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雲譜,邂逅八大山人

南昌市南郊的青雲譜,是一個明秀清幽的所在。

梅湖溪環繞著粉牆黛瓦,四面波光,搖撼人心。庭院深處,叢竹拂風,白荷新綻,垂柳依依。朱耷清瘦高大的銅像兀立著,冷眼俯視滾滾紅塵,孤獨而又清曠。

這個名叫朱耷的清瘦男子,是青雲譜永遠的主人,也是青雲譜永遠的靈魂。

朱耷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的後代。被封於南昌的朱權,有著良好的藝術修養,精通音律,雅好詩章。這種優秀的文化基因沉澱在朱耷的血液中,使他從小表現出卓異的天資。他八歲能詩,十一歲精通水墨丹青,還寫得一手米家楷書,與明末那些沉浸於鬥雞走狗、聲色犬馬的宗室子弟判若雲泥。

年輕的朱耷是有過一番抱負的,儘管他出生時,明王朝已經江河日下。作為堂堂明皇室後裔,他懷著濟世之志,期望走上仕途,挽狂瀾於既倒。但朱明王朝《國典》規定,宗室子弟不允許參加科舉考試。為此他自願放棄爵位,以民籍參加科舉,十六歲考中秀才,以優異的學識匯入文士階層,等待為國效力的時機。

在青雲譜,邂逅八大山人
在青雲譜,邂逅八大山人

然而命運對朱耷是殘酷的。就在他十九歲那年,明朝滅亡,朱耷由雲端跌落到大地上,一腔抱負瞬間成灰。“甲申國亡,父隨卒”,“數年妻子俱亡”。明亡不久父親離世,四年後妻兒亡故。國破家亡的雙重夾擊,阻斷了他所有的出路,極度憂憤的他只有隱姓埋名,削髮為僧,伴青燈古佛,聽更殘漏盡,在空門裡躲避改朝換代後的風刀霜劍。

做了十多年和尚之後,三十六歲的朱耷來到祖先曾經的封地南昌,來到了青雲譜。那時,南昌還沒有青雲譜,只有城郊的天寧觀。朱耷將天寧觀進行了改建,命名為“青雲圃”。後來清代狀元戴均元將“圃”改為“譜”,以示“青雲”傳譜,藝術精神光耀千秋、永垂不朽。

進入青雲譜,王室貴胄的朱耷便隱去了。脫去袈裟芒鞋,青燈古佛的朱耷便不見了。此時的青雲譜,出現了一個叫朱道朗的道士。此後的中國繪畫史上,出現了一個熠熠閃光的名字——八大山人。

“八大”者,意為“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於我也”。這是朱耷的孤傲,也是他藝術自信的表現。“山人”者,布衣草民之謂也,暗寓身世之悲、家國之痛。

“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

想來命運是奇妙的。當年朱元璋由和尚而皇帝,現在朱耷卻從王孫到僧道。然而朱耷失去了皇室貴胄的身份,卻在青雲譜用畫筆建造了一個藝術王國。在這個國度裡,他永遠都是至高無上的王。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青雲譜是朱耷心靈的桃花源。在這裡,他用一池老墨,幾支禿筆,將滿腔憂憤化作殘山剩水、怪鳥枯荷,將天翻地覆的亡國之痛注入尺幅之中。痛苦和眼淚成就了天才,成就了中國繪畫史上的奇蹟,成就了十七世紀晚期中國藝術史上最耀眼的風景,令無數後來者仰望。

石濤讚譽其“眼高百代古無比”、“書法畫法前人前”。

齊白石在一幅畫上題字曰:“青藤(徐渭)、雪個(朱耷)、大滌子(原濟)之畫,能橫塗縱抹,餘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餘於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

吳昌碩由衷感慨:“浩蕩煙波一片,五湖無主奈何”。

範曾高度評價其藝術成就,“朱耷天才的繪畫、他的美學追求所達到的高度,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大有俯視中西古今、一覽眾山小的氣勢。”

……

在青雲譜,邂逅八大山人
在青雲譜,邂逅八大山人

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曠世景象,竟引得古今無數藝術大師折腰?甚至視為其伺候筆墨為平生快事?

讓我們來看看八大山人的作品。

八大山人之前的中國繪畫史上,也是大師如林。比如唐代的人物畫家顧愷之、吳道子,宋代的工筆花鳥畫家等等,若論傳神功夫和描繪的精細,也算是登峰造極了。但他們的境界,只能是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呈現給觀眾的,只是畫中人物或喜或悲的故事,抑或鳥雀花卉栩栩如生的逼真形態,卻觸摸不到畫家心靈的溫度。而八大山人的境界,則是“一切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讀其畫,只覺得畫家的悲憤、孤獨、疼痛溢滿畫幅,直逼人心,震撼靈魂。

在青雲譜,邂逅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上承徐渭的悲劇精神,並將這種悲劇精神推向更宏大更廣闊更深刻的境地。他將自己強烈的生命意識深深植入畫作之中,並經淚水和血水的浸泡,開啟了一股書寫生命、書寫心靈的藝術激流。這股珍貴的藝術之光,在中國藝壇颳起了一股強烈的颶風,掃蕩著明末至清朝二百多年空洞精雅的畫風,直接影響了石濤、“揚州八怪”以及齊白石、吳昌碩等一大批畫家,形成了可與西方繪畫史上著名的印象派比肩的中國繪畫流派。

在明朝覆亡之時,八大山人的天地就傾覆了,他的世界從此失去了色彩,他心中的山河,只剩殘山剩水。因此作為“金枝玉葉老遺民”,他憎恨清王朝,卻迴天無力。這種無奈的痛楚與憂憤,蝕骨錐心,無以排遣,只能寄悲憤於毫端,在畫作中宣洩孤憤,書寫內心的疼痛和靈魂深處的寒冷。他畫孤獨的危石,殘敗的枯荷,怪異的鳥,瞪眼的魚,這些怪異甚至醜陋的意象,連同他的殘山剩水一起,營造了一種荒寒、悽清而又孤絕的意境,加之畫作上將“八大”和“山人”連筆寫就的“哭之”“笑之”的署名,分明在痛悼失去的大明江山,笑自己哭笑不得的尷尬身份。

在青雲譜,邂逅八大山人
在青雲譜,邂逅八大山人

讀這樣的畫,讓人感覺到的不是輕鬆愉悅,也不是淺表的美感,而是一種震撼人心的沉重,一種滲入靈魂的滄桑,進而將你引向一種彷彿瀰漫天地的悲劇情境。這樣生力瀰漫的強烈生命意識的強悍呈現,這樣將自我深度熔鑄在畫幅之中的高妙,舍八大山人其誰?

其實八大山人畫中的意象,已經完全衝破了優美的傳統審美標準。那些白眼向天的蘆雁鳧鶴或是魚鴨鷹鹿,都以冷冷的白眼斜睨著這世界,讓人心中生寒。那些上大下小的醜石,暗喻根基不穩的清王朝。那些殘枝枯荷、殘山剩水,分明寄予著畫家沉痛的故國之思。那些細長的花枝,伶仃的樣子寫滿孤獨。那些一足著地的鳥,隱喻著與清廷勢不兩立的孤介。《孔雀圖》中那拖著三根殘破羽翎的醜陋孔雀,象徵著頭戴三眼花瓴頂戴的清朝官員……

這些誇張奇特的或是醜陋怪異的意象,承載著八大山人一顆滄桑破碎的心靈,指向一種整體性的象徵意味,創造了一種冠絕古今的花鳥畫境。

“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石椏杈樹,尚得文林細揣摩。”

四百多年過去了,作為帝室貴胄的朱耷已經遠去了,但作為藝術大師的八大山人卻依然光彩照人。他用一管禿筆橫塗豎抹的“橫流亂石椏杈樹”,已經成為藝術史上永恆的經典,得文林千秋膜拜、萬世仰望。(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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