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收麥

收 麥

文/扶風老怪

我的家住在青龍山腳湋河岸邊的一個小山村,這裡是八百里秦川的腹地,村民世代以農耕為生。山村不僅生產結構單一,而且地理位置非常偏僻,只有一條大路與外面的世界相連。

扶風——收麥

在我的記憶中,最壯觀的就是生產隊集體勞動的場面。一二百人的隊伍,堆擠在荒草叢生的曠野上,頭頂漂浮著白雲,周圍矗立著青山,腳下是潺潺的湋水,身著各色服飾的農人拉著架子車在熱浪滾滾的氣流中穿梭,勞作的號子迴盪在廣闊的天際。農人的身影、汗水、力量、熱望交織出一副多麼富有生機的天然圖畫呀!猛然間,不知那位多事的男人吼出一兩句秦腔,那蒼涼的音調如同火花一樣點燃了躁動不安的人群,隨之引發了潮水般的笑聲。年紀相仿的男女趁勢抓住這難得的打情罵俏的時機,你推我搡,打打鬧鬧,為這壯觀的場面又增添了無限的情趣。但這種風波很快會被嬉笑怒罵湮沒,風波過後則是短暫的寧靜。勞作的快樂和生活的憧憬洋溢在掛滿汗水與灰塵的面孔上,滲透出來的則是農人對生活的無盡渴望。有時天上的太陽毒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汗水溼透了農人的衣裳,農人的膚色在烈陽的炙烤下變成了古銅色,但農人還是照樣勞作,照樣歡笑。好像這無情的烈陽與他們無關,歡快的號子是他們排解困倦與不適,沖淡疲勞與憂思的音符,成了他們敲擊生活的琴鍵。平靜的生活賜給他們內心唯一的念想就是:勞作。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選擇。他們雖然識字不多,但卻懂得一個淺顯的道理:只有勞作,才能走出貧窮;只有勞作,才會給他們帶來快樂;只有勞作,才會給他們帶來希望。

扶風——收麥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大變遷衝擊著我們這個古老而偏僻的村莊。農業生產責任承包制的潮流如春風一般席捲了中國廣大的農村,在農人期盼的目光中,集體耕作制破產,土地承包到戶,小農經濟替代了集體經濟,農業經濟輕裝上陣,邁上了快速發展的新車道。而我在父母的期盼中,在農村變革的浪潮中,順利地跳出了農門,考入了寶雞師範學院。可我深知,我的根就留在農村,我對這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割不斷的情懷。四年之後,當我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時,我沒有絲毫的驚奇,也沒有任何的遺憾,相反地卻逾外感到親切。我雖然身為人民教師,賦有教書育人的神聖職責,但我仍然與家鄉的農人同呼吸,共命運。星期日,我與農人們一起植樹栽花;節假日,我與農人們一起護理水渠。誰家如果修蓋房子,我都會主動去幫忙。誰家如果過紅白喜事,我也會湊足份子前去恭賀。陰雨天,在破敗的瓦房下,我會聆聽農人講有趣的見聞。豔陽下,在開闊的原野中,我與農人一道播種著微薄的希望。粉筆的灰末沒有將我的皮膚染白,相反地我的皮膚卻烙上了黃土的印記。鄉親們親切地把我叫做“農人先生”。我對鄉親們的稱謂習以為常,回報他們的唯一的職責就是盡心盡力地培育他們的子女,以便他們的孩子早日成才,了卻父母盼女成鳳,望子成龍的樸素而奢侈的心願。

扶風——收麥

自從農業社散社以後,勞作耕務基本以家庭為單位,很少出現龐大的作務場面。可就在這平靜的生活中,那年收麥的情景我卻記憶猶新,如同電影一樣時常閃現在我的腦海。

那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三年,我家種了八畝麥子。由於風調雨順,那年麥子長得非常喜人,根深杆粗,籽粒飽滿。父母高興地對人說:“今年的麥穗可像響棒錘,真讓人愛呀!”伴隨著算黃算割歡快的叫聲,家鄉的麥子在微風的吹拂下慢慢地褪去了春姑娘的綠裝,著上了輝煌的袈裟。山黃了,溝黃了,坎黃了,塬黃了……慢慢地黃色主宰了田裡的一切。出村一望,黃浪襲來,好不壯觀,就連在田間勞作的農人似乎也變成了海浪中出沒的浪花。那年父母年事已高,我弟弟又在部隊服役,我從小就身體單薄,妻子又要照顧幼小的孩子。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真是一言難盡啊。隨著夏收的臨近,怎麼收割,就成了擺在我家面前的難題。這個問題,放在我們村的一般農家,根本就不是問題。去車站叫來三五個麥客,或等收割機從田間經過時,講好價錢,自然就輕鬆地收割到家。可我家就不同了,我結婚時借的款沒有還清,孩子滿月時又拉下了一些新賬。如果花錢收割,等於在父母的心頭上剜肉。果然不出所料,那天當我主張叫幾個麥客割麥時,父母異口同聲地予以反對。他們口氣堅決地說:“叫啥麥客,不就是幾畝麥嗎,有啥難的?咱割麥不叫麥客,自己來割,不要花那冤枉錢。”

扶風——收麥

第二天,我還在睡夢中,就聽見父親拉著架子車,對我說道:“我到地裡割麥去了,中午你從學校回來,把飯送到地裡,我與你媽就不回來吃了!”我聽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來到土院中間,父親已經走出了大門,母親仍在廚房忙活。母親見我進來,對我說道:“我把午飯都安頓好了,中午你就送到塬邊地裡吧!”說要母親就拎了兩條顏色已經泛白的毛巾走出了院落。我抬頭看了看天,灰色的夜空仍未褪去,東方的紅暈才剛剛露頭,而頭頂還是黑灰色的海洋,西天多情的星星在天際之中時隱時現。我無意欣賞這如詩如畫般的美景,匆忙洗了手臉,這才聽到村中此起彼伏的雞啼和狗吠。我心中唸叨:“天亮了,開鐮了,忙碌的夏收來臨了。”我給妻子交待了幾句,就向學校走去。

那天的學生非常聽話,可我的思緒卻如同長江大河一樣奔流不息。那天我給學生講的是李紳的《憫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講著,我自然就想到了在烈日暴晒下父母揮汗割麥的情景:麥浪翻滾,兩個弱小的身軀揮舞著鐮刀,在起伏不定的浪潮中追逐著浪頭,浪花埋沒了他們的身體,他們又頑強地從大浪中掙扎了出來: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這樣的鏡頭在我的大腦中不住地閃現。我想到這裡,語氣竟然哽咽起來。學生們睜大他們水汪汪的眼睛,驚奇地看著我。有幾個懂事的學生悄悄問我:“老師,你怎麼了?”我佯裝歡笑,對他們說道:“沒什麼,你們好好唸書吧。以後可不要忘了勞作的父母。”

扶風——收麥

回家的路上,太陽如火舌一般,無情地舔舐著大地。路邊的野草和不知名的花卉全都耷拉著頭顱,顯得無精打采。村中的雞狗,也不再如往日一樣活蹦亂跳,都蜷縮在樹影下乘涼。我回家匆忙地吃過飯,妻子將飯食裝進竹籃,塞給我說:“快送去吧!”我提著竹籃,穿過田間小路上,朝著村後的深溝走去。鳥兒雖然龜縮在巢裡,可田裡不時傳來鳥兒的叫聲,田間仍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收割機在翻滾的麥浪中吐著黃龍,在人們的笑聲中來回奔跑。載滿麥捆的拖拉機,三輪車和架子車,在田間土路上不住穿梭。一望無垠的麥浪中間,不時有人頭攢動。汗水雖掛滿了他們的臉龐,可寫在他們臉上的快樂卻無法掩飾。我不由的感慨到:“夏收最辛苦,但夏收也最快樂。”

我來到了塬邊,俯視河川,我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叫奇。小湋河如玉帶一般從川道蜿蜒穿過,兩岸碧綠的樹木,如舞女飄逸的綢帶,在黃色的海洋中恣意馳騁,又如一條飄浮的音符,在關中這塊浩瀚的鍵盤上隨意敲擊。坡邊的綠草,花卉,引來了無數的蝴蝶,蜜蜂,它們在花叢間翩翩飛舞,如同自然賞賜給豐收的舞蹈。我來到父母的面前,他們的臉上喜悅與汗水並存,古銅色的皮膚在強光的炙烤下似乎變成了黝黑色,手也粗糙了許多,只有炯炯有神的眼睛仍在注視著這個給他們孕育無限希望的黃色世界。見我到來,父親母親不約而同地用毛巾擦了擦臉與手,在他們耕作的土地上,在黃色的海浪中,在太陽公公的親吻中,享受了他們人生中難得的快餐。我勸父母歇一歇再割,可他們卻說:“今天要把這塊地的麥子割完,要不然明天的活路沒法安排。”說要就操起鐮刀又埋頭割了起來。父親本來就是個急性子,幹起活來性子更急。父親佝僂著身子,左手捋一抱麥子,右手揮舞著鐮刀,勞作在他的演繹下成了歡快的舞蹈。昂首挺胸的麥子,在父親有節奏的指揮下,紛紛臣伏,倒在了父親的手下。父親就像變戲法似的,左手抓一把割倒的麥子,右手抓一把割倒的麥子,在頂端打一個繩結,平放在地面上,然後在抱來割倒的麥子,最後在根不再擰一個繩結。這樣一捆麥子就割完了。就在父親立麥捆的一瞬間,我看見父親的佈滿皺紋的額頭,黝黑的皮膚不僅掛滿了汗珠,汗珠在太陽的暴晒下發出耀眼的光芒。我看著看著,內心充滿了酸楚,很想替年老的父親分擔一些勞作,哪怕是割一小捆麥子,也好讓父親獲得難得的喘息。想著想著,就學著父親割起麥來,可鐮刀在我的手上不聽使喚,而麥芒也討厭地鑽入了我的袖口,扎得我直甩手。父親對我說:“時間不早了,還是快回學校吧,還有好多學生等著你教。”我很想分擔父母的勞作,但一想到學校的工作,就放下了鐮刀,提起了竹籃,踏上了回家的路。

扶風——收麥

下午的時光我覺得獲得特別漫長,當我從學校回到家時,天已經暗了下來。回家看到的只是妻子焦慮的眼神。不用問,父母還在地裡。我又心急火燎地趕到塬邊,父母已將最後一捆麥子裝上了架子車。我趕忙推車。塬邊的路況本來就不好,坑坑窪窪的,父親拉著裝滿麥子的架子車,就像駕著一座小山,在坑窪不平的田間小路上艱難地前行。棲息在坡邊樹木上的小鳥,早已停止了歡叫,不知不覺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山頭,皎潔的月光把大地裝扮成了銀色的世界。父親駕著這座小山,深一腳,淺一腳,左一腳,右一腳,好像在雲霧中蹣跚跋涉。父親呼出的汽與頭上蒸發的熱氣在月光中慢慢融合,在夜晚銀灰色的世界中拉出了一道美麗的弧線。我看到這天際之中少有的美麗景觀,不由得內心發酸,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可父親渾然不覺,依然堅實地前行。這段路本來不算太長,可今天我覺得父親拉著沉重地裝滿麥子的車子走得特別漫長,如同穿越了一個世紀。我明白:父親駕著的這座山,不僅是他汗水的結晶,也是他生活的希望所在。父親拉回來的不僅僅是麥子,更是我們全家的世界。

就是那年,我家奇蹟般地還清了一切債務,父親常常地舒了口氣,好像推倒了身上的大山。父親的說話聲也好像高了幾度。可我無意間發現,父親頭上的皺紋比以前更深了,父親的頭髮變白了,父親的手比以前更粗糙了,父親的腰似乎比以前有點彎了。我覺得我的父親老了!

扶風——收麥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每當想起,父親那花白的頭髮,木刻般的皺紋,粗糙的雙手,佝僂的身軀都會浮現在我的眼前。父親就是一個樸實的農民,一輩子沒有做過什麼大事,他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在我的心中就是一座永不傾倒的大山。父親把他的汗水無私地灑在了自己耕作了一輩子的土地上,所做的農活成千上萬,但唯有收麥的情景歷歷在目,給我的印象非常清晰。父親已經過世七年了,謹以此文獻給遠在天國的父親,藉以表示對他老人家的懷念與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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