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女作家白薇，知道的人恐怕不多。筆者也是在張愛玲《我看蘇青》這篇短文裡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

張愛玲說：“如果必須把女人作者特別分作一檔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文章的題目既然叫《我看蘇青》，作者自然會對蘇青多加褒讚，順手打壓一下其他人也是可以理解的。筆者之所以會注意到白薇這個名字，是因為她與冰心排在了一起。

世紀老人冰心，我們每個人讀書時都學過她的《小桔燈》，知道她寫的《寄小讀者》。後來我們還知道她與林徽因的交往與恩怨，知道那篇《我們太太的客廳》。

可是，白薇是誰？我們毫無印象。

白薇是1920年代後期一位著名的女作家，主要作品有劇本《琳麗》、《打出幽靈塔》、長篇自傳《悲劇生涯》等。

1926年《琳麗》問世，作家陳西瀅專門在《現代評論》雜誌上寫文章介紹她：“《琳麗》二百幾十頁，卻從頭到尾就是說的男女的愛，它的結構也許太離奇，情節也許太複雜，文字也許有些毛病，可是這二百幾十頁藏著多大的力量，一個新的呼聲，在戀愛的苦痛中的新的呼聲，從第一頁直喊至末一頁並不重複，並不疲乏，那是多大的力量。”

這部劇本可以說是震驚文壇，讓人對白薇刮目相看。但當時誰也不知道，作者本人正在愛情中備受煎熬。

一、原生家庭和不幸婚姻

• 母親隨隨便便就給她訂了親

白薇的本名叫黃鸝，又叫黃章、黃素如，白薇這個名字，是她到了日本後才取的。

1894年2月，白薇出生於湖南資興縣一個鄉紳家庭。白薇的祖父是武舉出生的湘軍軍官，所以黃家算得上當地名門。不過，祖父去世後，黃家家道中落，白薇小時候就要下田、紡織和繡花，除了能讀書，白薇享受的待遇與普通農家子女相差無幾。

七八歲的時候，父母就為白薇訂了婚，而這場婚姻只是白薇不幸的開始。

因為婆婆是遠近聞名的惡寡婦，未婚夫李登高則是目不識丁被慣壞了的遺腹子，白薇希望父親幫她退婚。

說起來有點悲涼，白薇的這樁婚事，是她母親隨口答應的。

小白薇和母親一起看戲時，婆婆相中了她做兒媳，在媒婆的攛掇下，婆婆請她們母女倆吃了一頓面，就把婚事給定下了。

母親對女兒的終身大事如此輕慢，父親呢？

• 父親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天大

白薇的父親名叫黃晦，年輕時在日本留過學，參加過革命，回國後在地方上辦過教育，算是一名新派人士。按理說，黃晦的思想應該較為進步，涉及到親生女兒的終身幸福，他理應去爭取一下。可是，白薇的父親是那種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天大的人，他冷酷地拒絕了女兒的退婚要求，在白薇16歲的時候，就把她嫁到了夫家。

• 婆家是個大火坑

由於家道中落，白薇的父親也不重視女兒的幸福，給她的陪嫁非常少，這讓婆家大失所望。白薇嫁過去後就成了李家的長工，每天要幹各種活，侍候婆婆和丈夫，累得半死，還要看婆婆的臉色，經常被丈夫家暴，有時候這對母子還合起來打她，甚至商量著要把她賣掉，另外再討個老婆。

在這種境況下，白薇逃出了李家，在舅舅的幫助下去了衡陽，在第三女子師範學校當了插班生。

她跑走了，婆家卻不答應，反而跑去黃家要人。白薇的父親大概被糾纏不過，趕到長沙一女師，買通教職人員守著她，要將女兒捉回去，重新投入火坑。

攤上這樣的原生家庭，攤上這樣的父母，攤上這樣的婆家，白薇要活下去，只有一條路，繼續逃。

二、與親情決裂，與愛情無緣

• 20多封信引來父親的痛罵

在同學的幫助下，白薇逃出來，上了長沙到漢口的輪船，然後從上海到了日本橫濱。

白薇這個苦孩子，到了日本後身上只有幾毛錢，只能到處做苦工養活自己，她做過女傭、賣過水，連挑碼頭這種苦力活她也幹過。後來還是她在長沙讀書時的校長給她寄了一些錢救急，在這位校長的勸說下，白薇的父親總算給她寄來了70塊錢，於是白薇就在日本上了學，補習日語，考取了東京高等女子師範的官費生。

可惜的是，白薇生了病，因病留級時，官費就停了，這樣一來，她又得去做傭人來賺取學費和生活費了。這時候從老家傳來了她的四妹被迫出嫁的悲慘消息，白薇想到自己的不幸婚姻，想到她背井離鄉一邊給人做傭人一邊學習的處境，新仇舊恨湧上心頭 ，一連寫了20多封信給她父親說理抗爭。

這個舉動激怒了她父親，回信罵她是大逆不道的孽種。就這樣，白薇和她的家庭徹底決裂，從此變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

• 失去殘存的親情後與愛情也無緣

1923年東京發生了一場罕見的大地震。由於地震發生時正是中午，家家戶戶正忙著做飯，地震襲來時，爐倒灶翻，火焰亂飛，而東京房屋又多是木質結構，很快釀成了火災。這場大火在地震衝擊波激起的狂風作用下，燒了三天三夜，東京成了一片火海，損失慘重。

白薇籌劃了一場賑災義演，演出劇目是她寫的話劇《蘇斐》。白薇自己擔任女主角，男主角找了男同學凌璧如來扮演。

與家庭決裂後，白薇開始寫作，《蘇斐》是她的處女作。那段時時間，她愛上了凌璧如，凌璧如對她也是有求必應，從不逃避。但這種友好並非出於男女之情，而是同學之誼。凌璧如愛的人是張萬濤。

所以，白薇的這場愛戀註定只是一場單相思。

三、她將所有的情感都投射到一個不值得的人身上

• 凌家兄妹拉近了白薇和楊騷的距離

就在這時，白薇認識了楊騷。

楊騷跟白薇一樣，也被愛情給折磨，折磨他的對象名叫凌琴如，也就是凌璧如的妹妹。

但他跟白薇的情況又有些不同，楊騷和凌琴如曾經相戀過。

楊騷非常愛凌琴如。凌琴如只有18歲，學的音樂，主修聲樂，輔修鋼琴，而楊騷是一名具有音樂天賦的詩人。這樣兩個人無疑是有很多共同語言的，他倆在一塊兒也確實度過了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但是追求凌琴如的並非楊騷一人，在東京大地震後，凌琴如答應了另一名男子錢歌川的求愛。

於是，楊騷失戀了。

凌家兄妹拉近了白薇和楊騷的距離，在互相傾訴苦水、互相安慰的談話中，他倆擦出了火花。這一年，白薇29歲，楊騷23歲。

• 楊騷其人

楊騷是福建漳州人，中學畢業後就來日本留學了。他從小過繼給堂叔撫養，堂叔家境不錯，他的生父家卻是比較貧困的，生性敏感的楊騷為此感到自卑，但他看到親生父母和兄弟的境況時，又總是忍不住偷偷掉眼淚。

這樣一個剛剛遭遇失戀打擊的大男孩，遇到一個跟原生家庭脫離關係、曾經有過不幸婚姻、又剛剛經歷了一場無望單相思的女人，楊騷很願意將自己的心裡話向白薇傾訴。

• 原生家庭和早年經歷帶來的影響開始在她身上顯現

“要做人總得和種種悲慘痛苦的環境作戰鬥，世上沒有理想的生活等著人們去享受，只有從艱苦中掙扎出來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人生。”

白薇勸慰楊騷的話，其實也是在說給她自己聽。

原生家庭和不幸婚姻造成了她不幸的前半生，也給她的心靈罩上了陰影。要跟悲慘痛苦的環境說不，要戰鬥，要爭取，是過去的經歷帶給她的經驗。但同時，對於艱苦、掙扎出來的生活，她又有著不自覺的服從和忍耐。

這種早期經歷帶給她的影響，後來也體現在了她對楊騷和生活、命運的態度上。

此時此刻，白薇和楊騷同病相憐，擦出了愛的火花，感情急劇升溫。

對於白薇來說，楊騷是她等了幾十年的愛人。她積蓄了一生的愛情，立刻全部投射到楊騷的身上。

這個從小沒有得到父愛，又經歷過不幸婚姻的女人，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愛情的撫慰和人情的溫暖。

四、她愛上的是一個只會給她痛苦、不安和打擊的男人

• 讓她吃醋

楊騷也愛白薇，但他剛剛經歷了一場狂熱的戀愛，失戀後的他，情感世界就像一片廢墟一樣，還沒來得及恢復平整，就遇到了白薇狂風驟雨般的愛戀，這讓他有點無所適從。

這場戀愛，一開始的情感就極其不對等。沒過多久，楊騷就逃回國，逃到了杭州。而且他還給白薇寫了一封信，讓她不要愛他，因為他依然惦記著A妹。

這個A妹，指的就是凌琴如。

收到這封信，白薇很傷心，也很吃醋。她不顧一切地從日本回國，跑到杭州去找楊騷。

楊騷一看她追來了，趕緊又跑回了漳州老家，把白薇一個人扔在了杭州葛嶺。

白薇沒有錢，又生了病，回不了日本，於是她把內心的苦悶和激情全都傾訴在筆端，寫出了詩劇《琳麗》，也就是前文所說的，陳西瀅大加讚賞的那部劇本。

楊騷後來又去了新加坡，想在南洋淘金。這期間白薇與他書信不斷，從來就沒有放棄過這段感情。

白薇不依不饒地追趕著楊騷，對他的思念和對凌琴如的醋意浸透紙背。

• 讓她得病

1927年10月，在南洋過得不如意的楊騷回到上海，重新出現在白薇面前，希望白薇能接納他。白薇雖然恨他的不告而別，恨他的冷漠無情、心有旁騖，恨他說的每一句刺傷她的話，但是，她還是跟他和好了。

可怕的是，楊騷得了病，還把病傳給了白薇。

心靈上的創傷，身體上的病痛，對一個人的情緒會產生不良的影響，白薇本來就很敏感，對這段感情毫無安全感，所以她時常表現得喜怒無常，讓楊騷無所適從。

即便是這樣，白薇和楊騷在一起的1928年到1929年，依然可以稱得上是白薇這一生中過得最幸福的日子。

在這段時間裡，白薇創作出了很多的文學作品，比方說《打出幽靈塔》、《革命神受難》、《樂土》，還有長篇小說《炸彈與徵鳥》等等，都是在這段時間寫的。

更重要的是，白薇的作品得到了魯迅的欣賞，將她的《打出幽靈塔》刊登在《奔流》的創刊號上，白薇的名字與郁達夫、柔石等人並列，成為了當時文壇上的一流人物。

• 讓她喪失安全感

白薇和楊騷之間相對甜蜜、和睦的日子，在1930年發生了變化，這一年，凌琴如、錢歌川夫婦來到了上海。

對於這位情敵，白薇曾當著凌琴如的哥哥凌璧如的面說：“我就是最恨你妹妹，楊騷心中總有她。”

自從凌琴如回到上海，白薇就變得特別多疑，經常跟楊騷鬧，還跑到凌琴如家裡去鬧。

兩個人的感情越來越壞，1933年，白薇把她和楊騷的情書結集出版，命名為《昨夜》，把情感最隱祕處公之於眾，做出了放棄的姿勢。

從1925年到1935年，這對戀人糾纏了整整十年，最終以分手告終。

五、無愛無財孤獨終老

白薇的身體一直不好，但她一直堅持寫作。在病床上，臨開刀前，她都在寫，她的大量沒有發表的作品，卻在抗戰時都被丟在醫院裡燒掉了。

白薇的生活沒有保障，就靠寫點稿子和朋友的資助艱難度日。1940年在重慶，已經40歲的楊騷再次見到了白薇，看到這個因為他的原因身患重病的女人，楊騷生出了懺悔之心，他去照料了白薇七天七夜，希望能跟她重新開始，但是白薇對楊騷已心有餘悸，不可能再接受他了。

事實上，不僅是對楊騷死了心，白薇對愛情也死了心。哀莫大於心死，跟楊騷分開後，白薇的生活中沒有愛情，只有病痛和貧困。

白薇依然在寫作。不管是在抗戰前還是抗戰時期，白薇都在寫作，但因為要面對太多需要馬上解決的實際問題，她寫起來很是力不從心。

1920年代後期的白薇，是文壇上一顆閃耀著奇特光芒的星。但在張愛玲寫作那篇《我看蘇青》的1945年，白薇已被情感、生活折磨得失去光芒，被人譏諷為已經落伍、寫不出東西的作家。

這顆星閃耀光芒的時刻很短，貧困、病痛卻如影相隨，糾纏著白薇不放。

白薇說：“我一生有三無：身無家，愛無果，死無墓。”

如此淒涼，如此孤獨，卻又如此真實的人生寫照，與她的才華、激情完全不配，不禁讓人感慨：命運何以虧待這樣一個女人？

步入老年的白薇，拖著一身的病痛，艱難度日。她很少寫，也很少發表作品，漸漸在文壇銷聲匿跡。這位命運坎坷的老人，活到了93歲高齡。

命運沒有賦予她幸福的家庭，也沒有給她健康的身體，卻給了她長壽。這是命運給她的唯一禮物，卻不知是安慰還是敷衍，令人無限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