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是清人吳楚材、吳調侯於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選定的古代散文選本。二吳均是浙江紹興人,長期設館授徒,該書是清朝康熙年間選編的一部供學塾使用的文學讀本,此書是為學生編的教材。

《古文觀止》收自東周至明代的文章222篇,全書12卷,以收散文為主,兼取駢文。題名“觀止”是指該書所選的都是名篇佳作,是人們所能讀到的盡善盡美的至文了。

《古文觀止》由清代吳興祚審定並作序,序言中稱“以此正蒙養而裨後學”,當時為讀書人的啟蒙讀物。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鐫版印刷。

該書所選的古文,均以散文為主,兼收韻文、駢文。先秦選的最多的是《左傳》,漢代選得最多的是《史記》,唐宋時代選得最多的是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的文章。照文體來看,該書選韻文十三篇,如《楚辭·卜居》,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杜牧《阿房宮賦》等,這些作品都是“極聲貌而窮文”,工於描繪,描繪中雖用韻語,但與詩不同,往往韻散結合,來加強聲情之美。散文則或記人或記事,有議論有寓言等等。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目錄:

卷八・唐文

  1. 師說(韓愈)
  2. 進學解(韓愈)
  3. 圬者王承福傳(韓愈)
  4. 諱辯(韓愈)
  5. 爭臣論(韓愈)
  6. 後十九日覆上宰相書(韓愈)
  7. 後廿九日覆上宰相書(韓愈)
  8. 與於襄陽書(韓愈)
  9. 與陳給事書(韓愈)
  10. 應科目時與人書(韓愈)
  11. 送孟東野序(韓愈)
  12. 送李願歸盤谷序(韓愈)
  13. 送董邵南遊河北序(韓愈)
  14. 送楊少尹序(韓愈)
  15. 送石處士序(韓愈)
  16.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韓愈)
  17. 祭十二郎文(韓愈)
  18. 祭鱷魚文(韓愈)
  19. 柳子厚墓誌銘(韓愈)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師說

唐代:韓愈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餘。餘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據方成珪《昌黎先生詩文年譜》考證,此文作於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年),這一年韓愈35歲,任國子監四門博士,是一個“從七品”的學官,職位不高,但他在文壇上早已有了名望,他所倡導的“古文運動”也已經開展。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進學解

唐代:韓愈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凶邪,登崇畯良。佔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餘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

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籲,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閒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圬者王承福傳

唐代:韓愈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叄年,有官勳,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衣食,餘叄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以償之;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伕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無傀者取焉。

“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叄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寶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石可為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慾,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餘者,故餘為之傳而自鑑焉。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諱辯

唐代:韓愈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是也。”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夫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晳,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機也。惟宦官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者宮妾,則是宦者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封建時代對於君主和尊長的名字諡號等,不能直接寫出或說出,必須用其他字來代替,如漢高祖名邦,改“邦”為“國”;唐太宗名世民,改“世”為“代”,改“民”為“人”,尚書六部中的“民部”,則改為“戶部”,等等。刻印古書時,也要把當世應諱的字改掉或缺筆。這叫做避諱。避諱的要求很嚴格,違犯者會招致非議,甚或得罪。唐代著名詩人李賀,才氣橫溢,少年成名,但因為他的父親名晉肅,在他準備參加進士科考試時就遭到了非議(晉、進同音),終於不能如當時其他讀書人那樣取得功名。韓愈曾鼓勵李賀應進士試,也被人指責。面對這種陳腐的時尚,韓愈十分憤慨,《諱辯》就是為這件事而寫的。韓愈不敢反對避諱,他只能巧妙地引用經典和法律依據,找出矛盾,從而反對將避諱搞得過濫。文章層層設問,一波三折,語言辛辣,說理痛快。全文沒有一句從正面說出作者的主張,讀者卻可從中得出同作者相一致的結論。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爭臣論

唐代:韓愈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於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恆其德貞,而夫子凶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雲:“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謂祿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人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後之德”若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義,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後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於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聖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吾子其亦聞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入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爭臣論》針對德宗時諫議大夫陽城,不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身為諫官卻不問政事得失的不良表現,用問答的形式,對陽城的為人和行事進行直截了當的批評,指出為官者應當認真對待自己的官職。由於文章有的放矢,確實也使陽城改變了自己的作風,此乃後話。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後十九日覆上宰相書

唐代:韓愈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

後十九日覆上宰相書是韓愈第二次給宰相寫信,此前十九日他曾給宰相謝兩人第一封信,故名“後十九日覆上宰相書”。

在古代,一個地位低下的讀書人,為了能進入仕途、獲取更大的現實利益,有時必須走攀附權貴之路。年輕時候的韓愈中進士四年卻一直不得仕進,所以他給當時的宰相寫信,想以文章打動宰相,以求取到宰相的引薦和提拔。《後十九日覆上宰相書》是韓愈寫給宰相的第二封信,信中以動人之筆,比喻自己處境艱難如同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試圖以此來打動宰相。文章緊扣“勢”、“ 時”著筆,運用比喻、設問、反駁等手法,將個人的思想寫得振振有辭,跌宕起伏。作者很講究行文變化,尤其懇切的言辭將其迫切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

本文既反映了封建統治下扼制人才的社會環境和人情冷暖,同時也展現了封建文人乞求仕進的窘態。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與於襄陽書

唐代:韓愈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

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

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慼慼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幹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於人。

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愈雖不才,其自處不敢後於恆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僕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

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懼再拜。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與陳給事書

唐代:韓愈

愈再拜: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於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後,閣下位益尊,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於人。其後,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並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於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

愈恐懼再拜。

本文為韓愈給陳京的一封信。信中述寫了與陳京舊時曾有過交往和後來疏遠的原因,婉言表述了對陳給事的不滿。同時也表示疑慮消除,希望陳京重新瞭解自己,恢復友誼。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應科目時與人書

唐代:韓愈

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濱,大江之濆,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

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貼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應科目時與人書》作於貞元九年(公元793)。韓愈,進士出身參加博學宏詞科考試時寫給別人的信。目的是希望別人能幫他做些宣傳,擴大自己的聲譽。文章通過生動貼切的比喻,巧妙地把自己的處境、心理狀態、要求和對方的身份作用具體而細微地表達出來。全文氣勢充沛,富於變化;分寸掌握得好。

韓愈,參加博學宏詞科考試時寫給別人的求薦信,故名“應科目時與人書”。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送孟東野序

唐代:韓愈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鬱於中而洩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送李願歸盤谷序

唐代:韓愈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願居之。

願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閒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採于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倖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維子之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韓愈從貞元二年(786)18歲到京師求仕,直到貞元十八年(802)34歲,才被授以四門博士。這篇《送李願歸盤谷序》就是他在貞元十七年33歲時又到京師後寫的。當時,他求官未遂,心情鬱悶,滿腹牢騷。因此在這篇文章中流露出了不遇之嘆,不平之鳴。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送董邵南遊河北序

唐代:韓愈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屢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唐憲宗元和年間,安徽壽縣的董邵南到長安應進士舉,屢試不第,準備投靠河北的藩鎮。董與韓交誼甚厚,知董“懷抱利器”,往投河北,“必有合”然而這對韓來講,是一種“從賊”;可董又“不得志於有司”,也正由於此,韓提筆寫下了這篇有名的贈序。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送楊少尹序

唐代:韓愈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於是公卿設供帳,祖道都門外,車數百輛;道路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後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後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相去,歸其鄉。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後,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輛,馬幾匹,道旁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與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

然吾聞楊侯之去,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於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楊侯始冠,舉於其鄉,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遊也。”鄉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楊君巨源是貞元五年進士,有詩名,官國子司業,年滿七十,即告老歸鄉。作者對此極為讚賞,於是作序相送,意在張揚其事,以振古風。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送石處士序

唐代:韓愈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求士於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遊,未嘗以事免;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為某來邪?”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於家。方今寇聚於恆,師還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塗,治法徵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其何說之辭?”於是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

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內。宵則沫浴,戒行李,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恆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昧於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於是東都之人士鹹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雲。

本文作於810年。烏重胤於810年(元和五年)四月就任河陽軍節度使。烏上任不久即訪問賢才,渴望共濟國事。石洪為洛陽人,德高望重,頗具才略,一度為黃州錄事參軍,後歸隱洛北十年之久。當烏氏以國之大事相邀,石洪便欣然出山就任其幕府參謀。東都人士作詩餞別,並請韓愈寫序以贈之。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唐代:韓愈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郡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月也,以溫生為才,於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遊?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於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託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於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於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邪?生既至,拜公于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該文約作於元和五年(810年)冬季,與《送石處士序》可視為姊妹篇。該文既與《送石處士序》相承而作,故處處以石、溫二人並提,然而文章絕無雷同重疊之感。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祭十二郎文

唐代:韓愈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 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極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唐代:韓愈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歸容,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因諫迎佛骨,觸怒了唐憲宗,幾乎被殺,裴度救援才被貶為潮州刺史。據《新唐書·韓愈傳》,韓愈剛到潮州,就聽說境內的惡溪中有鱷魚為害,把附近百姓的牲口都吃光了。於是在元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寫下了這篇《鱷魚文》,勸戒鱷魚搬遷。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柳子厚墓誌銘

唐代:韓愈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閒,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氾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揹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籍,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輓,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複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週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賞析

此文是韓愈於元和十五年(820),在袁州任刺史時所作。韓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運動中桴鼓相應的領袖。私交甚深,友情篤厚。柳宗元卒於元和十四年,韓愈寫過不少哀悼和紀念文字,這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綜括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著重論述其治柳政績和文學風義。韓愈讚揚宗元的政治才能,稱頌其勇於為人,急朋友之難的美德和刻苦自勵的精神。對他長期遷謫的坎坷遭遇,滿掬同情之淚。然而對於宗元早年參加王叔文集團,企圖改革政治的行為,卻極為之諱,措詞隱約,表現了作者的保守思想。文中,韓愈肯定了柳宗元文學上的卓越成就,並揭示出柳文憤世嫉俗之情及其現實意義。全文寫得酣姿淋漓,頓挫盤鬱,乃韓愈至性至情之所發。

墓誌銘,是古代文體的一種,刻石納入墓內或墓旁,表示對死者的紀念,以便後人稽考。文章通常分兩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敘述死者的姓氏、爵裡、世系和生平事蹟;後一部分是銘文,綴以韻語,表示對死者的悼念和頌讚。這一篇墓誌銘的銘文極短,是一種變格。

從全文中可看出兩個比較含蓄之處:其一是暗示做人與做文的關係。其二是做人與做官的關係。合二為一,也就是要以人品為本的問題。對於這個問題,對於這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尤其是儒文化中的核心問題,韓愈的態度是相當客觀的,他特別敬重柳宗元的為人,所以本文也就一直圍繞著“人的品質”這個關鍵問題演進、發展,儘管自然段落較多,但上述中心思想卻是脈絡清晰,貫徹始終的。

此文之所以膾炙人口,千載流傳而不衰,就是因為作者在文章裡浸透和傾注了豐沛的情感。由此,憤激之筆頻出,不平之鳴屢見,行文之中自然而然地打破了傳統碑誌文的形式,形成了夾敘夾議、議論橫生、深沉蘊藉、誠摯委婉的特殊風格韻味。這一特點即便在最後一段銘文之處,也是非常明顯的。銘文自古用四言韻文連綴而成,大都用來概括前面所述之事。可是韓愈卻有意識地只寫了三句有韻角卻失體例的奇句單行,便就此擱筆。這難道僅僅是出於改革文體的考慮嗎?如果後人能夠理解到柳宗元對孱弱幼子的眷戀之心,那麼韓愈這三句銘辭,也就是對死者最恰如其分,也最能使死者安息的話了。

作為文體之一的墓誌銘自有其體例,例如前需追述墓主先代,後需交代身後安厝及子女情況,這都是為名人寫墓誌時不可省的筆墨。在寫此類文章時,能積極利用體例,又不完全受它的限制方為上策。此文先述子厚先世,重在表現其剛直的節操風骨。後寫裴行立、盧遵二人對子厚後事安排和家屬撫卹的盡心盡力,表現他們生死不變的友情,這些都可與墓主風概相映照,而使全文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沈德潛評語說:“噫鬱蒼涼,墓誌中千秋絕唱!”對此文概括得頗為到位。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古文觀止》卷八・唐文“韓愈19卷”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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