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老是從中國看世界,動不動就強調中國特色,說你們發生的事情跟我們沒關係,因為我們有五千年的文明,我們的特色就是這樣的,用不著跟你相比較;如果老是這樣的話,就只能固步自封,坐井觀天,抱殘守缺。
——資中筠
為什麼周有光一再強調要從世界看中國


首先我要聲明,我不敢謬託知己,因為我跟周老認識很晚,是在他一百零六歲的時候。我很榮幸,由於他看了我的書,想見我,通過他的公子“召見”我,然後我就登門拜謁。非常遺憾,現在周曉平先生反而先走了,我想對周老的打擊應該是非常大的。曉平先生是一位非常儒雅、溫和的謙謙君子,他年逾古稀還為他的父親奔忙,做了很多工作。他竟先去了,令人痛惜。

出於對周老先生的敬仰,我到這裡來談談我的感想。

為什麼周有光一再強調要從世界看中國


剛才張森根先生(《周有光文集》編委會委員)很詳細講了他對周老著作的一些看法,張先生和葉芳女士這幾年對整理和編輯周老的著作貢獻了很大的力量。周老他們兩位知道周老的價值,無私地貢獻出自己的時間、精力,所以現在我們才能有這麼多周有光的著作,今天才能夠在這兒談論他的思想。我覺得他們是功不可歿的,特別是在現在這樣一個文化環境裡。

現在概括幾點我的想法:

一、周有光先生一生是大半部中國近代史

像周先生這樣活了一百多歲當然是非常難得的,他的一生是中華民族的大半部近代史。假如我們的近代史從1840年算起的話(這個算法近代史學家有許多不同意見),不管怎麼樣,周先生一生等於是2/3的近當代史。而且我們這個民族是一個苦難深重的民族,經過了很多坎坷很多動盪,他是一個活在這個時代的典型的知識分子,與我們民族共同經歷了各種沉浮和苦難。從他的文章,從他的百年口述裡我們也看得到。而且他的職業跨度很大,很少人有這種情況。看他的作品或看他的經歷,就等於是看一部中國近代史,內容非常豐富。但是這個近代史不是官史,是通過一滴水看大海,通過一個人的經歷看整個民族的浮沉,這是非常寶貴的。

正如張先生講的,周老的敘述是非常易懂的。現在有些文章不說人話,或是用中文寫類似外國話的話,這種文風很多,而周先生恰好相反。什麼叫深入淺出?他這個才是真正用最淺顯的大白話來說深刻的哲理思想。所以我們看他的書很容易看,看了以後可以回味無窮。

二、提倡從世界看中國

周老提出從世界看中國,而不是從中國看世界。這點非常重要。我們現在已經生活在21世紀了,原來我們也提到20世紀是一個大踏步現代化的世紀,我們常常說要趕上世界的潮流,中國人已經趕了一百年了,或者不止一百年了,趕來趕去,好像天天都在說要趕上世界的潮流。為什麼就常常趕不上?就是受到非常狹隘的眼光的束縛。

由於中國在進入近代的時候,是列強的大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於是中國人就老有一種受害者的感覺,天生,或者是潛意識裡,或許是宣傳的結果,總之有一種狹隘的受害感。有一種集體記憶叫做“五千年的輝煌、一百多少年的屈辱”。概括起來這麼一個感覺,於是對世界的看法就像通過哈哈鏡來看,不是真正的平視,要麼就是仰視,要麼就是仇視,要麼就是鄙視,就是不能平視,不能客觀、平平靜靜地看待這個世界。所以周老先生提出從世界看中國,換句話說,活在21世紀的中國人一想到一個事情,就應該把中國這件事情擺在整個世界範圍裡,看它佔什麼樣的地位,起什麼樣的作用。

我想起我在清華上學的時候,上雷海宗先生的《西洋通史》課——實際上就是歐洲史,從古希臘、羅馬開始,然後整個歐洲的變化。雷海宗先生每講到一個事情的時候,比如說公元前多少年古希臘發生了什麼事,他就在黑板上寫:XXXBC 魯X公X年(按《春秋》的年代:例如魯莊公、魯哀公,等等)。現在他講的很多課的內容我已經忘了,但是我學會了這樣一種習慣,就是把中國的歷史和世界的歷史串起來看,每當說到中國的事情的時候就想到當時世界其他地方處於什麼狀況。比如說滿清入關是1644年,我會想到那時候英國正好發生光榮革命,這一段時間就是克倫威爾時期。這樣一對照,你就知道當時中國是什麼狀況,歐洲發展到了什麼地步,這樣,我們的心胸就不一樣了。

所以我覺得21世紀的中國人,特別是你們在座的年輕人,應該有一個世界的胸懷,從世界看中國就是這個意思。要是老是從中國看世界,動不動就強調中國特色,說你們發生的事情跟我們沒關係,因為我們有五千年的文明,我們的特色就是這樣的,用不著跟你相比較;如果老是這樣的話,就只能固步自封,坐井觀天,抱殘守缺。

為什麼周有光一再強調要從世界看中國

我們已經吃虧了這麼長時間了,經過了周有光先生所講到的大事小情,他講了很多,看起來很好玩,用很幽默的筆法講的,其實是很殘酷的歷史,很悲慘的事情,而且也很不幸。我們民族經歷了那麼那麼多,有的是外患,但大多數是內憂,我覺得我們的內憂是多於外患的,大多數是自找的。所以老人從整個經歷所悟出來的道理,最後總結出來,要從世界看中國,這點非常重要,特別是對於今天,新的一輪非常狹隘的國家主義,一種狹隘的、排外的、跟現在世界潮流格格不入的一種情緒和風氣正在我們國家興起,特別是在年輕人當中,這是很值得憂慮的。

三、外部世界正發生著深刻變化,我們不能渾然不覺

現在外部世界不僅僅是歐美髮達國家,還包括正在發展中的、我們看起來以為人家很落後的那些國家,實際上正在悄悄地發生很深刻的變化,而我們沒有看到,我們還自以為很先進、很了不起。實際上我們真的去看一看外部社會,不要一天到晚老盯著什麼外交,幾個領導人互相之間的拜訪、會晤,除了這些之外,每一個國家的內部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特別是歐美髮達國家。舉一個例子,比如歐盟,我們現在看的宣傳都是歐盟遇到了困難,歐元區怎麼怎麼樣了,希臘到底退出還是不退出,等等問題,但是歐盟的形成,從50年代到現在,半個世紀一步一步走過來,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深刻的發展,這個發展是什麼?一句話來說就是化干戈為玉帛,就是從此以後歐盟國家之間不會再打仗了,兩次最殘酷的世界大戰是從歐洲開始的,而且核心是法國和德國。歐盟的開始是法德兩國化解世仇,找出了一個共贏的辦法就是煤鋼聯營,說從此我們共同開發,不要再奪了。一些很有胸襟的政治家提出這樣一個方案,一點一點從“小歐洲”六國慢慢發展,他們每一步都克服了很多障礙,看起來好像是成功不了,最後又成功了。這樣子一步一步過來,現在又碰到困難了,但是我們不要只看到這個困難,要看到這樣一個偉大的創舉是對世界和平的貢獻。至於他們還會遇到種種困難,是難免的,即使導致歐盟解體了,也是一次偉大的嘗試,至少作為發生兩次世界大戰的中心,歐洲國家之間不再打仗了。

還有就是他們的社會,就是資本主義本身,資本所產生的偉大生產力,走到這一步以後下一步怎麼辦,他們自己也正在進行很深刻的改革,這一點我們也沒有注意到。所以外部世界發生著很深刻的變化,我們如果不去注意,整天在一個非常狹隘的小事情上說來說去,並且把它無限地放大,我們自己要吃大虧的。

所以周先生"從世界看中國"這句貌似很簡單的話,裡面其實有很深遠的意義。

四、中華民族的前途還取決於年輕人

我覺得周老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比我樂觀得多,我跟他談話如坐春風,他就以他的樂觀精神感染了我。他經常說"不要緊的,不要緊的,這個世界總是向好的方向發展的",這個"好的方向"當然我看不到,他就更看不到了。他說沒關係的,人也是這樣,一個民族也是這樣,走錯了路,走了岔道以後終究是要回來的。我說回來太晚了的話,代價就太高了,中華民族已經付出了太多的代價,由於走了很多彎路的緣故,所以希望以後少走一些彎路。如果一個人的胸懷像周老這樣"從世界看中國",站在地球之上,放眼一看的話,這個世界總是會向好的方向發展的。但是我自己還是不能釋懷,中華民族是不是還要經歷一次劫難,還是說可以順利地跟世界接軌,隨著世界發展的潮流共同發展?這也還取決於現在的年輕人,你們這一代人有什麼樣的胸懷,選擇什麼樣的道路。我想我們不應該辜負周老的期望。他的樂觀主義我覺得是以不打仗為條件的。人類現在再經不起大戰了。假如再發生一次第三次世界大戰,我說的是大戰,大國之間的戰爭,小打小鬧的不算,武器發達到這個程度,不僅僅是原子彈,如果真的打一仗的話,人類不知道要倒退多少,甚至不知是否還存在。所以這種輕易說戰爭,就像打遊戲機似的“打仗”,說說可以,但是認起來真是不能想像的。這是我的一個想法。

最後,張先生剛才提到這本書裡《窗外的大樹風光》,我也特別注意到了這篇文章,我覺得寫得太好了,是一篇極品的散文,表現出來的是一個非常開闊的胸襟,而且有深邃的哲理,從文字到意境,都美到極致。文章最後還流露一點無奈——最後這棵樹被砍掉了,作者覺得遺憾得不得了,但是它還是被砍掉了,這也是一個老人的無奈。

平常常說人“老糊塗”。我們常常會說,某人如果早一點在什麼什麼時候去世的話,他就是一個正面人物了,可惜他活得太長了,越活到後來錯誤越大。當然,一個普通老百姓犯什麼錯誤危害不大,要是位高權重之人,禍害面就廣了。但是周老恰好相反,屬於越活越明白的人。所以年齡只是一個符號,有的人越老越糊塗,有的人越老越智慧,併發出智慧之光照耀我們大家。

補充閱讀

《窗外的大樹風光》

文 | 周有光


窗外有一棵泡桐樹......

我真幸福,天天神遊於窗外的大樹宇宙、鳥群世界。

我在85歲那年,離開辦公室,回到家中一間小書室,看報、看書,寫雜文。

小書室只有九平方米,放了一頂上接天花板的大書架,一張小書桌,兩把椅子和一個茶几,所餘空間就很少了。

為什麼周有光一再強調要從世界看中國

兩椅一幾,我同老伴每天並坐,紅茶咖啡,舉杯齊眉,如此度過了我們的恬靜晚年。小輩戲說我們是兩老無猜。老伴去世後,兩椅一幾換成一個沙發,我每晚在沙發上屈腿過夜,不再回到臥室去。

人家都說我的書室太小。我說,夠了,心寬室自大,室小心乃寬。

有人要我寫“我的書齋”。我有書而無齋,寫了一篇《有書無齋記》。

我的座椅旁邊有一個放文件的小紅木櫃,是舊家偶然保存下來的遺產。

我的小書桌面已經風化,有時刺痛了我的手心;我用透明膠貼補,光滑無刺,修補成功。古人頑石補天,我用透明膠貼補書桌,這是頑石補天的現代版。

一位女客來臨,見到這個情景就說,精緻的紅木小櫃,陪襯著破爛的小書桌,古今相映,記錄了你家的百年滄桑。

頑石補天是我的得意之作。我下放寧夏平羅“五七幹校”,勞動改造。褲子破了無法補,急中生智,用橡皮膠布貼補,非常實用。

林彪死後,我們“五七戰士”全都回北京了。我把橡皮膠布貼補的褲子給我老伴看,引得一家老小哈哈大笑!

聶紺弩在一次開會時候見到我的褲子作詩曰:“人譏後補無完褲,此示先生少俗情”!

我的小室窗戶只有一米多見方。窗戶向北,“亮光”能進來,“太陽”進不來。

窗外有一棵泡桐樹,20多年前只是普通大小,由於不做截枝整修,聽其自然生長,年年橫向蔓延,長成廕庇對面十幾間樓房寬廣的蓬鬆大樹。

我向窗外抬頭觀望,它不像是一棵大樹,倒像是一處平廣的林木村落。一棵大樹竟然自成天地,獨創一個大樹世界。

它年年落葉發芽,春花秋實,反映季節變化;搖頭晃腦,報告陰晴風信,它是天然氣象臺。

我室內天地小,室外天地大,仰望窗外,大樹世界開闢了我的廣闊視野。

許多鳥群聚居在這個林木村落上。

每天清晨,一群群鳥兒出巢,集結遠飛,分頭四向覓食。

鳥兒們分為兩個階級。貴族大鳥,喜鵲為主,驕據大樹上層。群氓小鳥,麻雀為主,屈居大樹下層。它們白天飛到哪裡去覓食,我無法知道。一到傍晚,一群群鳥兒先後歸來了。

它們先在樹梢休息,漫天站著鳥兒,好像廣寒宮在開群英大會。大樹世界展示了天堂之美。

天天看鳥,我漸漸知道,人類還不如鳥類。鳥能飛,天地寬廣無垠。人不能飛,兩腿笨拙得可笑,只能侷促於斗室之中。

奇特的是,時有客鳥來訪。每群大約一二十隻,不知叫什麼鳥名,轉了兩三個圈,就匆匆飛走了。你去我來,好像輪番來此觀光旅遊。

有時鴿子飛來,在上空盤旋,還帶著響鈴。

春天的燕子是常客,一隊一隊,在我窗外低空飛舞,幾乎觸及窗子,絲毫不怕窗內人。

為什麼周有光一再強調要從世界看中國

我真幸福,天天神遊於窗外的大樹宇宙、鳥群世界。其樂無窮!

不幸,天道好變,物極必反。大樹的枝葉,擴張無度,擋蔽了對面大樓的窗戶;根枝伸展,威脅著他們大樓的安全,終於招來了大禍。一個大動干戈的砍伐行動開始了。大樹被分屍斷骨,浩浩蕩蕩,搬離遠走。

天空更加大了,可是無樹無鳥,聲息全無!

我的窗外天地,大樹宇宙、鳥群世界,乃至春花秋實、陰晴風信,從此消失!

周有光

2009年3月11日 時年10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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