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0日，俄羅斯駐土耳其大使安德烈-卡爾洛夫（Andrei Karlov）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遇刺身亡。作為一名外交官，卡爾洛夫曾擔任俄羅斯駐朝鮮大使數年，2013年被任命為駐土耳其大使。槍擊案發生時，卡爾洛夫正在為“土耳其人眼中的俄羅斯”（Russia as seen by Turks）藝術展做開幕式演講，他被土耳其警察麥夫柳特·邁爾特·奧金塔斯（Mevlut Mert Altintas）連開數槍。
那次刺殺事件吸引了全球媒體報導，不僅僅是因為事件本身涉及政治因素，還因為攝像師們拍下的那些照片——在當時，現場許多記者從多個角度記錄事件發生的一幕。咆哮的刺客穿著黑色西裝，系領帶，身後是白色的藝術畫廊背景牆；在某些照片中，你還能看到卡爾洛夫倒地後的身體。
Haşim Kılıç在當時拍攝的現場照片
強烈的視覺融合使得這些照片看上去具有電影感，在它們當中，美聯社攝影師Burhan Ozbilici拍攝的一張還贏得了世界新聞攝影協會評選的年度最佳獎項。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Telltale的一名藝術家直接從Haşim Kılıç拍攝的一張照片中，將卡爾洛夫先生的身體搬到了遊戲裡。
今年10月3日，Telltale發佈《蝙蝠俠：內敵》（Batman: The Enemy Within）第二章。在某個場景，布魯斯-韋恩正在與阿爾弗雷德談論一次犯罪事件，蝙蝠俠的電腦屏幕閃過一張圖片。
很顯然，遊戲畫面中倒地的人就是卡爾洛夫先生，只不過身體被稍稍拉長。當有人指出這一點時，Telltale向Gamastra提供瞭如下聲明：
“今天上午，我們已經提交遊戲更新，會將這幅圖片從所有平臺移除。我們對於這件事感到遺憾，公司內部也將採取必要的措施，以繼續保持在產品製作和質量方面的高標準。”
"An update to the game has been submitted this morning that will be removing the image across all platforms. We regret this incident occurred, and we are taking appropriate action internally to ensure that we continue to maintain our high standards in Production and Quality Assurance.”（原文）
Telltale稱“我們對這件事感到遺憾”，但他們既沒有承擔責任，也沒有解釋究竟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是一名男子在不到一年前遇刺的照片，畫面令人震驚，怎麼可能出現在一款電子遊戲中？
當卡爾洛夫遇刺事件發生時，Haşim Kılıç就在安卡拉藝術展的開幕式現場——他是土耳其報紙《Hurriyet》的一名攝影記者。筆者與Kılıç取得了聯繫，首先問他是否知道自己拍攝的照片被使用。
“我也是剛知道我的照片被用到了一款電子遊戲裡。”Kılıç先生說，“坦率地講，我感到震驚，相當震驚。”
作為土耳其主流媒體之一的一名攝影記者，Kılıç不關注電子遊戲新聞並不讓人感到意外，但令人驚訝的是在事件曝光許多天後，Telltale從未聯繫過他。路透社購買了Kılıç所拍攝的照片的使用權，不過路透社的一名發言人證實，他們並沒有獲得照片的版權，這意味著照片仍然屬於Kılıç。
Kılıç不僅僅是一位攝影師，還是卡爾洛夫被刺殺的見證人之一。我問Kılıç，Telltale在使用那張照片前是否徵求了他的許可。
“沒有任何人向我請求使用這張照片，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允許。我認為以這種方式使用照片是不對的，如果將它用於娛樂目的，是對當事人以及其家人極大的不尊敬。”
Telltale談到他們會保持“在產品製作和質量方面的高標準。”既然如此，盜用照片這件事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我建議諸位做一次實驗：在谷歌圖片中搜索關鍵字“暗殺”，向下滾動三四頁，你就會發現下面這張圖片。
Google的搜索結果
在Telltale和其他工作室，谷歌圖片搜索似乎已經成了遊戲開發工作中的一部分……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那張圖片會出現在《蝙蝠俠：內敵》中，但一旦遊戲發佈，人們就會發現。畢竟，這些照片曾贏得獎項，肯定會有人注意到它。
這讓人不禁懷疑，如果遊戲公司使用辨識度不算太高的照片作為素材，它們是否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當筆者就此次事件聯繫Telltale時，對方拒絕進一步發表評論。一名不願公開姓名的Telltale員工告訴我，在製作產品時，這間工作室確實會使用備用圖片作為遊戲中的某些背景元素——美術部門的高層負責尋找和分配圖片。該消息源透露，在Telltale，藝術家將照片用於某些大場景的現象並不少見。
這名知情人士還說，公司可能在三個環節發現卡爾洛夫先生的照片被使用。法務部門應檢查照片是否獲得了使用授權，授權來自哪裡；首席藝術家應當在檢查遊戲素材時發現它；而在整理製作人員名單時，他們也應當標註該照片需認證。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之後我與某主流家用主機廠商的一位製作人聊了聊，詢問這樣的錯誤是否常見。
“我記得在上個世紀90年代，《Dark Omen》也遇到過類似問題，當時他們使用了桑德拉·布洛克（Sandra Bullock）的一張照片。有時候一張測試用的佔位圖片會出現在遊戲的最終版本中，而有時，這也許是因為藝術家對版權法一無所知。絕大部分大型發行商都有法律團隊來檢查，但也無法保證萬無一失，有時仍然會出現錯誤。”
“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員工鬧情緒。我記得Turn 10在製作一款《極限競速》遊戲期間就差點出問題，當時一家中國外包公司的員工將‘操日本’幾個漢字寫進了遊戲……不過這個錯誤沒有出現在遊戲的最終版本中。”
英國讀者或許還記得，2007年，一款叫做《法律與秩序》（Law & Order）的遊戲中甚至出現了兒童詹姆斯·布格（James Bulger）被謀殺的閉路電視圖像……這些錯誤太可怕了。但遊戲開發商確實難以避免犯錯，尤其是當他們試圖在截止日期之前完成一個複雜項目。
Telltale是一家手上有很多項目的遊戲公司。在準備本文的過程中，我與這家公司的幾名前員工、現員工，之前與Telltale合作的團隊成員，以及擁有素材管理經驗的一些人交流，他們都不願公開姓名。
按照這些受訪者的說法，Telltale在過去幾年快速擴大規模，但也流失了一些關鍵的創意人員，部分項目遭遇失敗。這家公司正努力提高遊戲質量，尋求繼續發展，同時忙於開發多個項目。
Telltale的遊戲製作流程非常密集，他們製作冒險遊戲系列，平均每個月或每兩個月就會推出新章節；每個章節的內容量相當於一款流程2～4個小時的冒險遊戲。Telltale隨時都在製作多個不同的系列。
2016年，Telltale為《我的世界：故事模式》（Minecraft: Story Mode）創作了四個章節，為《行屍走肉：米瓊恩》（The Walking Dead: Michonne）、《行屍走肉：新邊界》（The Walking Dead: A New Frontier）分別創作三個和兩個章節，還為《蝙蝠俠：Telltale系列》（Batman: the Telltale Series）創作了五個章節，在12個月內推出了共14個章節。2017年至今，Telltale已經為《銀河護衛隊》《我的世界：故事模式》和《蝙蝠俠：內敵》（Batman: the Enemy Within）製作了共10個章節的內容，到今年年底前預計還會推出更多章節。
近些年來，Telltale推出新章節的速度越來越快，目標是每隔兩個月就推出一款遊戲的新章節（如果可能，Telltale希望每月都有新的）。這是Telltale根據經驗制定的新計劃：這家公司在2014-2015年間製作了迄今為止口碑最好的《無主之地傳說》，不過由於第一到第三章發佈的時間間隔較長，該作的商業回報並沒有讓Telltale滿意。
前《無主之地傳說》總監Adam Sarasohn在接受Campo Santo Quarterly採訪時解釋說：“我們為製作遊戲第一、第二和第三章內容花了很多時間，但我真的希望有這麼長的時間（做內容），因為我不願意看到某個章節只拿到70分。對於每一個章節，我們總是希望它的評分能夠達到90分以上。”
《無主之地傳說》製作人Nick Herman在談到遊戲發售週期對銷量的影響時說：“有時候，《無主之地傳說》的銷量不算太好。我不能說我們虧本了，但跟《行屍走肉》那樣的遊戲沒法比，不在同一個水平上。如果兩個章節的發佈間隔達到3個月，你就會失去相當一部分用戶，他們會忘記你的遊戲。”
Telltale認為《無主之地傳說》之所以銷量未能達到預期與質量無關，而是因為“如果不快速發佈新的章節，玩家就會失去興趣。”自那之後，Telltale所有遊戲的章節發佈間隔都不超過兩個月。另外，由於Telltale的遊戲跨平臺，Telltale還需要保證它們能夠在安卓、iOS、PC、PS4、Switch、Xbox One、PS3、Xbox 360等平臺上運行。
一名曾經參與Telltale項目討論會的開發者告訴我，一旦有人提出希望延期發佈遊戲的請求，Telltale管理層總是說：“我不想聽這個。”而在公司點評網站Glassdoor，也有匿名的前Telltale員工透露這家公司存在極端加班的現象。
在推特等社交媒體平臺，許多人將Telltale盜用卡爾洛夫被刺殺的照片視為一個笑料，但這件事讓我感到極度震驚。Telltale試圖忽略自身的錯誤，在聲明中不願承認和承擔責任，反而更像是在受害者傷口上撒鹽。
Telltale的聲明以及拒絕發表進一步評論的態度，表明這家公司希望儘快讓人們淡忘這件事情。但有人睜大了眼睛。就在幾天前，俄羅斯外交部新聞發言人Maria Zakharova提到了Telltale使用卡爾洛夫遇刺照片一事。
這意味著Telltale的錯誤成了普京政權指責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缺乏尊敬的一個例子——儘管這樣做有借題發揮的嫌疑。
在撰寫本文時，我向Telltale公關部門提了許多問題，但對方拒絕迴應。
人人都會犯錯，也許我們不應當抓住某個錯誤糾纏不休，但即便暫時不考慮Telltale的項目截止日期、遊戲製作流程和政治因素，在整個事件當中，犯錯方確實缺乏對一個遇刺男人的尊重……安德烈-卡爾洛夫去世至今不到一年，他的妻子和兒子還活著，他的家人過去幾周也許在數百個網頁中看過遊戲裡那張圖片。俄羅斯高官正使用它來宣揚政治觀點（卡爾洛夫的兒子Gennady也為俄羅斯政府工作）。在接受我們採訪前，卡爾洛夫遇刺事件目擊者之一，拍攝那張照片的攝影師根本不知道有人未經他的許可，擅自將照片用到了一款遊戲中。
到目前為止，Telltale的回覆還遠遠不夠。
無論是否有意為之，這樣的錯誤會在現實世界產生後果，影響其他人的生活。一款《蝙蝠俠》遊戲再現了近幾年最可怕的悲劇事件之一，如今還被政客用於其他目的……無論Telltale多麼迅速地將圖片從遊戲中刪除，錯誤已然鑄成，這個世界不會遺忘。
本文編譯自：kotaku.co.uk
原文標題：《How Could a Photo of a Real Assassination End Up in a Batman Game?》
原作者：Rich Stan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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