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弓之月神
一陣春雨過後,泥土的芬芳夾雜著青草的香氣撲面而來,鑽入鼻孔清新舒適。天空碧藍如洗,偶有幾朵淡薄的白雲,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兩邊生滿溼滑墨綠的苔蘚,一直蔓延到舅舅家門口。
我抬頭,用手在額頭上搭起一個涼棚,眯著眼看屋簷下飛來飛去嘰嘰喳喳的小燕子,那裡有個燕子窩,很多年了,從我來的時候就有。
“舅舅,小燕子回家啦。”
我轉身,聲音歡快而興奮。
彼時,舅舅穿著白襯衣,笑容溫和,站在院子裡唯一的一棵玉蘭樹下,肩頭上還有幾片乳白的玉蘭花瓣。
我朝著舅舅跑過去,身上的白麻布長裙被地縫裡擠出的小草身上的雨水打溼,貼在腳踝和小腿上,涼涼的。
“小燕子都回家了,爸爸和弟弟都許久不來看我了,舅舅,他們是不是把我忘了。”我嘟著嘴,抱著舅舅的腿。
舅舅俯下身,摸了摸我的頭髮。
“瑞雪,你想他們嗎?”
我思考了下,搖了搖頭。
“不怎麼想,我只是很想我媽。”
舅舅不再說話,抬手摺下一朵開得正盛的的玉蘭,簪在我的鬢間。
我知道我媽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去世了,在一個酷暑難耐的夏夜。
她臨走的時候,摸著我的臉說:“瑞雪,我苦命的閨女。”然後又抓緊我和弟弟的手,悄無聲息地閉上了眼。
我只記得她眼角的那兩滴淚,晶瑩透明,反射著家裡昏黃的燈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媽走後的第十天,爸爸說帶我出去散心,他用他那輛帶大梁的二八自行車載著我穿過鎮子裡的街道。
我問他為什麼不帶著弟弟,從前,他總是前面載著弟弟,後面載著我一起出去玩的。
他不回答,只是買了個風車給我,騎得愈發的快。
風車的快速轉動讓我興奮到尖叫,我記得後來爸爸還在一家百年糕餅店買了我最喜歡的桂花糕,我開心得不得了。
那個年代,能吃到像樣的甜品,對孩子來說,就是天大的喜事。
爸爸載我到舅舅家,和舅舅交代了幾句,又跟我說:“瑞雪,以後要聽舅舅的話。”便緊張地跨上自行車歪歪扭扭地離去。
我看著爸爸遠去的背影,內心的恐懼上升膨脹最終炸裂,我哭喊著掙開舅舅的懷抱,追逐著那輛自行車。
“爸爸!爸爸!你別走,別走呀!”
我的聲音都喊得嘶啞了,最終力竭不怠,摔倒在一片積水中,我的身上全是泥水,卻依舊朝著爸爸離去的方向伸手,爸爸的身影已經小得看不到,我只聽見自己的哭聲。
一雙大手把我從積水中拖出來,我到了舅舅的懷中,我用雙手捶打著他的胸膛抽泣著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舅舅緊緊地抱著我,我身上的泥水沾了他一身,貼著他微微溫熱的胸膛,我聽見他強有力的心跳聲。
“瑞雪乖,跟舅舅回去。”
那天晚上,我便發起了高燒,姥姥給我的額頭上換著一塊又一塊的涼毛巾,邊換邊抹眼睛。
“作孽呀,冥冥之中,小怡居然和我走了一樣的路,這孩子,哎……”
小怡是我媽的名字,我不知道她做了什麼,讓姥姥覺得她在作孽。
自從我來了舅舅家,爸爸和弟弟很少來看我,開始是幾個月,後來就變成了半年。直到有一天,我催促著他們早點回家,我發現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把舅舅家當成了自己家。
我問過舅舅和姥姥很多次很多次,爸爸和弟弟是不是不要我了,他們都說不是。
可我知道,我被爸爸拋棄了。
一次姥姥在給我扎辮子的時候,我又問姥姥,姥姥搖著頭嘆氣道:“瑞雪,你別恨你爸,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對,他有苦衷,需要把自己的女兒拋棄。
時光匆匆,轉眼我七歲了,到了上學的年紀。
上學的第一天,我就跟同學狠狠地打了一架。
老師叫來了我們幾個打架孩子的家長,在辦公室予以調解。
舅舅很生氣,問我為什麼打架,我哭著說:“他們罵我是撿來的野種,沒爸沒媽。我有媽也有爸,我媽只是不在了。”
舅舅長嘆氣摸著我的頭髮,旁邊和我打架的同學家長卻輕蔑地說:“哎呀呀,把我家孩子臉都撓花了,家長來了都不說道歉,真是有人生沒人養,父母都不來,整個一個沒教養的東西。”
他的話激怒了舅舅,舅舅轉身就是一個耳光,然後和那位家長撕打起來,最後好多人才把他倆拉開。
回家的路上,舅舅牽著我的手,他臉上的烏青格外醒目,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疼嗎?”
他搖搖頭,我從衣兜裡掏出一顆奶糖剝開,然後踮起腳塞進他嘴裡。
這是早晨姥姥塞給我的,一共兩塊。
我把另一塊糖塞進嘴裡,舅舅彎下身子,把我舉起坐在他的肩頭,我抱著他的脖子,嘴裡甜甜的味道持續了一路。
我剛上二年級的時候,姥姥忽然一病不起,我和舅舅悉心照顧,卻依舊不能從死神的手裡挽回她。
一個大雨飄落的夜晚,一週水米未進昏昏沉沉的姥姥突然驚醒,然後不停地叫著“小怡!”
“雙兒!”
“雙兒是誰呢?”我轉頭問舅舅。
“是你另一個舅舅,他在很遠的地方,沒法回來。”舅舅聲音很低。
叫了許久之後,姥姥不叫了,她似乎清醒了,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舅舅,淚流滿面地說:“阿明,瑞雪就託付給那你了,還有,別怨恨你爸。”
舅舅點頭答應,姥姥笑得釋然。
她又閉著眼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再也沒有醒來。我只記得她後來喊了很多次:“小怡雙兒來接我了。”
姥姥走後,偌大的家裡只剩下我和舅舅。舅舅不愛說話,閒暇的時候,除了陪我玩,就是收拾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尤其是院子中心的那棵白玉蘭樹。
由於得到精心的照顧,那棵樹長得頗為粗壯,花朵絢爛,花瓣厚實。
一到花季,滿院子的玉蘭香味。
每到玉蘭花盛放的時候,舅舅總會從樹上剪下好幾支,用黃色絲線分紮成兩捆,然後帶著我去公墓看望姥姥和媽媽。
他說姥姥和媽媽都喜歡玉蘭的高潔和素雅,雙兒舅舅也喜歡,他看到這棵樹長勢如此之好,也一定會心生歡喜。
那一天,我遠遠地望見一個老人立在姥姥的墓前,他身著黑色的風衣,脖子上是一條灰色厚實的圍巾,頭髮一絲不苟地向後梳著。
我和舅舅的腳步聲讓他回過了頭,他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對著舅舅叫了聲:“阿明!”聲音很低,彷彿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
我見過他,在我姥姥的葬禮上見過。
他遠遠地站在人群外,表情悲傷,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砸下來,我以為他是姥姥的故人,想要邀請他來前面給姥姥燒紙,舅舅卻突然喊我不要亂跑,我再一回頭,他就不見了,我一直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你來了……你為什麼才來?”
一向語氣平和的舅舅聲音有些哽咽。
我看見他盯著老人,眼圈微微發紅。
“我媽她等了一輩子,自責一輩子,最終帶著無窮無盡的遺憾離開,你為什麼不早點來?”
舅舅的語氣不算激烈,可我能感覺到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阿明,我……”
老人突然捂住了眼睛,眼淚從指縫中滲了出來,他轉身離開,步履踉蹌。
“我媽說了,她不怨恨你,也不讓我怨恨你。”
這句話讓離去的老人頓時停住,在原地站了好幾分鐘,然後離開,他的背影格外孤單。
“舅舅,他是不是我姥爺?”我小心翼翼地問。
“是,他是你姥爺。”
舅舅的眼淚打在我手中的玉蘭花瓣上,我發現他哭了,沒有聲音只有眼淚,我用手給他擦啊擦,怎麼也擦不完。
其實關於姥爺,我還有很多想問的,但是看到舅舅這樣,我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我記得舅舅在姥姥和媽媽墓前坐了許久,不停地說著:“媽,姐姐,他回來了,走了這麼多年,終究是回來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舅舅都格外沉默。
“姐,舅舅,我和爸爸等了你們好久。”快到門口的時候,弟弟像一頭歡快的小豹子一樣衝過來撞了我個滿懷。
我看見遠處站著的爸爸,尷尬地對我笑著。
舅舅打開門,我們一行人進了屋裡,我給爸爸倒上了茶,弟弟就迫不及待地拉著我跑到了院子裡。
跑到院子裡的玉蘭樹下,他四下看了看,然後從隨身攜帶的包裡掏出很多東西塞進我的手裡,有吃的、玩的,我的雙手都捧不下,很多東西都掉了出去。
弟弟低頭,一件一件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到我的手上。
“姐,咱倆突然多出個姥爺,姥爺對我可好了,送了我好多東西,都是雙份的,還讓我把這些東西給你。”
“姥爺是不是圍著灰圍巾,頭髮朝後梳著?”
“噯,姐你怎麼知道?”
“我啊……”
“瑞雪,你過來!”
舅舅的呼喚聲打斷了我的話,我往屋子裡走去,走到快到大門的時候,我聽見爸爸說:“阿明,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有什麼辛苦的,瑞雪是個可憐人,我們一樣罷了。”
我進了屋,把手裡的東西都放在桌上。
爸爸走過來拍了拍我的頭,整理了下我的衣襟,慈愛地說:“瑞雪,今天跟爸爸回家吧。”
我轉頭看看舅舅,舅舅點點頭,說:“瑞雪,回去吧!”
爸爸來牽我的手,往前走了幾步,我突然甩開他,跑到舅舅身邊,抱著他的腿說:“我不回家,這裡就是我的家,舅舅,舅舅,你也不要我了嗎?”
我一邊說,一邊哭得稀里嘩啦。
十年時間了,爸爸要接我早來了,何必突然過來,我覺得裡邊肯定有詐,更何況我不想離開舅舅。
舅舅蹲下身,給我擦眼淚。
“瑞雪乖,舅舅怎麼會不要你呢,你不是有自己的家嗎?”
“我不回去!就不回去!我要和舅舅在一起,姥姥不在了,我走了,就剩下你一個人了。”
我哭得更凶,抱著舅舅的腿也更加用力。
在我的死纏爛打下,終究還是爸爸和弟弟回去了。
後來,爸爸又來了幾次想接我回去,我依舊選擇留在舅舅這裡。再後來,他雖然和弟弟依舊來看我,且看的次數頻繁了些,卻再也不提接我回家的事情了。
舅舅笑著說:“瑞雪,你有家不回,跟個小尾巴一樣粘著我,舅舅想談個對象都沒機會啊。”
舅舅皮膚白淨,自帶著一種斯文儒雅的氣息,他在一所小學任職音樂老師,追他的姑娘不是沒有,但有的嫌棄他窮,有的則是因為我。
我記得曾經有個喜歡穿紅裙子的姑娘很喜歡舅舅,她會經常來家裡照顧姥姥,還會給我們做飯,時不時還帶一些我喜歡的小零嘴給我。
舅舅好幾次問我喜不喜歡她,我毫不猶豫地說喜歡。我又問舅舅喜不喜歡她,舅舅從臉紅到了耳根。
“那我是不是快喊她舅媽了?”
“小孩子,一邊玩去。”
舅舅急忙走開。
我生日的時候,放學興沖沖地回來。剛到家門口,就聽見紅裙子姑娘的聲音。
“阿明,瑞雪也有自己的父親和弟弟,我覺得讓她迴歸自己的家庭挺好的。”
“靈靈,瑞雪這孩子來我這裡很多年了,她爸當初把她送來……”
“可是我們以後會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我們兩家的條件你也知道,會很吃力,瑞雪畢竟不是你親生的……”
紅裙子姑娘打斷了舅舅的話,她後面說什麼我沒聽到。
內心一陣恍惚,我踉踉蹌蹌地往外跑,卻不小心碰到了院子裡乘涼用的小椅子,舅舅循聲追出來,我卻跑得更快。
院子外面不遠處是一片野地,裡面野草長得旺盛,有的有半人多高,我在草叢裡幾下就沒了蹤影,只是聽著舅舅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天色徹底黑下來的時候,舅舅終於在一片草叢裡找到抽泣的我。
他伸手拉我起來,然後把我背在背上,我抽噎著問:“舅舅,有了舅媽和你的小寶寶,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誰說的,瑞雪也是舅舅的寶貝啊。”
“真的嗎?”
“真的!舅舅不會離開你,誰也不能讓你離開。”
我被舅舅的話逗笑了,鼻涕眼淚都蹭在他的白襯衣上,他身上清新的香皂味鑽進我的鼻孔。
再後來,紅衣姑娘再也沒來過,當然其他姑娘也沒有來過。倒是有說親的人來,不過來了,最終還是嘆著氣走了。
日子又恢復了平靜,轉眼我就上了高中,鏡子裡的我身材矯健,褪去了臉上的嬰兒肥,一雙大眼波光瀲灩,彷彿一朵將要盛開的玉蘭。
做作業的時候,我的練習冊裡掉出一張折成心形的藍色信箋,我急忙彎腰去撿,坐在一旁看書的舅舅掃了一眼,笑得意味深長。
“丫頭,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帶回來讓舅舅看看啊。”
“哪有!”我臉上微微有些發燙,趕緊把信箋夾回練習冊裡。
“哎呀呀,女大不中留啊,瑞雪都十六歲了,我也老了。”舅舅合上書感嘆道。
“不會啊,我就覺得舅舅一點也不老。對了,我看見廚房有條魚,不如我今天給你做拿手的魚肉粥?”
我藉機岔開了話題跑向了廚房。
我不會有男朋友,那些在球場上一身臭汗,撩起衣服擦臉自認為很酷的小子我怎麼會喜歡。朋友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我說:“斯文,儒雅,愛看書,喜歡穿白衣。”朋友以為我喜歡隔壁的班委,其實這些都是舅舅的特徵。
舅舅這樣的男子彷彿一團並不刺眼的光,安靜,溫和,讓人心生舒適。
和舅舅生活了多年,我內心覺得平定安然。
魚肉片成片,挑去大刺,放入胡椒粉,鹽,料酒,蛋清,澱粉抓勻醃製,鍋中放入大米和清水熬煮。等米發黏了,放入醃好的魚片再煮五分鐘。
我熟練地煮好魚肉粥,又炒好兩個清爽的小菜,叫舅舅吃飯。
因為高中開銷大,舅舅業餘的時間又開辦了個樂器學習班,因為勞累,總是不能按時吃飯,他鬧起了胃病,胃藥不離身。
我心疼舅舅,抽時間就給他做飯,而且專撿養胃的做。
舅舅讓我安心學習,儘量少管做飯的事。我這次違背了他的意思,我想,他是我這些年來第一個願意洗手作湯羹的男人。
姥爺期間也來過幾次,每次都留下一些錢,舅舅不肯收,讓姥爺帶走。
我送姥爺離開,到門口,他總會悄悄塞給我幾張大鈔,以及一些學習用品。
錢我沒敢拿,但是學習用品,我留下了。
轉眼我升入高三,課業壓力變得繁重,為了節省時間,我改成了住校,經常一個月回來一次,每次回來,舅舅都為我準備一桌大餐,他在旁邊微笑著看著我吃完,自己卻很少動筷子。
我看著他有些疲憊的表情以及消瘦的身形,往他碗裡拼命夾菜,讓他補補。
他卻笑著說沒什麼。
“舅舅,你不要太累了,少接點課。等我上了大學,就開始賺錢,你就不用這麼累了。大學畢業我找份好工作,我養你啊!”最後一句我是學著《喜劇之王》裡的周星馳的語氣說的。
“哈哈哈哈,瑞雪懂得孝順了,希望我能等到那一天。”舅舅笑得很開心。
“一定會的。”
等我能賺錢,一定帶舅舅去華貴的餐廳,穿上禮服,和他一起優雅地用餐。
舅舅穿著西裝白襯衫的樣子,一定非常紳士。
高考那天,舅舅給我打電話,我說我有點緊張,他說:“不怕,我一直在考場外面等著你。”
第一科考完,他果然在一大群家長裡,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追了我許久的男孩子說:“那就是你舅舅,真的很帥,氣質也很好。”
“那當然!”我揚起小臉驕傲地朝著舅舅跑去。
最後一科考完,我快樂地飛奔出去,拉著舅舅的手要出去好好慶祝下。
舅舅看我的表現,也笑得開心,表示一定要去最好的飯店才行。
話還沒說完,汗水便湧上他的額頭,瞬間浸溼了他的白襯衫,他倒在了地上,臉色蒼白,嘴裡還嘔出一口濃血。(作品名:《玉蘭花開》,作者:弓之月神。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點擊屏幕右上【關注】按鈕,第一時間向你推薦故事精彩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