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人稱得上是「萬世師表」?
波叔想到一個人——
葉企孫
現在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是最不應該被歷史遺忘的人。
他的前半生創建了清華大學物理系,培養了79名院士,其中有兩位是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共和國23位“二彈一星”元勳中有13名是他的學生。
後半生卻被揪鬥、關押、審訊、折磨,以至喪失神智,最終悽然離世。
令人心痛。
1898年,葉企孫出生在上海一個書香家第,自小既讀經史子集,也涉獵西方文化。
他出生的年代,大清國奄奄一息,氣若游絲。等他13歲時,中國已進入民國時代。
在這一年,他考入清華學堂,也就是清華大學的前身。
清華園群英薈萃,葉企孫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可如果想學習更先進的知識,必須走出國門。
1918年,20歲的葉企孫獲得公費留美資格,進入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系,師從後來的1946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P.W.布里奇曼。
兩年後他拿到學士學位,又去了哈佛大學研究院讀實驗物理學博士。
他選擇的研究題目是《用X射線方法重新測定普朗克常數》。這個看不懂不要緊,你只需要知道普朗克常數是打開20世紀現代物理學的一把金鑰匙,可是當時這個常數的精確數值還沒有被測定出來。
葉企孫和導師合作,對實驗方法進行了多次改進和修正,終於得出了當時最精確的普朗克常數。
這個結果後來被世界物理界沿用了16年。在20世紀上半葉物理學飛速發展、日新月異的情況下,這是幾個了不起的成就。
1923年,他獲得博士學位。以他當時的成績和名氣,留下來完全可以在美國物理界混得開,說不定將來還能拿個諾貝爾獎。
但是,他選擇回到滿目瘡痍的中國。
他選擇的這條路,是一條必須披荊斬棘的艱辛之路,也是一條註定步履沉重的不歸之路。
1925年,葉企孫接受昔日恩師、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的邀請,回清華任教,擔任物理系主任。
舊式的讀書人剛從科舉制度裡走出來沒多久,國家還處於硝煙之中,要怎樣才能讓先進的西方科學在祖國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在這種條件下,你無法想象一個本該受到優待的歸國博士,葉企孫經歷了什麼。
第一屆學物理的有4個人,第二屆只有兩個人,第三屆只有一個人。從一年級,到二年級,到三年級,所有學生都是他一個人教,所有課程都是他一個人開。不是他願意單槍匹馬,而是他想請人家來,找不到合適的,找到了人家也不來。
怎麼辦?
用他系主任的權力,招攬好老師唄。
可是清華早年隸屬於北洋政府,實行的是校長個人專權,校長又大多都是官員、政客,不是學者、文人,沒多少學問,更不懂管理,更替又十分頻繁,嚴重影響了教育教學工作的正常進行。
你想,一家經常換CEO的公司,能有多好的發展?
在這樣的管理下,葉企孫是有勁使不出。
不能這樣下去。
1927年,清華成立了教授會和評議會,實行「教授治校」。不滿30歲的葉企孫在第二年當選評議員。
教授治校,說白了就是拒絕外行領導內行,拒絕只懂當官、不懂科學、不聞學術、不諳教育的人進入學校管理層。
當上了評議員的葉企孫發誓要為學校和學生創造最好的治學環境。
1929年,他組建了清華理學院,包括算學、物理、化學、生物、心理、地學6個系,自己出任院長。
有一句很有意思的廣東話是這樣說的:世上無難事,只要隔硬黎。
“隔硬黎”的意思是頂硬上。葉企孫用的就是這招。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就創造條件,也要上。
從1926年到1937年,他先後聘來了熊慶來、吳有訓、薩本棟、張子高、黃子卿、周培源、趙忠堯、任之恭等一批年輕有為的科學家到清華理學院任教。
只要是人才,他不惜一切代價。
吳有訓不過是剛到校的普通教師,資歷年紀都不如他。但他慧眼識才,認定此子日後大有所為,把吳有訓的工資定得比自己還高。
吳有訓
1934年,他引薦吳有訓接替自己的物理系主任一職。四年後,他極力主張吳有訓把自己換下來,擔任理學院院長。
他看對人了。吳有訓不負所望,成為中國現代物理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
1933年,他力排眾異,把只有初中文憑的華羅庚聘為教員。幾年後,又把華羅庚派往劍橋大學繼續深造。
後來你們都知道了,華羅庚成為中國數學界的泰斗。
華羅庚一生難忘葉企孫那份沉重的恩情:
我一生得他愛護無盡。
葉企孫沒有門戶之見,不搞近親繁殖 ,名師們自然就凝聚在他周圍。
有了名師,學生當然就紛紛慕名而來,一撥又一撥高徒也不斷在清華理學院湧現。
19歲的李政道,被他破格指派到美國留學。沒想到這名稚嫩的學子,1957年才31歲,就和葉企孫的另一個學生楊振寧一起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為全人類作出巨大貢獻。
可以說,是葉企孫決定了李政道的命運。
楊振寧、王淦昌、錢偉長、錢三強、王大珩、朱光亞、周光召、鄧稼先、陳省身等人,也都曾是他的學生。
1955年中國科學院成立時,數理化學部半數以上的院士都來自清華,都名列他門牆之下。
1936年清華物理系師生
桃李滿天下的葉企孫一生卻未婚未育,學生就是他的親人,他的孩子。
學生當中,有一個是他最疼愛的,叫熊大縝。
熊大縝相貌英俊,豪爽大氣,聰明能幹,多才多藝,深受葉企孫器重。如無意外,在葉企孫的精心裁培下,日後必成大器。
1937年,熊大縝考取了赴德留學的名額。那時候他正在籌備婚禮,正是學業愛情兩豐收。
然而,“七七事變”爆發了,國難當頭,這個熱血青年再也沒有心思考慮個人問題。
1938年4月的一天,他跑去跟葉企孫辭行,說自己要到敵後參加抗日。
熊大縝
葉企孫左右為難。
你留學的事情怎麼辦? 未過門的妻子怎麼辦?
德國不去了,婚也不結了,報國要緊。
作為教育家的葉企孫不認為這是一個好選擇。他一向認為學生只有讀書才是最好的報效國家。
舉個例子。1926年,清華物理系第一屆學生、後來的「兩彈一星元勳」王淦昌參加反對段祺瑞政府的遊行,結果被段祺瑞政府鎮壓,一起去的另一位同學被打死了。
葉企孫聽說,激動地對王淦昌說:
誰叫你們去的?!你們明白自己的使命嗎?……要救亡圖存只有靠科學!
但作為熊大縝的老師,葉企孫非常瞭解愛徒的性格,面對國家存亡的緊要關頭,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所以葉企孫沒有阻攔熊大縝。他能做到的,只有對熊大縝說:
你放心去吧,我也暫不離開這裡。你到那裡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即時告訴我。
葉企孫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別,竟是永別。
熊大縝去了冀中抗日根據地,擔任供給部部長,利用自己聰明的腦袋瓜和學到的技術,製造炸藥、地雷和無線電設備,對抗日軍。
身在天津租界的葉企孫也沒閒著,他多次向根據地運送製作炸藥所需的原材料,還安排一批清華師生前往根據地,為抗日提供更多的技術支持。
他的侄子葉銘漢回憶道:
叔父在天津租界從事那些活動所冒的風險,一定程度上說比去冀中的風險還大。他做人一向慎行、冷靜、超然於政治之外,但在那民族生死存亡之際,祖國需要忠勇之士的時候,他毅然站出來了。
看過電影《地雷戰》裡面農民兄弟們用土法自制炸藥嗎?那只是電影的藝術創造。在現實中,那些炸藥和地雷是一批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學子冒著生命危險研製出來的。
但1939年春天,熊大縝突然被當做「國民黨CC特務」給逮捕,隨之冤死,一個愛國的青年就這麼斷送了。
愛徒冤死,葉企孫悲痛萬分,寫下悼詩:
時艱戒言語,孤行更寂寥。終日何所思,思在易滄間。
國家還處於危難之中,他只能強忍心中的傷悲,繼續支援抗日隊伍。
好不容易熬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國民黨政府派飛機想把他接到臺灣,聯合國也想邀請他去擔任教科文組織官員,他卻堅決推辭,留在了國內。
1949年到1952年,他被推選為清華校務委員會主任,履行校長的職責。1952年之後,他調到了北大物理系。
到1967年,快到古稀之年的葉企孫已經不再擔任官職,本來沒有受到衝擊。沒想到,「熊大縝案件」那段悲痛的舊事又被挖出來,直把葉企孫逼上絕路。
1967年6月,北大學生在物理系大樓掛出大標語「打倒CC大特務葉企孫」。
那一天,侄子來看望葉企孫,他還對侄子說“今天我被揪出來了”。他想,自己一生歷盡坎坷,這點挫折是能經受住的。
他想錯了。
另一批學生馬上來抄了他的家。他們爭著批鬥這位老人,把他關進勞改隊,連報紙都不準看。
1968年6月28日,葉企孫被關入監獄,一關就是一年半。在無盡的批鬥和審訊中,他的身體垮掉了,出現幻聽症,總是聽見電臺天天在批判他。
等他出來後,教授的房子被沒收了,工資也停發了,一開始連住處都沒有。
人們常看見海淀中關村街頭有位行將就木的老人踽踽獨行,或迎著北風仰天孤坐,穿著一條露出碎棉絮的破棉褲和一件捉襟見肘的舊棉襖,腰間紮根稻草繩,腳上趿拉著一雙鑽出腳趾的老棉鞋,花白鬍子及頭髮上結了冰,這就是培養出一大批“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和兩名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的一代宗師葉企孫!
吳有訓聽說了,不顧自己處境也很險惡,和夫人專門站在中關村街頭守著。有一天終於守到了,吳有訓緊緊握著葉企孫的手,塞了一點錢給他,哭了。
有人看不下去,給他安排了一間學生宿舍,繼續隔離審查和批鬥。
學生楊訓仁去看望老師,看到的景象是因為葉企孫小便失禁,經常尿溼褲子和床鋪,只好整天坐在藤椅上:
小小的單人床上堆滿了書籍,先生坐在一張舊藤椅上,雙腳浮腫,不得不擱在凳子上,我問他晚上怎麼睡,他說就這麼躺在藤椅上。
1972年5月,北大終於宣佈對他的CC特務問題「查無實據」,「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6月決定恢復他的教授待遇,搬入教師公寓。但實際上直到1975年夏天,他才被宣佈解除隔離。
在這幾年裡,他的學生沒有忘記他。老清華物理系的馮秉銓給他寫過一封信,當時是風險很大的一個舉動:
企孫師:1951年在北大一面,20年來未通音信,這不是說您的學生忘記了您,相反,他們是常常惦記著您的。數十年來,每逢我見到了清華的舊同學,可以說沒有一次我們不想到您,談到您。……在中國物理學界裡您的貢獻已經寫入了歷史,這是任何人所否認不了的,更是您的學生們不會忘記的。聽說毛主席對楊振寧評價頗高。楊振寧的早期是受過竹溪他們的影響的,而竹溪他們無疑是受您的影響的。現在,您年事已高,回顧這幾十年來,沒有白費心血,是可以無愧於國家,無愧於人們的。……生 秉銓1974年12月28日
讀到這封信,葉企孫感動地說:
秉銓啊秉銓,你哪來這麼大的勇氣!
1977年1月13日,重病纏身的葉企孫搶救無效,在醫院辭世,終年79歲。對於他的死,全國的報刊沒有一家發佈消息。
直到90年代中期,經過艱難的爭取,他的名譽才得以恢復。
葉企孫在1922年說過:
有人懷疑中國民族不適應研究科學,我覺得這些論調都沒有根據,中國在最近期內方明白研究科學的重要,我們還沒有經過長期的試驗,還不能說我們缺少研究科學的能力。惟有希望大家共同努力去做科學研究,五十年後再下斷語。
半個世紀過去了,今天中國科學的發展,雖然道路曲折,方向正是如他所願。
他一生沒有大部頭的學術著作,不是因為水平不高,而是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教書育人上面。
在他心中,培養出眾多優秀的學生,比他自己當一個優秀的科學家,重要得多。
歷史曾經沒有給予他應有的尊重與對待。
正因如此,這個偉大的名字才不該再次被我們遺忘。
我們知道得太晚,但也該慶幸有生之年還能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