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往事:我的母親(三)

作者:李雲玲

一九七零年夏,父親從遙遠的青海格爾木復原回合肥安徽拖拉機廠工作。四年後我也因為奶奶一個人實在帶不了我們姊弟三人,十二歲被接到父母身邊(大姊一直跟著祖母生活,弟弟合肥烔煬兩邊待著)。沒想到我卻成了父親母親痛苦婚姻的見證人。

巢湖往事:我的母親(三)


母親雖然出生三個月就做童養媳,但父母童年時光裡,根本沒有多少機會在一起耳鬢廝磨,甚至都因為童養媳的原因,幾乎很少說話交流。雖然一九五零年父母成家,但也天各一方。一個在家鄉,一個參軍在瀋陽軍區後勤部,兩年後又換防至青海格爾木邊防部隊汽車連。二十年牛郎織女般的婚姻,母親算過,正真在一起生活時間只有一年半。彼此對對方的性格脾氣稟賦根本不瞭解,除了應盡的夫妻與家庭義務,父親母親的精神世界和情感表達永遠不在一個頻道上。當父親復原回合肥工作後,這種不協調的婚姻,因生活的艱辛就越發碰撞得火花四濺,總是因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弄得雙方痛苦不堪永無寧日。到了我現在這個年紀,深感父親母親都是善良之人,但二人性格中骨子裡東西差別太大甚至南轅北轍,彼此像是一把上了鏽的鎖永遠互相折磨。我也因此成了夾在父母戰爭之間的受氣包出氣筒。

一九七五年冬夜,我從公共浴池沐浴回家,人未到家門口,老遠就聽到家裡乒乓乓乓哭聲喊聲一片,嚇得十三歲的我心砰砰直跳,抽泣不敢進家門。鄰居金阿姨看見,拉著我好心囑咐,你爸媽剛剛大吵一架,你可要小心哦。我止不住地渾身顫抖,抽泣不止,他們吵什麼啊。金阿姨說好像是為什麼髒衣服放在桌子上,你爸爸張嘴就罵你媽媽,你媽媽傷心地和你爸爸吵起來。這是我12歲到合肥跟父母生活後第一次看見他們這麼大吵,驚動一路屋子裡的五戶鄰居,真是又怕又羞,他們吵架的原因竟是因為母親將剛洗完澡換下的衣服隨手放在吃飯的桌子上,就引得父親怒目圓睜,大罵母親甚至想動手,母親更是哭得一塌糊塗傷心欲絕,不停地拍桌哭訴,將自己的雙手拍得又紫又腫。而我更像個可伶的小貓縮頭聳肩躡手躡腳,輕輕拿起母親的衣服,放到屋子拐角的腳盆裡泡好,生怕引起父親的注意,又將怒火遷怒到我的頭上。夜已深,衣服只好等明天幫母親洗。自此以後我也處處留心,小心翼翼地找尋找分析父母擦槍走火的原因與規律。

因為合肥的房子特別小,實際使用面積不到十八平方,座東朝西的平房,屋裡的地面連家家戶戶都有的水泥地都不是。冬天還好,夏天,尤其是中午時分到下午太陽落山之前,小房子真是熱得像蒸籠無處躲藏。父親長期在青海格爾木工作,天蒼蒼野茫茫,部隊營房寬敞明亮,我們老家烔煬的房子也是五間瓦房。父親復原回到合肥工作,哪裡成想住的房子這樣逼仄,壓抑感可想而知;二是長期的部隊生活,父親部隊裡養成了直來直去簡單粗暴的說話方式,與愛讀紅樓夢聰慧敏感,情感豐富細膩的母親相處是那麼地不相容,沒有精神層面互動交流更是讓母親無法接受;所有吵架緣由掰開來都是上不了檯面上雞毛蒜皮的小事。

每天早上,父親情緒較好,因為可以離開家門到安徽拖拉機廠上班,而下午六點父親到家後,就開始對家裡的一切都看不順眼。母親是營業員,上班是一天早班一天晚班。如果是早班,母親下午三點到家,我就心情放鬆一些,即使父親罵罵咧咧,還好有母親在前面頂著;要是母親上晚班,到家已晚上七點,我可就要小心了。一定要將當天晚上所用的井水挑好,米飯一定要在煤爐上煮好不能有一點糊,菜洗好專等父親回來炒,直等到母親回家一起吃飯。有一點父親做得很好,就是但凡有什麼好吃的父親總是緊著母親吃,家裡的剩飯剩菜也是父親承包,飯後洗碗收拾一律父親包攬,但母親從不領情。晚飯後母親總是讓我挽著她的胳膊一起出門散步,此時,我就是母親身邊最最貼心的小棉襖,恨不得將母親的整個胳膊抱在懷裡,頭靠著母親的肩,默默聽著母親的嘮叨,使勁聞著母親的體香。一路走下來,無論走到哪裡,母親無論說什麼我都開心快樂。此時的母親也總是世上最最溫柔的媽媽,說著自己成長的故事,單位的人情世故,紅樓夢中寶黛釵、王熙鳳和尤三姐的故事。特別是她們商場主任李雲的故事給我極大震撼。

李主任是蘇北人,高高個子,五官俊俏皮膚黑,五十多歲的人滿頭銀髮。能抽菸,能喝酒。說話時愛叉腰,聲音能傳八里地,我怎麼看都覺得她的做派都有點雙槍老太婆的影子。日本人侵佔中國時,蘇北是新四軍的根據地。李主任到了二八婚嫁年齡,沒有聽從父母安排,而是參加新四軍,嫁了一個新四軍排長,排長後來在戰場上犧牲;李主任改嫁了,沒過兩年丈夫又犧牲了;槍林彈雨滾過來的人大概習慣現實的殘酷吧,最後她再嫁第三任丈夫,就是我經常能看見的那位非常和藹可親慈眉善目身材高大的吳伯伯。李主任是老幹部,那時可沒什麼專車,整天騎著一個鳳凰牌自行車顛來跑去,行走在街上打招呼的熟人不要太多。看見母親總是跳下自行車老遠大聲招呼,楊靜啊,我家蒸的饅頭你要不要,老吳今天又燒了紅燒肉,我讓他給你送點。

母親告訴我,一九六九年李主任身處逆境,母親說自己受祖父影響講義氣愛打抱不平,李主任是好人,缺德的事不能幹,堅決不落井下石。所以,李主任一直記住母親的好。打倒四人幫後,她還是當她的主任,對母親照顧有加,管誰提意見,每個月都批准我母親請病假回烔煬探親。我高中畢業後待業在家,還是李主任推薦我到合肥東方傢俱廠做知青工。李主任的故事讓我明白一個道理,做人要雪中送炭,無需錦上添花,要知恩圖報。

一九七四年,母親調入合肥市第二輕工業局逍遙津商場當營業員,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作為八大員之一的營業員,可是很吃香的職業。母親的同事中好多都是家境好的,像我母親這樣毫無背景的真是鳳毛麟角。可能稟賦天成,母親特別會講故事,說是單位裡的故事大王一點不為過。只要母親單位的叔叔阿姨看見我都說,我最喜歡你媽媽或是我最喜歡楊大姐了,她最會講故事。她肚子裡怎麼有那麼多故事,既風趣又幽默。

母親也經常自豪地告訴我,商場每次要分櫃組,我從來不擔心沒人要我。因為即使最不好賣的商品在我手裡我都能賣出去,賬目我也是記得最乾淨最清楚,又會講故事給她們聽,她們自然都歡迎我。當然,因為母親生性好強,商場主任是不能批評她的,用後任主任張克勤的話說,我知道哦,什麼人都能說,唯獨楊靜說不得,因為她是林黛玉。每當此時,母親總是一臉年少女般的矜持與驕傲,我工作做得那麼好,為什麼要你批評。主任聽了心甘情願接受母親反駁,哈哈離去。

對於爸爸的爆脾氣,用母親的話形容就是,你爸爸有神經官能症,每過半個月就要發一次毛(火),不發不舒服。父親到底為什麼發火,那真是說不清道不明。比如,家裡地方小,三合土的地面,父親就決不允許有一滴水滴到地上,否則一張怒目圓睜的臉真的是讓人心裡直打鼓;家裡開門就見街,但桌子上不能有一點灰塵;雖然租的是房產局的房子,但印象中房產局就沒有維修房子的義務。老式的房子的天棚是用蘆蓆吊的頂,因年久失修,一遇雨天,經常是外面大雨家裡小雨。雨停了,吊頂的蘆蓆總是一個個鼓包。一個鼓包裡就淤積著差不多一大碗水,用竹竿一挑嘩啦啦一大片水,屋子地面頓時成了爛泥巴塘。此時父親心情那真是糟透了,罵天罵地罵母親和我,三人似處於暴風驟雨昏天黑地的戰爭邊緣,每分每秒都會一觸激發。

父親雖然是軍人出身,但非常奇怪的是天生動手能力很弱,在這方面反而不如母親。由於連續兩個月黃梅雨天,一天早晨,家裡真的像天塌下來一樣,我睡覺的床頭突然從天而降一堆瓦塊,砸落在我的枕頭邊,差一寸就腦袋開花,接著整個蘆蓆吊頂嘩啦啦坍塌一大片,此時正是早六點,父親好一頓大罵之後,竟然甩手上班去了。看著這幅景象母親也無心和父親吵架,知道吵也沒用,因為他根本搞不定這些個事,他只會做飯、打掃衛生以及洗他自己的衣服,男人應該乾的事他是真的不行。母親急急忙忙趕到工作的商場,拿回一大包從紙箱上撕下來的牛皮包裝紙和細鐵絲,找鄰居借來梯子,我和母親就動手將被雨水浸透的蘆蓆吊頂上的牛皮紙撕掉,再將鏽蝕的鐵絲剪掉,用新鐵絲將蘆蓆重新綁在到吊頂的毛竹做的骨架子上。打好漿糊,攤開半米見方牛皮紙將吊頂一一糊好。遇到站在梯子上也夠不著的地方,或是鐵絲剪不斷的時候,母親總是對打下手的我說,搞不好也要搞,動腦筋想辦法總能做好。

一天下來,我和母親早已累得渾身散了架,但看到家裡的吊頂又被母親和我扎的平平整整糊得清清亮亮,連電燈的保險絲也被我換了新的鎢絲,像爛泥塘一樣三合土地面也被我清理的乾乾淨淨。看著亮堂堂的屋子,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對父親的怨恨也顧不上了,但卻深深心疼母親。心想,今晚有理由不用搭理父親,沒有他我們或許過得更好。那天晚上,父親回來看看家裡又恢復乾淨整潔,沒敢在母親面前吭一聲,母親也整整一個月沒和他說話,有事總是讓我當傳聲筒。

在我的少女階段,母親經常告誡我的就是,遇事一定要動腦筋想辦法;做事之前,要做到未生(先)行船要先辦落水之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話。我做幹家務活時也就練成了同時並行幹幾件事的本領,頭腦清楚,做事多而不亂,井井有條,對我成年後的工作學習生活產生極大影響。越是困難時刻或做艱難決定時候,都能特別冷靜不慌張,且有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感。我經常想,已有過差點給屋樑上的瓦砸死的經歷墊底,人生的路還有什麼好讓我害怕的。(未完待續)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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