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玉:大學不能失語 | 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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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中玉(1915—2019),江蘇江陰人。1941年畢業於中山大學研究院中國文學部。1952年起先後任華東師大中文系主任、文學研究所所長,教育部中文學科評議組成員,全國高教自學考試中文專業委員會主任,《文藝理論研究》《古代文學理論研究》《中文自學指導》等刊物主編。著有《魯迅遺產探索》《古代文藝創作論》《激流中的探索》等,主編文學研究叢書七套、大學教材《大學語文》五種及《大學寫作》《古代文學作品選》等。


“如果允許單獨招生,我的意思是每一堂先考語文,考後就判卷子。不合格的,以下科目就不考了。語文你都不行,別的是學不通的。”1978年,新上任的復旦大學校長蘇步青在自己的就職宣言中如此說道。

也是在那一年,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不滿當時的語文教材,專門邀請時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主任的徐中玉,編寫《大學語文》。書的序言中如此寫道:“大學裡開設語文課,意義重大。馬克思曾經說過,掌握一種語言,就等於掌握一項武器。現在很多大學生,語文水平較低。試問,連祖國語文這一基本武器都不能掌握,如何能正確地理解科學知識和完善地表達科研成果?”

三十多年過去,語文的價值似乎已被人們遺忘。中小學校園裡,誦讀、補習英語的遠比捧讀語文課本的多得多。就在最近,作為重點高校的中國人民大學也將大學漢語改成選修課。當年那輩懂得語文之用的大家們多已作古,只有徐中玉先生是難得的長壽之人,到2014年農曆正月初二就整100歲了。按傳統祝壽“做九不做十”的習俗,不久前,華東範師大學和上海作協為他舉行了簡樸而隆重的百歲慶賀活動。老人家雖不像前些年那樣行如風,但身板依然硬朗挺直。國字臉,劍眉,硬挺挺的短髮,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像刀刻上去的,站在天地之間,與其說是文人不如說更像軍人。老人家喜歡說過去,對現在語文的衰落,只喃喃一句:“大學不能‘失語’。”

憂患深深的一生

徐中玉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在學校裡度過的,經歷可以說很單純,可他所處的時代實在是太動盪了。年少時,家裡生活困難。因為師範科不用學費,吃飯也不用花錢,徐中玉便考取了無錫省立中學師範科,畢業後先得去小學當兩年教師,才能接著考大學。十七八歲的徐中玉,做了兩年“孩子王”,然後揣著攢下的200塊錢,考上了位於青島的國立山東大學國文系。

美好的大學生活因為日軍侵華,被攪得支離破碎:隨高校內遷到重慶,又轉而到了中山大學。學業卻在受難的日子裡毫不鬆懈,一口氣讀到了碩士。他在自己寫的《憂患深深八十年》一文中說:“生活在20世紀的中國,有幸有不幸。幸與不幸複雜交錯,很難截然劃分。當時的感覺與後來回想時又有不同。每一個時代的人們大概都有類似的經歷。”咀嚼這番話,你能深深感受到一位歷經世事的老人的通達。

雖然多年間都“躲”在校園裡,徐中玉卻不是一個不問世事的書呆子。在山東讀書時,他就積極參加各種抗日救亡活動,並在“一二·九”運動期間加入了“民族解放先鋒隊”。為了自力更生籌措學習費用,徐中玉進大學後就開始發表文藝作品,為當時一些著名報刊撰稿。其間山東大學曾一度併入重慶中央大學,徐中玉擔任中大文學會主席,組織各種活動,曾邀請郭沫若、老舍、胡風等到學校講演,開風氣之先。由老舍介紹,徐中玉還參加了“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為協會中唯一尚在讀書的大學生。

抗日戰爭勝利後,徐中玉回到覆校的山東大學任教,由於公開支持學生的“反內戰,反飢餓”運動,被國民黨青島警備司令指為“奸匪”,密令將他中途解聘。1947年,他到上海滬江大學任教,兼在同濟、復旦中文系教課,同時在《觀察》《大公報》等民主刊物上發表文章。徐中玉還與姚雪垠合編了《報告》週刊,但第一期印出即被禁止發行。上海解放後,徐中玉歡欣鼓舞。1952年,因院系調整,他來到華東師範大學,在教學的同時,筆耕更勤。


徐中玉:大學不能失語 | 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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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分子的風骨

在上海學界一批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中,徐中玉的“硬朗”是其突出的性格特徵。這種特徵來自於他果敢的性格、獨立的操守以及不妥協的人格。

1955年“肅反”運動中,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把施蟄存先生作為批鬥對象。徐中玉仗義執言,當眾為施先生辯護。1957年,徐中玉公開發表了幾篇文章,被劃為“右派”,主要罪狀為主張“教授治校”“學術至上”。“定案”後他被趕出中文系,發配到圖書館庫房整理卡片。“反右”中,上海作協要批判徐中玉,老友勸他不要一味硬頂,硬頂是無益的,但徐中玉卻抱著“寧折不彎”的決心,說:“我橫豎橫了(上海方言,意思是死也這樣,活也這樣)。”果然,到了會上,每當批判者的發言中有不合事實、亂戴帽子、大言嚇人的情況時,他都據理與之爭辯,甚至反脣相譏,以致後來被定為“極右分子”。即便如此,徐中玉還是不“悔改”。動盪歲月中的一次批孔大會中,他聽了一些發言後,忍不住站出來稱讚孔子是大學問家、大思想家,絕非有些人胡說的民族罪人,結果他被當作“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又遭批鬥。

先“反右”後“文革”,二十多年間,徐中玉被剝奪了研究、寫作的權利。逆境當中,他在“掃地除草之餘,新讀700多種書,積下數萬張卡片,約計手寫遠逾1000萬字”。因為這種豐厚的學術積累,他頂著“右派”的帽子還被選入了《辭海》編輯組,他後來編著的許多作品也都得益於這些卡片。正是對知識、學術的熱愛和信念,使他得以度過那段異常艱難的時光。

翻看徐中玉的大部分文章,無論是其古代文學研究,還是當代文藝理論研究,都貫穿著他的憂患意識。凡是他覺得於國於民於黨有利的話,從抨擊嚴重腐敗之風到文化的失落、教育的困境、道德的淪喪,該講的他都講了,不僅私人場合講,而且在公眾場合大聲疾呼,真是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在心。在和他共事半生的錢穀融老先生眼裡:“中玉兄不但熱心公益,勇於任事,而且敢作敢為,只要義之所在,他都挺身而出,絕不瞻前顧後、首鼠兩端。”徐中玉的學生、著名文藝理論家毛時安感慨道:“倘若有什麼能概括先生形象特徵的詞的話,在我看來,最準確的莫過於‘風骨’二字。”

這種風骨,徐中玉自己是這麼解讀的。他說:“中國絕大多數知識分子物美、價廉、耐磨、愛國,窮也窮不走,打也打不走。挨著無奈,忍辱負重,捱過就算了。誠然懦弱、無能,但摯愛這塊土地,這裡有我們豐富的文化寶藏。”古人之中,徐中玉最推崇蘇東坡,歷盡苦難而豁達大度,他以為是知識分子的典型。

《大學語文》的推進者

粉碎“四人幫”後,徐中玉已年過六旬,所幸他是第一批被平反的人,隨後出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主任,把中文系辦得紅紅火火。其中最重要的成果之一,便是推廣“大學語文”課及教材。

“大學語文”是大學本專科的公共基礎課。1952年院系調整時,大學教育照搬蘇聯模式,語文被取消,從此中斷了二十多年。1978年,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教授聯合徐中玉發出倡議,在高校恢復“大學語文”課程,南京大學和華東師範大學在全國高校中率先恢復。隨後,山東大學、杭州大學等一批學校也陸續恢復了這門課程。

很長一段時期,中國學校裡的語文教材其實都是政治教材,語文課就是政治課。到徐中玉編《大學語文》時,環境已經寬鬆很多。“胡適的文章是我第一個選進《大學語文》的,上面從來沒有干涉過,當時很多人都替我擔心。而且,我選的那篇文章叫《容忍與自由》,大家都覺得有點冒險。”

1981年,《大學語文》教材問世,此後不斷修訂,至今已出第十版,印數累計3000多萬冊。編撰教材之外,由徐中玉擔任主編、會長的《大學語文》教材編審委員會、大學語文教學研究會(後改名“大學語文研究會”)成立。這些努力,奠定了數十年來大學語文課程教學研究蓬勃發展的基礎。說起往事,徐先生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有人曾問徐中玉:“現在一些大學的語文課程日趨邊緣化,母語教育正在受到傷害。您如何看待這種現狀?”徐中玉如此回答:“每個大學生應有一專之長,但通才教育需要他們儘可能具有較為廣博的學識,高遠的視野,具有人文精神與素質。對於以上方面,學好、教好大學語文課程的作用都是無法替代的,它的價值無法用一時的物質回報來衡量。可以說,大學語文課程對學生一輩子有用,只能進一步加強,力求做得更好,絕不可忽視、削弱。”

徐中玉:大學不能失語 | 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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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東師大作家群”背後的主帥

現在,文壇都知道上海有個“華東師大作家群”,包括陳丹燕、格非、許子東、朱大可等數十個77級、78級學生,覆蓋了小說、詩歌、散文、文藝理論、文藝批評、兒童文學等各個方面。這被認為是教育界、學界、文壇的一大奇觀。創造了這個奇蹟、站在這個團隊背後的主帥,就是徐中玉先生。

徐中玉支持和鼓勵同學們的課餘文學創作,還常常在全系大會上點名表揚一些在創作上有成績的學生,推動了中文系的創作熱。他做過一項高校中文系史無前例的規定:凡是在創作上已經取得成績的學生,畢業論文可以用文學作品來代替。作家趙麗宏當時的畢業論文,就是一本詩集,王小鷹的畢業論文就是一部長篇小說。

在擔任系主任期間,徐先生還以敢為天下先的精神,舉辦了全國古代文論師資培訓班。王元化、舒蕪、吳組緗等名師從四面八方來到培訓班授課。一時間鴻儒雲集,名流薈萃,真當得起“盛況空前”四個字。在這個基礎上,又成立了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出版了《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叢刊。如今,當年的學生大都成了高校國學研究的骨幹。

徐中玉先後主編過十多種期刊。90多歲時,他還在堅持親自主編《文藝理論研究》,審閱所有來稿,每期共計有二十七八萬字,對一位如此年紀的老人來說,這種工作量是不可思議的。由於編輯工作的時間限定,他多次放棄了與在美國的家人團聚的機會。已退休的子女都勸他不要再工作了,徐先生總是笑笑:“我還可以,責任未盡。”直到去年,徐先生由於自感記憶力下降,主動引退,但依舊熱切關心著刊物的發展。

現在,老人仍然每天晚上11點半以後才睡覺,早上6點鐘就起床,中午從來不午休,是上海有名的健康老人。“我的祕訣就是走路,每天要走一個多鐘頭,從家到長風公園,不停地走。要是路上碰到錢穀融先生,就一道走。走路有什麼稀奇呢?貴在堅持而已。散步健身,工作健腦。Keepwalking(堅持走路),Keep working(保持工作狀態)!”他的頭腦裡經常思考著各種問題。“看到報紙上有需要的資料,我就自己剪下來,隔一段時間整理一下,這樣以後使用的時候就不用臨時去找了。想到一個問題,我至少可以找到二三十篇相關的文章。”

徐中玉的老伴已經離世,女兒、兒子也都到了古稀之年。兒子當年在美國讀完博士留在那裡,後來成為終身教授。重孫輩如今都已經快10歲了。一家人四世同堂,難得一聚,倒也其樂融融。

藉著老人百歲華誕,眾多媒體也爭相採訪,提出的問題五花八門。徐老對自己的苦難、個人恩怨總是避而不談,因為他早已不予計較。雖曾經顛沛坎坷,大起大落,但老人於國於己真誠不渝。1984年,徐老年屆七十時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當時就寫下如此心聲:“年已七十,復何所求,只想以此鞭策自己。過去的已經過去,還有什麼個人恩怨須記,覺得認真總結教訓,一致向前看才是道理。”

本文選自《環球人物10週年-先生們:他們繼承了中華文明之氣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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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球人物10週年-先生們:他們傳承了中華文明的氣脈》,《環球人物》雜誌 編,現代出版社

本書記錄了活躍於當代中國人文與科技領域的59位巨匠,包括人文泰斗季羨林、饒宗頤、任繼愈、汪曾祺、楊絳、周有光、黃永玉,科技泰斗錢學森、袁隆平、歐陽自遠、屠呦呦、丁肇中等。“先生們”伴隨中國走過一個世紀,他們在各個領域做出了傑出的貢獻,是中華文明氣脈所在。書中以真誠且充滿善意的文筆,記錄這些中華文明泰斗級人物的人生歷程,展示他們讓人充滿敬意的品格、言行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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