打在山窩窩裡的老補丁。爺爺72歲那年害了一場大病,住在鄉里醫院,艱難之中抬起頭來用手指比劃著,我奶奶聽明白了,他是要回家裡去落氣。爺爺坐上鄉人用竹木做的滑竿,一顛一顛回家。兩個抬夫抬著我爺爺,沿著山樑上的路走了一圈兒,奶奶跟著走在後面,抹著淚,那是她陪伴爺爺,夫妻一場走過的最後一程山路了。兩天後的黃昏,一隻大大的烏鴉叫著飛過天空,我爺爺落氣了。我奶奶,嘴裡喃喃,在山路上低頭燒冥錢,火光騰起,照亮了山路,風一吹,白色灰燼散落,鋪滿了路。奶奶說,這是燒給山神的,讓山神給我入墓地的爺爺騰出一條道來。六天後,四個人抬棺,一步一步走著,從山樑山路上,送爺爺去土裡入睡。我陪著奶奶,從山道上走過,奶奶把一碟炒胡豆、一土碗高粱酒擺在爺爺墳前,奶奶一聲聲喚著:“老頭兒,老頭兒,起來喝幾口……”有天奶奶告訴我,孫孫,這條山路,就是你爺爺那年來這裡安家時修的,他月夜裡還在山樑上鑿石頭。

春天,從山樑上一眼望下去,層層疊疊的梯田中是青如綠煙的秧苗,天光雲影,也被這綠煙襯托得粉黛色的了。秋天,成熟的稻子如一片金黃的厚厚地毯鋪開。我從這阡陌田埂中的路一次一次走過,聽蛙鳴聲聲,望麥浪滾滾,聞稻香浸肺腑。

有年夏天,狂風雷電中,冰雹“劈劈啪啪”落下來,田野裡快要成熟的稻子,被大風冰雹壓倒。雨過天晴,我從田野裡的路走過,看見村裡姑娘阿芳的爺爺,老爺爺一邊哭,一邊一手一手扶起倒下的稻子。阿芳就陪爺爺站在旁邊,她對我小聲說:“哥,中午就到我家吃紅薯米飯。”我去阿芳家吃紅薯午飯,阿芳用筷子給我碗裡夾了一塊泡蘿蔔,我扭頭一望,阿芳羞澀地一笑,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裡,睫毛是那麼長啊。下午,阿芳牽著我的手走到田埂上的路,阿芳託著腮說:“哥,我今後不當農民了,我要進城去賣饅頭。”而今,我與進城的阿芳就住在同一條大街上,有天阿芳說:“哥,我們回老家去走走那些老路。”有一天,阿芳驅車帶我回老家,老家的路,真是老了,憔悴了,長到齊腰的雜草,把那些少年時走過的路,都吞沒了。山樑上的風,把阿芳的頭髮吹亂了,她還是那麼迷人,不過,路,不是少年時走過的路了。

但少年時走過的那些路,成為我一生中結繩記事般的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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