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為什麼要學詩?

曹雪芹 賈寶玉 李紈 薛蟠 紅樓夢研究 紅樓夢研究 2017-10-06

香菱為什麼要學詩?

作者

張曉冰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曹雪芹寫了一個動人美麗的故事——香菱學詩。很多人在這個故事裡面認為這是曹雪芹在賣弄他的學問,從“寫詩”的層面來分析這個故事。作家王蒙說曹雪芹在通過黛玉和香菱之口發表自己的“詩創作發凡”或者“寫詩入門”,“完全可以把這一段複印下來作為詩歌函授的教材”(王蒙《紅樓啟示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年5月第1版)。但是我卻對此不以為然。

中國是詩的國度,在封建國家的上層社會,寫詩是一個必修的課題,歷史上有才的人而且寫出好詩的人多得是,作者沒有必要在小說裡炫耀自己的詩才。那麼為什麼這個時候要寫這麼一段呢?有的研究者從教育學的角度,或者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討論和欣賞這一段故事。我則要從教育社會學的角度考察,曹雪芹寫這麼一段故事的意圖,或許是要表現香菱這麼一個社會底層人物追求上流社會地位的一種奮力地掙扎。從教育的角度來看,在那個封建等級森嚴的社會,處於社會底層的人在獲得了生存的機會之後,其地位教育是何等的重要!

香菱為什麼要學詩?

如果說,《紅樓夢》寫的是一個封建家族敗落的悲劇,那麼在眾多的悲劇人物中,最為悲慘,最令人痛徹心底的悲劇人物,算得上是香菱。香菱原本有一個圓滿的家庭,其父甄士隱是一個不小的知識分子。這個家庭用現在的眼光來看是典型的中產階級。但是這樣的中產階級家庭在那個社會卻並沒有生存和發展的保證。心愛的女兒被人販子盜走之後,甄家就從此“霍起”,以至於家破人亡。香菱最後被拐賣到薜家,成為婢女,連自己的父母、姓名、家庭和出生地方都不知道,其生存和自由完全捏在主子的手裡,想攆出去就可攆出去,想賣就可以賣掉。

本來,香菱的命運是有機會改變的。當初薜蟠強買香菱,打死馮淵,這一命案後來落到應天府新任賈雨村的衙門,並且賈雨村已經知道了這個被拐賣的女孩兒,就是當年資助他參加科舉考試而發跡的恩人甄士隱的女兒時,是完全可以救出香菱的,但是賈雨村卻喪失人性,忘恩負義,不施援救。可以說,這樣一個女孩,其遭遇是慘不忍睹的。在大觀園的丫頭中,除了貌美之外,襲人用柔情,平兒用幹練,鴛鴦用忠誠,小紅用乖巧獲得主子的歡心而獲得了生存和體面。就香菱來說,本來有“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見第七回),有和賈府大丫環們擁有的美貌、溫柔、幹練等等條件,但是,她卻沒有得到讀書識字的正統教育,以至於賈寶玉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第四十八回)而且,她的美麗和柔情面對的是朝三暮四的紈絝子弟薛呆子,沒有可能像平兒、襲人那樣上升到主子寵愛的地位。在大觀園中,香菱如果要獲得眾多姑娘婆子們的尊重,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就必須另闢蹊徑。恰好,海棠詩社就是這麼一個平臺。

香菱為什麼要學詩?

如果從《詩經》算起,詩在中國至少已經有3000年曆史。詩是什麼?《尚書》有“詩言志,歌詠言”的解讀。詩是情感表達的渠道,詩是精神創造的源泉。同時詩又是上層社會人文墨客把玩的工具。會寫詩的人,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而事實上,也只有上層社會的官宦士族,像賈寶玉這樣的“富貴閒人”,才有此才能和有此雅興並有此條件學習詩詞的基礎知識而進行詩詞創作。即便如後來貧困潦倒的詩聖杜甫,其出生也是京兆杜氏,北方的大士族,“一個有悠久傳統的官僚家庭。”(馮至《杜甫傳》1980年3月北京第2版。)說白了,能寫詩又善寫詩的人,多半是上層社會有頭有臉有地位的人。

學詩是可以使人“清雅”的。第三十七回,讀書不多的李紈就說:“我雖不能做詩,這些人竟不厭俗,容我做個東道主人,也清雅起來。” 寫詩的人也是可以組成“群”體來玩兒的。孔子就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論語-陽貨》楊伯峻 楊逢彬譯註,嶽麓書社2011年5月第1版)。臺灣學者歐麗娟說:賈府裡的“這些女子固然個個天生麗質,但若無高度審美的精緻裝扮與詩書閒暇所涵孕出來的優雅氣質,其美麗也必然失色幾分。”(歐麗娟《大觀紅樓——歐麗娟講紅樓夢》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8月第1版。)

大觀園裡的“海棠詩社”“菊花詩社”就是這麼一個由具有主子資格的大姑娘與少奶奶們組成的“詩書閒暇”“涵孕優雅氣質”的玩兒群體,既能夠附庸風雅,又能夠抬升社會地位。香菱深知這樣的道理。香菱的骨子裡流淌著仕宦家庭的血液和保存著不甘心做奴才的基因,而且是入了《金陵十二釵》副冊的,所以她把苦苦學詩加入詩社,作為“涵孕優雅”從而融入上層社會的途徑是可以理解的。

香菱為什麼要學詩?

教育社會學把人們為了滿足生存所必須的基本技能的培養,叫做生存教育。個人所獲得的教育首先是生存教育。在賈府私塾中讀書的孩子,除了賈寶玉、賈環、賈蘭、薛蟠等富家子弟之外,大部分孩子的教育都應該屬於這種生存教育的範疇。但是社會同時存在著大量與實用技術無關的教育形式,包括人文教育、藝術修養等等,這些教育的內容和形式是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標誌,是一種非實用的,符號化的教育。香菱以其美貌和聰明,已經獲得了生存的機會。香菱學詩,顯然與實用技術無關。從她希望進入詩社以提高自己品位而獲得在大觀園中的地位來看,把詩學好的確是一條現有的途徑。人們把這種出於獲取自己社會地位和權利的教育稱之為地位教育。(劉精明《國家、社會階層與教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4月第1版。)既然在“妾”的身份上不能上升成為主子,那麼就在優雅的氣質上和主子們平起平座!

但是,在那樣一個時代,在那樣一個處於末世的封建家庭裡,要改變奴才的命運,又談何容易!儘管香菱最終接到了李紈發給她加入海棠詩社的“邀請”,但是作為“妾”,她後來還是被薛蟠新娶的老婆金桂折磨而死(按:高鶚後四十回寫香菱沒有死,有違曹雪芹原意)。這是多麼令人悲痛的結局:即便像香菱這樣一個具備了進入上層社會條件的女子,不論她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是一種無奈的掙扎,終究擺脫不了做奴才的悲慘命運!

2016.3.11

修改於2017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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