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禪】南懷瑾峨眉山閉關

峨眉山頂一輪明,照到人間未了情。回首嘉陵江畔路,心隨帆度蜀山青。

這是南懷瑾先生《讀客示嘉陵山水圖 》一詩,從中可以感覺到他情繫峨眉山。直至晚年,也可看到他吟峨眉之句。如:“長憶峨眉金頂路,萬山冰雪月臨扉。”、“深宵細雨幾聲鍾,夢繞峨眉絕頂峰。”、“峨眉雪月西湖柳,無限情懷愁煞人。”等等。足見,這一段閉關生活,對南先生來講所獲甚豐,意義非凡。

南懷瑾(1917 -2012)浙江溫州人,精研儒、釋、道,將中國文化各種思想融會貫通,“經論三大教、出入百家言。”中國一代國學大師。除此之外,對於醫學、卜算、天文、拳術、劍道、詩詞等皆有專精,可謂“仙風道骨,學腹經綸。”博學多才。他一生致力於弘揚中國傳統文化,著述極為豐富,有《論語別裁》、《孟子旁通》、《原本大學微言》、《老子他說》等三十多種著作。

要了解南懷瑾先生在峨眉山的閉關之事,就必須從其隻身入川談起。

南先生少年時期,遍讀諸子百家,研習文學書法,詩詞曲賦等各種學問,並深得精要。其中,從小喜歡各種武術和道功,習練十八般武藝,曾拜師多達八十餘人。十七歲曾經拿過武術比賽第一名。嗜讀仙俠小說並受其影響對蜀山劍俠心嚮往之。於是,1937年5月,20歲的南先生隻身入川。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要尋覓劍仙,學習劍術。當時成都曾有報載:

有一南姓青年,以甫弱冠之齡,壯志凌雲,豪情萬丈,不避蠻煙瘴雨之苦,躍馬西南邊陲,部勒戎卒,殫力墾殖,組訓地方,以鞏固國防。迄任務達成,遂悄然單騎返蜀,執教於中央軍校。只以資稟超脫,不為物羈,每逢假日閒暇,輒以芒鞋竹杖,遍歷名山大川,訪盡高僧奇士。復又辭去教職,棄隱青城靈巖寺,再遁跡峨眉山中峰絕頂之大坪寺,學仙修道云云。

其中,靈巖寺為一家著名的禪寺,當時一代知名學者馮友蘭、錢穆、郭本道、李源澄、王恩洋、傅真吾等人,均在此閉關靜修。大居士袁煥仙老先生也在禪寺閉關,與南先生相遇、相識,成就了他倆的曠世佛緣。

袁煥仙(1887-1966) 四川省鹽亭縣人,乃名重一時的禪宗大德,行腳遍天下,求法忘軀,大徹大悟,潛心內籍,棲志心宗,亦睹明星以悟道,見拈花而破顏者矣。在成都都設立“維摩精舍”,聚眾講學修禪,度化一方,四眾共仰。“老先生悲大道之沉淪,眾生之顛沛,乃以如來家業、孔老薪傳,立己立人而及國家天下,與虛雲大法師並世弘法,法鏡高懸,宗風耀爍,一時影從之名流學者不借千里跋涉,南先生即其得意門生。”

【問禪】南懷瑾峨眉山閉關

(年青時的南先生)

1942年暑假,南先生上靈巖山,有緣結識了袁煥仙老先生,晤談之下,深有了悟,遂為忘年之交。袁煥仙老先生閉關期滿,下山到成都成立了“維摩精舍”,南先生追隨左右,遂拜門牆,成為“維摩精舍”開山首座弟子,潛心修道參禪,多有會心之處。南先生曾回憶說:“這是一段奇緣啊,倘非國變,何緣入川?倘不入川,這一段提不起放不下的公案,從何處了?仔細思量真是令人汗淚交傾不止。”同年,袁煥仙在靈巖禪寺主持了一次“禪七”,一時成為蜀中禪門盛事。在靈巖禪七中,袁師反覆提斯,終使得南先生得個入處。南先生在《習禪錄影》中載:“記得我在靈巖山下來後師友皆說我明白了此事。我自己也覺得對了。果然在此後,什麼都懂了。這一點是根本智、無師智。凡是什麼新舊學問,疑難雜症,不懂的,到了心中,只要一念回光,什麼都眾流歸元,就都懂了。如石頭投到大海中,連個波紋都不見,提起即用,放下便休。”這說明南先生已深得袁老先生真傳,破本參,已開悟。並隨袁老先生赴重慶參訪虛雲大法師,親聆敦誨,隨老先生到潼南玉溪口過冬,更得老先生親炙,心得更是非同一般。其後,南先生為深入研究佛法,便悄悄離開成都,奔赴峨眉山大坪閉關修持。並題 《入峨眉閉關出成都作》一詩:

大地山河塵點沙,寂寥古道一鳴車。薰風輕拂蓉城柳,曉夢驚回錦裡花。了了了時無可了,行行行到法王家。雲霞遮斷來時路,水遠山高歸暮鴉。
【問禪】南懷瑾峨眉山閉關

(南先生閉關處---大坪)

1943年夏,南懷瑾先生前往峨眉山閉關。他為什麼會選擇峨眉山大坪為閉關處?恐怕有兩個重要因素:一是印華法師的提議,二是大坪藏有全山唯一一部《大藏經》。

印華法師的提議,以及普欽大法師(大坪嫡系出家的弟子)的首肯,這是南先生選定大坪閉關的前提。

大坪,清順治八年(1652年),由明末避世的高僧鬆月法師開山主持修建,名“淨土禪院” 。據《峨眉伽藍記》載“結茅平頂,依傍古鬆,食樟果,玩皓月,了有漏悟無生。”地處懸崖陡峭的孤峰之上,只有“猴子坡”、“蛇倒退”崎嶇的山路可通。所謂“猴子坡”,路在山脊陡甚,左瀕斷崖,人行其間,匍狀如猴,得名。而“蛇倒退”更是坡陡似壁,高懸百丈的巖梯,罕見人跡,連蛇都望而反之。山上缺水,夏靠雨水、冬靠冰雪,故人跡罕至,是棲心、閉關、禪修的最佳地。曾有普欽法師、聖欽大和尚、貫一禪師,以及“大居士”的袁煥仙,翰林院侍讀學士的曾國潘等等,均靜習此地。曾國潘擬作大坪聯語:“石床潤極琴絲靜,玉座塵消硯水清。”

其實,南先生到峨眉山閉關之事,當初沒幾人知道,連其老師袁煥仙也不知道,只有印華法師所知。印華法師何許人也?她是溫江人,為當時川西尼眾中之翹楚,也是一位極有學養的人。自少出家為尼,與聖士和尚為師兄弟,兩人都是一位神祕遊方僧的弟子。相傳他們師兄弟兩人是參禪破參的人。聖士和尚抗戰前是南先生在杭州的至交好友。印華法師在太虛法師所辦的漢藏教理院學習過,與講唯識的法舫法師也是師兄弟。後來回到溫江辦尼眾的佛學院,有學僧百人左右。有時也請南先生在佛學院講學授課,同時又向南先生請益。南先生在峨眉山閉關時期,她是虔誠發心供養的外護之一。南先生的《憶禪人印華法師》詩,表露了對同道至交的深摯友情。詩曰:

印心促膝記當年,定起繩床月滿天。幾點臘梅花欲蕊,經窗相對兩無言。
【問禪】南懷瑾峨眉山閉關

(1943年南先生出家戒牒)

大坪曾是“密宗”之地,三密相印,即身成佛。康熙皇帝曾題賜“淨土禪院”橫額。原有四殿,以羅漢堂最大,供500羅漢,均為木雕。由於年久失修,於1989年後全部毀壞。密宗之“密”在於“一切諸佛以持真言而得成就。”也就是三密相印,即“口誦真言(語密),手結契印(身密),心作觀想(意密),三密相印,即可成佛”。據《維摩精舍叢書》中,《通禪與王恩洋》一文,記載了王恩洋居士來大坪與通禪(南懷瑾)談論密宗的對話:“……夫密宗為婆羅門等教糅成。無容諱言。蓋古德因地制宜集外道之成……一切處既成正等正覺。彼密乘者。寧出一切處外而別有一密乘耶。……又密乘紅教之大圓勝慧。白教之大手印。黃教之中觀見等。……”對密宗之事,不盡其詳。而感興趣的是:寺藏經萬卷,含三藏十二部等,藏全山唯一一部《大藏經》。《大藏經》是佛教典籍叢書,又名一切經、契經、藏經或三藏。內容包括經、律、論。現不知當時寺廟收藏的是何種版本,僅以乾隆版《大藏經》為例,全藏共計5600多萬字,共收錄經、律、論、雜著等1669部,7168卷。對此,有人說南先生就是為了閱讀《大藏經》才閉關出家的。因為寺廟的規定,《大藏經》不是隨便可以閱讀的,必須要當和尚,穿僧衣,方可閉關閱讀。所以,南先生只好出家成為大坪的正式弟子,法號“通禪”。即“大坪五通”(釋通禪、釋通寬、釋通遠、釋通超、釋通永)之一。

【問禪】南懷瑾峨眉山閉關

(1945年閉關時的南先生)

南懷瑾先生三年閉關,其實,在峨眉山只有兩年,還有一年是在樂山五通橋。

閉關雖然是親證實修,直接體驗心性,旁人很難了解其詳情。但是從南先生的文獻記載中,可瞭解一些閉關時期所發生的事:1、發弘誓願,2、閉關苦讀《大藏經》3、與傅常(真吾)先生談禪詩。

1、發弘誓願之事。根據南懷瑾先生於2008年8月在太湖授課時所講述。大意為:一天,南先生要去山王廟施食,有了個衝動,想要個證明。南先生拍在地上說:“我要到峨眉來閉關,峨眉是普賢菩薩的道場,對不起!向菩薩請求,在這裡閉三年關,也向山神、諸佛、龍天護法打個交道,如果我所得的、所證悟的這個佛法是真的,請給我一個證明!……我閉關出來,有一個願望,不管我出家、在家,弘揚正法。同時,一手扶持儒家,一手扶持道家,弘揚人類文化,就是這個願望。我生生世世都是這個願望,如果做不到,下地獄,能不能給我一個證明?”

南先生這話一講,整個夜空忽然亮如白晝,空中一個裂空的聲音“嗤──!”,聲如裂帛,好像一塊大布撕開一樣,一片光明,整個罩住了。這個光明持續了近二十幾分鍾。南先生見此聲光迴應,就合掌,感謝菩薩證明有這個事。

後來,南先生依其夙願,在為弘揚儒釋道做著不懈的努力,通過對儒、釋、道三家學問的演繹和歸納實踐著自己峨眉山上所發的宏願。真不愧為“經論三大教,出入百家言。”其實南先生曾吟“自題照影”詩,也證明了這一點。詩載:

不二門中有發僧,聰明絕頂是無能。此身不上如來座,收拾河山亦要人。

2、閉關苦讀《大藏經》。南先生素食戒欲,青燈萬卷,日夜不懈。“像我個人來講,閉關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懈怠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兢兢業業用完。睡眠也是功課之一,也要管理自己,不能貪睡。”(南懷瑾《現代學佛者修證對話》)閉關讀書,每天最少二十卷經文,三年閱經五、六千卷。以經為法,印證修持。“有時夜晚看經,一盞油燈,一燈如豆,孤燈獨影,那才清淨!那才享受!”(南懷瑾《圓覺經略說》)日夜讀經,老實讀經,用心讀經。

習定是閉關的主要內容之一,習定又是聞、思、修的精華。不受外界影響,靜心實修。對此,南先生在《定慧初修》中是這樣記載: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峨眉山頂上,冰天雪地中,夜裡起來靜坐,萬籟俱寂,飛鳥亦無,清淨境界,如身遊太虛中,安心自在,就像神仙境界一般非常舒適。而且常聽到虛空中天樂之音,非常美妙。因而想到莊子所謂“天籟之音”。

夜深人靜,冰天雪地,萬籟俱寂,南先生心裡卻沒有一絲孤獨寂寞感:“人生的最高修養是守得住寂寞,能欣賞得了淒涼。修道人面對淒涼的境界,會覺得很舒服。”其實,這就是習定。

另外,閉關的目的不外乎心靜、悟道。南懷瑾《習禪錄影》記載:

當年我上峨眉山閉關,我寫封信給我的朋友,我說禁語,準備三年不說話。結果,我那個朋友回我一封信,那才妙呢!他說恭喜恭喜!希望你能做到“心聲”都不響了。自己內心都不說話了。嘿!這就是禪宗的棒子,他寫這一封信就打我一棒。這一棒敲醒了什麼?一句“萬法本閒,唯人自鬧。”一切法本來清淨,覺得不清淨是我們自己在胡鬧,自己有分別心,無分別心——萬法本閒。

閉關期間,袁煥仙老先生特地上山看望這位心心相印的弟子,並在大坪寺為儈眾們舉行了一次“禪七”,南先生在“禪七”中得到接引印證。之後又去接引殿方丈聖欽大和尚處,將自己在“禪七”中所悟到的心法請教大和尚,並再一次得到了聖欽大和尚的確認與開示。袁煥仙先生欣然題筆為大坪寺作了一幅禪意雋永的對聯:

此地即普賢道場,來天末雁,看嶺外雲,數遍色色塵塵,都是晴空一亙;何處覓秀頭和尚,飲趙州茶,讀慈明榜,歷畫山山水水,依然秋月半輪。
【問禪】南懷瑾峨眉山閉關

(老年時的南先生)

3、與傅常(真吾)先生談禪詩。1944年,好友傅常得知南先生在大坪閉關,專程從重慶來探望,唱酬甚多,其中情誼,非一言可盡。

傅常(1887-1947),字真吾,潼南人。1908年入四川陸軍速成學堂,加入同盟會。護國軍興起時,他同蔡鍔、熊克武等進軍四川。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任第七戰區長官部參謀長(司令長官劉湘)、四川財政廳廳長。後厭倦名場,潛心佛學,專志密宗與參禪。與袁煥仙老先生為忘年交,以師友相稱,共同創建“維摩精舍”。

據南懷瑾《金粟軒紀年詩初集》載:“秋日四律步傅真吾先生原韻 ”這四首律詩則為南先生在大坪閉關期中,與傅常先生唱酬之作。從中可以看出當時南先生閉關之境界(選其一述之)。

漏夜浸寒不畏霜,臨流看月泛溪長。迎人處處皆通路,卓杖山山是故鄉。陶令情囚三徑菊,枯禪念系幾莖香。分明亙古閒田地,何事敲空問斷常。

正值三秋,山寺霜早。坐禪之際,峨眉山月,倒影照溪。水中月似一切眾生亦如虛空。然,心行之處,無不通達,卓杖所到之處,無不是“故鄉”。 陶淵明放達,一切似不經心,但卻放不下那“三徑菊”,情志為菊所“囚”。墮入“枯禪”者以空寂為目的,念頭又往往被“系”在那“幾莖香”上,不能放下。心為“物累”,豈能通達“向上之路”。所以,閉關修行,得“閒田地”——了悟佛性禪心,而不可停留在“空”,“常”這些文字的表面上。

南先生的詩,含藏著一股豪氣,且不失儒雅,無處不暗寓禪機。南先生在其詩集的自序中說:“經鹽亭老人袁師煥仙公之啟發,於詩亦別有會心。”雖其自謙“不肯謹嚴於法”,然以二十餘歲的青年,其詩意詩境詩法,雖老宿亦不相讓。當時,南先生修行與見地已高出眾人,袁煥仙老先生門下諸位長老尚且不如,何況他人。

南懷瑾先生三年閉關,為什麼只在峨眉山住了兩年呢?這就的從《通禪與王恩洋》一文談起。南先生到峨眉山閉關,當初沒幾人知道。1944年5月,王恩洋居士“因武大講學之便”,遊峨眉山,在大坪寺相遇南先生(通禪),兩人打機鋒,說禪話,寄寓深刻,為殊勝的妙品。6月,峨眉山龍門洞的演觀法師,把他們倆談話記錄帶到成都印出,即《通禪與王恩洋》,大家看到為之譁然,才知道南先生在峨眉山閉關。消息曝光,何來安寧。對此,南先生曾說:佛法世法,什麼魔事都不可怕,最可怕最難過的還是人事魔。1945年秋,突接密報,謂有人意欲加害,故匆忙離開峨眉山,避到五通橋的多寶寺(大坪下院) 繼續閉關,以滿三年閉關之願。這既是為了逃名,而更為是逃禪。

在多寶寺閉關靜修,由於聞訊而來訪者日見其多,遂移至弟子張懷恕家書樓之上安居。在此,披閱了全套《永樂大典》、《四庫備要》等經史典籍。並擬《乙酉歲晚於五通橋張懷恕宅》一詩:

去國九秋外,錢塘潮泛懸。荒村逢伏臘,倚枕聽歸船。戍鼓驚殘夢,星河仍舊年。人間復歲晚,明日是春先。

直到1946年,南先生閉關三年結束,出關後遠走西康、西藏,參訪密宗各宗各派。此時,南先生擬寫名為《歸雁 》,以表其出關之志記。詩曰:

轉身冰雪清涼界,萬水千山自在飛。 淺渡危磯斜照遠,蘆花明月任高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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