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改變生活,也改變一座城鎮,抑或一個人的命運。

郭梓生,那年10歲,家住南陽東關。清朝光緒年間,世代經商的郭家,在賒旗店(今屬河南社旗)開銀樓。不但賣珠寶首飾,也兼職農村信用社,可不是一般的小買賣。

不掙快錢,發展實體經濟,這樣的拆二代,你見過嗎?

社旗山陝會館,單世元贊「輝煌壯麗,天下第一」,當日繁華由此可見

在沒有鐵路的時代,傳統的河南商路主要依靠河道。南方各省貨物大都由漢口搭船經襄陽、樊城至賒旗,然後取道方城至舞陽之北舞渡後,載船東行,經漯河之周家口(今河南周口),順賈魯河至朱仙鎮,東走開封至柳園口渡黃河,轉車至滑縣的道口,由衛河直達天津、北京等處。而北貨南運,也要經此路線。

這個時代,我們可稱之為“運河時代”,唐宋到明清,再到清末京漢鐵路和最初作為支線的隴海鐵路開動之前,就是如此。所以社旗店、北舞渡、周家口、朱仙鎮、陳橋鎮和道口鎮,都是重要的交通樞紐,道口燒雞、北舞渡胡辣湯、朱仙鎮豆腐乾、賒店酒也隨之出名。

但京漢鐵路一修,南北通道東移,不再走襄陽—南陽段,而取直線,從許昌到漯河、信陽,再到武漢,很多城鎮隨之沒落,特別是河道泥沙淤積更加劇了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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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水系圖,從黃河時代到運河時代,水道即是商道

賒旗自不能外,商業紛紛倒閉,連帶郭家也跟著倒黴,不只賠光了商業資本,連清初遷來南陽佔有的百多畝土地,也當賣一空,淪為赤貧。身為少東家的郭梓生,原來在家讀私塾,南陽府一流的學者,輪流開小灶,這下書也讀不起了,差點變成文盲。

賒店偏北290公里外的新鄉,另一座銀樓的10歲少東家王晏卿進了私塾,王家的買賣遠不如郭家大。所以沒讀幾年,16歲就回家幫忙,第二年又託關係進了縣城裡最大的商號當學徒。如不出意外,他的未來,走不脫只有五條街巷的這個豫北三等小縣。

然而,京漢和道清兩條鐵路的同時開通,卻改變了新鄉縣城的命運,一躍成為本省黃河北岸地區的交通樞紐,豫北地區以及周邊數省的重要貨物集散地,,新鄉取代了衛輝府治汲縣(今衛輝市)的地位,把彰德(今安陽)、懷慶(今焦作)二府也甩在身後,躋身於全國中等城市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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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鐵路時代」,新鄉一躍成為豫北最重要的核心城市

王家也因為拆遷補償,得了4700塊現大洋。王晏卿跟他爹商量,建議加上家裡的全部積蓄,由他說服幾家富戶,開一家銀號,瞅準稍縱即逝的商機,開發兌換銅錢和販運草帽辮出口兩項新業務,最終做大做強,才能實業救國!

他爹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要提刀殺了這個敗家子。

河南人民真是窮怕了,王老爹上有老,下有小,不捨得吃,不捨得穿,苦熬苦幹,積蓄大半生,還沒拆遷補償多呢,老老實實過日子不好嗎?不先買房子置地,寶馬、奔馳各來一輛,天天下館子,想吃啥有啥,豆腐腦鹹甜各一碗,吃一碗倒一碗,你跟我說,把棺材本都拿出來辦實業?瞎折騰個啥,你看人家的拆二代,吃喝玩樂,無所事事,天天泡澡堂、打麻將,早結婚早生娃,混吃等死,多好啊!國家民族是啥東西,跟你有一毛錢關係嗎?

幾經周折,25歲的王晏卿搞起了股份制銀號,取名“同和裕”,父親的商業夥伴裡,看好這小子的大有人在,不單拿錢出來,還共推他做經理。

王晏卿也的確有過人之處,在經營方面,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儼然就是個穿越者,很多他在上世紀初的做法,現在看來也不過時,甚至可供今人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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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北京的銀號金珠店。這個行業,一般都是山西人的買賣

比如我們看日劇《半澤直樹》,就會發現日本的銀行和其支持的企業有互動關係,銀行派人員進駐企業,成為企業的員工,一方面支持了企業融資,另一方面也監管了企業經營,規避了銀行風險。這就是日本的主銀行制度,形成時間起碼在1937年以後,在戰後日本經濟騰飛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然而早在日本人搞這套制度之前十來年,同和裕就已經在做這方面的嘗試了,力求維持主銀行和企業間形成密切而默契的長期交易關係。王晏卿派專人駐廠管理、監督,帶動合理用款。如對新鄉蛋廠投放貸款,起初蛋廠信心不足,同和裕的駐廠代表幫助廠方測算產量和利潤,編制資金計劃,合理分佈資金,並替廠方從天津請技師指導設備安裝。把銀號與企業的命運聯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穩定的借貸關係。

這背後是王晏卿對於新鄉制蛋業的深入瞭解,我的微博寫過,中國蛋產業的發源地在河南新鄉,產品廣泛應用於食品和醫藥衛生領域,一度是河南出口創匯的最大宗產品。同和裕崛起於新鄉,但王對蛋業不懂,於是二話不說,埋頭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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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澤直樹》中日本的「主銀行制度」,王晏卿早在1920年代就開始嘗試了

1920年,為了搞清制蛋業的生產前景,決定對蛋廠貸款的大計,王晏卿到天津住了一個半月,以各種交際形式結識了不少商客,其中包括英、法、美、日等國的外商。通過與他們的結交,瞭解到制蛋業面臨設備更新的浪潮,回到新鄉後,立即對蛋廠投放大量貸款。正是基於對制蛋業的深入瞭解,在對河南省內的許多蛋廠放款時,還往往為他們聯絡業務,反正手裡信息多,王晏卿當時號稱一年300天都在火車上出差,瞭解各地行情,同和裕還利用分號網絡,在主要商埠都派有信息聯絡員,隨時觀察市場動態。

不止是制蛋業,同和裕還利用自己的信息網絡,為漢口商販來河南收購菸葉,上海客商來買花生、大豆,天津飲食行來收雛雞和雞蛋,杭州絲綢紡織行收購紅花等大宗農副產品時,替他們溝通業務聯繫,向他們提供貸款。

同和裕攬儲,不但登門接觸軍政商各界的要人,還為河南駐軍的普通士兵和下級官佐服務,規定軍人匯款不收匯費,還利用各地分號,加上外地銀錢業結幫,互相通匯,形成通匯網,實現1+1>2的合作共贏,同時更保證將匯款直接送到軍人家眷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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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製蛋業始於河南新鄉,王晏卿也從中發現了巨大商機

就這樣,生意做了一年多,資本從原來一萬多元增加到三萬七,開始在全省搞分號,建立匯兌網,還準備從新鄉殺出河南,輻射周邊。

這回被嚇住的是王晏卿的積極支持者,也是他的二把手苗耀東。後者小富即安,擔心步子邁得太大,扯了蛋就不好了。王也真有魄力,二話不說,先把最根本的新鄉分號交給苗,您守住基本盤,虧了是我的,贏了是大家的,不管虧贏,反正根據地裡您說了算,這就安住了苗的心。

一年之後,苗耀東坐鎮新鄉,起色不大,王晏卿卻在外攻城略地,靠著技術入股的方式,吸引了一大批年輕人跟著自己闖市場,為同和裕銀號盈利頗豐。苗只好閉嘴了,誰跟錢有仇不是?

在河南這樣一個窮省,傳統商業、產品和商人都不大重視外包裝,往往認為酒香不怕巷子深,而王晏卿則認為門面猶如人的臉面,乾淨、漂亮會給顧客留下良好的印象。他的同和裕在門面設計方面,突出特點是新穎、別緻,無論式樣、色澤都力求與眾不同。各地分號開業前,門面修繕必須經總經理過目。同和裕發展到中期以後,各處門面普遍修葺一新。所建樓房,一律採用當時當地最新建築設計。從1926年到1933年,在所建造的11座樓房中,有7座是請青島、天津等大埠名匠設計施工的。徐州分號就是其中之一,解放後長期作為人行的辦公地,如今更是當地的文保單位,為了修地鐵,甚至要把它平移,可見其價值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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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和裕分號,徐州文保單位,當地不惜重金平移,作為地標建築

我們都知道創新是一個企業的生命,只有不斷的創新,才能讓企業不斷煥發生機和活力,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沒有創新就沒有未來。但問題是我們是個具有五千年璀璨歷史的文明古國,條條框框比較多,人們很容易就向後看,要看看你的創新是否曾經被歷史佐證過,但問題是古已有之,還談何創新?

在河南這個地方,創新更難,因為河南是中原,是中國之源,也積澱了最為沉重的歷史包袱,少許創新便動輒得咎,王晏卿在同和裕銀號也是如此。因為這家大型銀企,並非王一人說了算,它是股份合作企業,王晏卿只是擔任總經理的大股東之一。

生意越做越大,同和裕的內部,王晏卿苗耀東之間的分歧也愈演愈烈。

在經營管理方面,王晏卿主張廢除舊生意經,學習新經營方法,改進管理制度,適應金融業與工商業綜合發展的需要。在用人方面,講“才”不講“情”,主張不惜重資廣集人才;而苗耀東卻主張守好河南一畝三分地,不向外地發展,不拓展銀錢業之外的任何業務,用人最好是七大姑子八大姨,因為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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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統元年的《京漢鐵路圖》河南段,交通不但改變生活,更改變人生

別忘了這是1920年代的中國河南,其實苗耀東也無可厚非,我們看他的出身就知道了。苗的祖上務農兼賣菜,兩代人的努力才有些積累,都是血汗錢,被王晏卿“忽悠”入股同和裕後,覺得時不時驚心動魄,生怕一不小心就蝕了本。苗原先在中藥鋪做學徒,是個本分的生意人,所圖不多,更不願意跟外界接觸,他的本心就是賺點錢,好在老家買莊置地添家產。

王晏卿不一樣,他年輕,闖勁和野心都更大,很早出來做生意,就跟他爹說要幹就幹大的,結果當即被胖揍一頓,還沒學走穩就想跳著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你給我老老實實蹲在咱紐約,哦不,新鄉,好好當個學徒,再說再議。

就這樣,王晏卿按部就班,進了當時新鄉最大的商號道生長,沒幾年就以擅於跑市場,而被稱為“長腿會計”。以後他小試牛刀,自辦銀號,結果剛出道,在天津與日本人合夥做生意,就被擺了一道,還差點被小鬼子害了性命,於是決心回到河南,重振旗鼓,大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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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子莫過父,王老爹一直看自己兒子不順眼,覺得這小子就是眼高手低的貨,動輒翻出天津的舊賬,說你看吧?外地人就是壞,就是欺負咱河南人老實,你可千萬不能出去!本鄉本土,好歹還能找個熟人照應一下,出去了,被人弄死可咋辦?你的生意也不讓咱家親戚們幫著看著那還行?外姓人、外地人,你不能不防!

說到這裡,再說句王晏卿用人,對於不成器,還非要來企業任職的親戚,不管是親弟弟,還是姐夫,王的態度是堅決不要,寧願自掏腰包,讓其自己做生意,也別進來禍害。所以全家人,特別是長輩們,都反對他的創新,覺得這就是瞎折騰,反正最後都便宜外人。

老人家們都低估了王晏卿這代中國青年的雄心,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工商業曾有種傾向,認為辦商業體面,容易掙錢,而辦工業費力不討好,搞不好就賠本。所以,大多熱衷於搞商業,掙快錢。同和裕商號的大多數股東,也是這麼認為的。時局不穩,撈一把是一把,真金白銀攥在手,才是真的。你搞工業,攤子鋪得太大,有個風吹草動,可就都給擱在裡面,血本無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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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展實體經濟,實現「實業救國」,是那代中國民族工商業者的共同心聲

王晏卿和他身邊的年輕人,卻不這樣看,這是受“實業救國”思想影響的一代,骨子裡就是把國家民族的命運和自身的發展聯繫在一起的,他們認為:首先,隨著外國資本入侵,中國民族工業特別是沿海大城市工業生產的抬頭,內地工業也將隨之而起,中國經濟發展勢必由工業生產佔領先地位。同和裕起家的河南新鄉,當時是靠著京漢鐵路而新興的商業城鎮,除了幾家蛋廠沒啥工業基礎,河南整個省內也基本如此,輕工業都很少,這是個難得的空窗期,如果同和裕搞工業,就是一省,甚至是帶動輻射周邊數省的領頭羊;其次,用辦銀號來經營銀錢業,一經風潮,即刻倒閉。工業是不動產,即使生產不景氣,一時倒閉不了。所以,同和裕要想立於不敗之地,必須辦起幾家工廠,形成銀企結合的新模式,才能喚起社會的公認、軍政方面的支持,認可你並不是侷促一地的土鱉,而是一往無前求發展的紅籌股企業。否則,勢力單薄,必被強勁的同行所傾軋。

隨後,王晏卿借去東北考察金融市場之機,重點調查了東三省的工業生產情況,然後再到日本專門對印刷、鋁製品、造紙等行業進行考察,得到新的啟發,堅定了辦工業的初衷。回國後,他把在日本的考察報告,向同和裕高中層人員做了詳細介紹,強調指出:日本的工業原料,有不少是從中國運去,經過加工,再把產品銷售回中國,獲利很豐。於公於私,我們都應該搞自己的工業,跟日本鬥一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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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鐵路時代」前的新鄉縣城,只有五條街道

但二把手苗耀東和王晏卿的老爹等守舊派堅決反對,最終引發了抽股風波。

1930年,王晏卿計劃以同和裕投資為主,同時吸引社會籌資入股,在新鄉籌建股份制的水電公司。這是新鄉這座城市歷史上的第一次,當時通電通自來水,在河南都是稀罕事兒,開封和鄭州、洛陽都沒有實現,能小範圍做到的,也僅有沾了煤礦便宜的資源型城市焦作。所以,新鄉社會各界基本都是不支持、不看好的態度,有的商號甚至譏笑說:“我還有兩桶煤油,點完了再吧?”

結果張羅一陣,報紙廣告都做了好幾次,三個月過去,只有一位小學教師將自己積存的二百元投入一股,餘皆無人過問。

苗耀東藉機向王晏卿展開進攻,表示堅決抽股出號。社會上更議論紛紛,認為同和裕不行了,連二當家的都要逃了,頓時前來抽股的人應接不暇,排起大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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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鄉新民街,鬼子來了稱其為“銀座大街”

王晏卿一咬牙,採取斷然措施,宣佈:凡自願抽出股金者,均按30%發給優惠股息,即每抽回1000元股金,另加股息300元。

這樣一來,抽股的猶豫了。同和裕的利息,仍然這麼高,看來不是沒有資金了,而是苗耀東搞鬼,裡面一定有個天大的陰謀,也是個天大的商機,這個漏得撿!於是壞事變好事,不但抽股之風停息了,已抽出的,又連股帶息入了進來,甚至有原來沒有在同和裕入股的,也要求入股。結果同和裕的股金總額,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又增加了20多萬元,新鄉水電公司照常籌建。

苗耀東抽股出來,專心致志搞自己的錢莊買賣,銖錙必較,左支右絀,結果不到一年,就因資金週轉不繼而倒閉了。沒辦法,只好覥著臉,再去找王晏卿,拉老叔一把吧?

王晏卿對苗耀東說:先休息,櫃上出錢,您去各處分號轉轉,順便遊覽下名山大川。只是經營管理,別受累了,您是功臣,我們把您供起來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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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代新鄉春節街景,滿街人頭攢動,爭看社火表演

1930年代開始了,京漢鐵路河南段兩段的兩位年輕人的故事,就這樣戛然而止。

王晏卿在憧憬著“實業報國”的美夢,郭梓生得貴人相助,他的一位老師覺得這孩子人才難得,讓其免費繼續讀書,後來北洋政府在北京舉行知縣考試,還帶著去北京一起趕考,結果老師考中,分發奉天省(今遼寧),學生考的一般,也到山東去做候補知縣。這一候,就候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出任山東博興縣縣長,卻因為不擅逢迎拍馬而丟了官,又回到老家河南定居。1930年開始,經南陽老鄉介紹,郭梓生在省會開封的一所私立職業學校當老師,教授文言文和應用文。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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