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被不高的樹木環抱的小小的三角沙洲上,隱藏著茹茹萍一家四口的家。我到達時,感受到被清澈的滸溪環抱的小森林裡的夜晚,遠處低低的福建的丘陵地貌形成了平緩的曲線。我們從森林中鑽出來到達屋前,卻覺得無比亮堂。月亮比燈還耀眼,照得屋前的水泥地白花花一片。“這就是白月光!”茹茹萍抱著兒子土豆,興奮地轉了個圈。

主筆/葛維櫻

茹茹萍:向植物學習

福建詔安的龜山島,茹茹萍的小森林

棲居

第二天早上,成群的水鳥發出響亮的叫聲,我才看出這個小小的龜山島上,大片是高大翠綠的桉樹。早上來刮竹子皮做中藥材的人和我打著招呼,似乎是為了堂而皇之地告訴我,野外的竹子也有藥用價值。耕地的黃牛走到路面上來吃草,看到人,牛反而有點緊張,尾巴都不敢甩動,放牛的卻不見蹤影。我走完全島,只用了2000多步。

原來茹茹萍就是兩年前刷爆了社交網絡的“花房姑娘”。“6萬塊錢,300平方米的屋子”,當時首先被自媒體狂轉,正好趕上了那波“逃離北上廣”話題的熱度。茹茹萍夫妻在夢想派眼中成了“歸隱”的代表,為她出書,探討她的生活,並且把她寫成令人羨慕的不知人間煙火的森系“小仙女”。另一個極端的理解則是現實派,很多人以為她是回農村做民宿的,還有人把她當成設計師,或者想搞旅遊的,隔著門就喊她“老闆”。龜山島從來沒有那麼熱鬧過。

茹茹萍在門口掛了個“私人住宅,請勿打擾”的小牌子,但並不顯眼。當時她有些錯愕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走紅”。“鄉野從來都不是輕鬆的。”“有時候人們一定要按他們願意的方式去理解你。”當時她編著黑油油的辮子,蹲在地上認真地抹著水泥砂漿。“當時只能拿6萬塊錢蓋房子,地是跟人租的,不是宅基地和農田,從村裡拉了水管和電線出來。”她在那裡畫畫,擺弄花草,時間長了,周圍村民把她歸類成“窮畫畫的”。

兩年過去了,茹茹萍在原來的花房旁邊,抬高了一米的地基,蓋了一所全透明天窗的大屋子。晚上打開頂篷可以看到星星,屋裡有一個鑄鐵燃木壁爐,5個壯漢抬進了屋,結果漳州的氣候冬天也二十幾攝氏度,幾乎一年也用不了兩天。透明天窗在夏天把家裡變成了烤箱,茹茹萍說這就是沒經驗走的彎路,但是夏天以外,巨大的散尾葵、龜背竹在屋裡形成了空間屏障,啟動天窗上的噴水清潔裝置,屋內的空氣間,會有彩虹的影子,美麗極了。兒子土豆在地上爬來爬去,在陽光下長得渾圓可愛。“一步一個腳印,都是自己走的,對錯都很踏實。”

茹茹萍:向植物學習

植物讓她找到了與自己對話的方式

我們一起凝視著眼前福建矮丘的起伏之間,那些茂盛、多姿、層層疊疊的樹木,僅僅綠色就有好多種。“如果用色卡,可能都不夠。”茹茹萍說,你覺不覺得很多細節拍不出來也講不出來。“花有三用,一使屋宇美麗,二使山野溫柔,三使心靈陽光。”茹茹萍對精美的植物的葉脈和姿態著迷,一枚蕨類的植物標本,不遜色於任何名畫。她自己住所外的野生的海金沙蕨,從初芽到裂葉、長成,竟然有面目全非的變化。晒乾,揉搓,使背部的孢子脫落,就是“加多寶”涼茶的主要原料。“不開花不結果,一生只專注於把葉子長好。”

她是福建安溪人,後來隨母親去了西安,從小就在南北之間往來,轉學9次,有寄人籬下的經歷。“植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經常一直盯著它們的姿態看,想象另外一種屬於植物的人格。”

茹茹萍遇到傑思的時候,剛從中央美院美術史專業畢業。傑思問她:“你本科論文寫的什麼?”“福建安溪我家族每90年一次的亡靈祭拜。”傑思覺得,這也能成為正兒八經研究的論文,好酷。他在亞馬遜做IT,本來在廈門買了房子。每天回到家,都能聽到女人的高跟鞋聲,玻璃彈珠聲,對這一切厭煩極了。他賣掉了房子,辭掉工作,買了輛越野車,創業做一個給匠人用的APP。尋找匠人的過程中,朋友說,有個央美畢業愛做手工的女孩,於是他遇到了剛剛從北京回到廈門一個月,想做自己工作室的茹茹萍。

茹茹萍和傑思加微信的時候,覺得他“很帥”。她是直覺動物,沒辦法搞曖昧。“男生稍微有點表示,我就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人家就嚇走了。”傑思對她的直接不僅不覺得不妥,反而覺得“她有什麼說什麼的樣子特別自信,特別好看”。初戀的茹茹萍這才確認,“原來真正合適的人並不需要什麼欲擒故縱”。當時傑思賣房子的錢創業也花了七七八八。兩人半年不到就領證結婚了。傑思是詔安人,可是他們倆找房子時無意間從水岸眺望到的龜山,連本地人都不清楚。

茹茹萍:向植物學習

把採集來的植物做成標本,這是她的工作臺

花時間

“植物是我與自己對話的最佳方式。”茹茹萍從來都站在主流以外。“媒介不應該分高低,我把植物當成創作的媒介。”四季常見的植物,各地都有的色彩,長久地存在於茹茹萍的心中。“但一開始我是膽怯的。”央美藝術史專業的學生們考研、出國、去畫廊或拍賣行工作,她回到農村,得到的更多是嗤之以鼻。

茹茹萍在央美的本科時光完全是自我探索,“大一”時她決定去藝術史最棒的法國留學,自己在法盟上了一年課,“大二”她發現了美國有藝術療愈的課程,考了GRE,申請了芝加哥大學的藝術心理學專業,並且交了3萬元中介費。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母親問了她一句話:“心理學要面對別人內心的黑暗,你自己的內心足夠強大、足夠陽光了嗎?可以幫助別人了嗎?”她突然意識到,媽媽雖然只是高中畢業,對藝術一無所知,卻非常瞭解自己。中介費只退了1萬元。

“大三”時她愛上攝影,跟著導師去中東窮遊,去了伊朗。她快要翻爛掉的一本小書,是伊朗詩人的詩歌選。“用很簡單的話說很本質的問題。”每個高年級的大學生都在思考出路的時候,茹茹萍已經很確定自己“不喜歡苦大仇深的黑白灰”。她得到了一個提議,“我看你什麼都會,不如自己做個工作室”。

“這可能是安溪人,“90後”的特點,沒覺得自己創業是個問題。”茹茹萍說自己從小就有“迷之自信”。“我是我們縣第一個考上中央美院的。”她來到央美才發現,自己的室友們大都來自藝術世家和書香門第,“我小時候只有《新華字典》”。母親帶著她和父親再婚在西安做建材生意,她高中時代成績好卻很叛逆,受不了老師對自己的過度關注,“覺得讀書很痛苦,休學了”。

那半年時間,給她的人生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轉變。她第一次不再以考試,特別是高考為目的活著。“太在意外界有沒有收到我的話,忽略了內心是否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每天,她把自己“放逐”在西安的解放路圖書大廈裡,“盡情看書,漫無目的”。兩個月後,她突然發現一本日本人寫的手工書,裡面以精美的形式教做布娃娃。

“看似遊戲的行為,竟然能以這麼正式的形式變成知識?”她本來就是個巧手姑娘,一下子陷入了手工製作當中不可自拔。這樣玩耍了半年,茹茹萍第一次堅定了自己對美術的熱愛。“我還是很焦慮的,在意外界怎麼評價我。”她本來要考清華美院,結果有人先她一步考上,創造了安溪的考學紀錄。於是她向央美髮起了挑戰,贏得了當地的5萬元獎學金。藝術中的“通感”是她的天賦。“我對視、聽、嗅、觸非常敏感。”茹茹萍“大四”的時候用自己喜愛的植物,為自己的一幅畫做了一個花冠頭飾,一時在朋友圈中引發了訂製購買,“我突然發現這也能養活自己”。

“我不是不喜歡學,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要學。”單親家庭長大對於茹茹萍有很大的影響,但是她母親也同樣是個不走主流路線的人。因為生了女兒被歧視,母親帶著她遠嫁西安。在畢業後她沒有選擇找工作,和傑思一起住進了森林,母親也在她有了孩子之後和他們住在了一起。“我媽媽從來都讓我去試,試錯也要試。”

她沉浸在用手和植物的結合與創作裡。“一旦發現自己喜歡什麼,似乎這世界上就沒有我不喜歡的東西了。”和傑思蓋房子的時候,從燈架到桌子,全部都是兩個人撿的,燈罩是鋁水壺做的,還有許多別人果樹修枝剩下的枝丫,她尤其喜歡的是叉車拖盤,簡直是萬能的,連花都可以放在上面作為道具。大客廳裡唯一的長桌上,中間是茹茹萍用苔蘚、乾花、珊瑚和各種植物創作的一個微型的永生植物小園林。

茹茹萍:向植物學習

她喜歡用低飽和度的色彩進行偏向自然主義的創作

言志,啟智

她內心充滿了張力,表達上要用植物和繪畫。“我不愛寫,不喜歡用詞藻。”她的很多作品表達的是自己對一個事物最本質的體驗,她用植物做的貓背影,尾巴的部分用蓬蓬的狗尾草,甩出靈動的弧線,傳達貓的情緒。每一種植物在茹茹萍看來都充滿了纖細的情感。在“野獸派”開創了華麗的花藝市場後,茹茹萍走向了低飽和度的偏向自然主義的植物創作。她給我看一個日裔藝術家在紐約開的植物雜貨藝術空間,和她有很多共通之處,雜草叢生之中充滿了“萬物有靈”的生命力。“這是我目前找到的,和我最接近的植物創作形式,不過我是以繪畫為基礎,以植物為媒介來做的。”

茹茹萍個子嬌小,素面朝天十分爽利。她也曾經不能接納自己,“我個子太小,沒有高跟鞋我不能出門,吃了這口飯我就會胖十斤,熬夜,生氣”。後來應亞洲設計論壇邀請,她用植物做出了“高矮胖瘦”“你的器官”,用很溫柔的方式一下子打開了女性的“內在”。

“我覺得自己極度幸運,能夠在不算太老的年紀裡,發現自己的本質缺陷,並有機會進行自我療愈。”迄今為止,她的植物創作已經出現在許多書店、文藝空間中。但茹茹萍從來不發自己在森林裡的生活。上過《天天向上》節目後,她的公眾號有了巨大的流量。“嚇了一跳,也很感激。”

她主動偏離了“網紅”的路線,“我到村裡本來就是為了避免無效社交和可怕的城市交通”。茹茹萍更關心自己的真問題,她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在結婚生子之後越來越好。“我們這一代人正在面臨一個鉅變的時代,新事物層出不窮,一不小心,老年人和年輕人就沒話講了。老年人感受不到被需要,年輕人感受不到被認同。”她不太受泛泛而談的空論影響,也不喜歡對不熟悉的人解釋。“我有家人和幾個最好的朋友,只要他們理解我支持我就夠了。我只想把更多的時間花在我真正在意的事情上。”有人批評她不具備藝術家的責任感,只在乎美的形式,茹茹萍卻覺得她想帶著孩子去看不那麼沉重的東西。

“孩子天生就是詩人,每天都在教我怎麼看世界。”她說,並不是孩子就一定喜歡五顏六色,接近大自然的顏色,植物、動物的姿態,孩子的視角是她的方向。“爆炸性的熒光色讓人焦慮,現在說日系、北歐或森系,實際上都是用自然的方式來表達美。現在社會已經越來越不需要一個奢侈品、一個物件來進行財富證明了。”

“喜歡植物,是人的天性。植物給人類安全感,這是現在這個社會裡最缺乏的。”茹茹萍發現,自己的植物創作在中美貿易戰的時候,半個月都沒訂單,但是股市一回暖,有什麼好政策出來的時候,訂單就蜂擁而至。在收貨地址上,她發現有非常多的政府機構,大學、中學,還有核物理研究所,對應了都市中產階層的消費熱潮。只要是美的植物,不論是荷蘭的、日本的,還是雲南的,或自家門口的,她都一概熱愛。“植物和生活應該有很多結合的可能性吧。”

雖然沒有研究過消費市場,茹茹萍卻發現這幾年來,自己的植物創作市場越來越大。有人模仿她的做法出現仿品,賣給一些文創空間。“專利只能保護圖畫,我只能不斷地創作新的東西。”她並不在意自己的經濟收入。“我有滿山的白鷺陪著過夜。”生活上她很知足,她帶我去自家附近的蔬菜基地選菜,吃梅子煮的野生小魚。“物質上這裡是一個純農業的窮地方,也因此,躲掉了汙染。本地人沒事就喜歡‘行山’,如果看到誰弄髒了水源地,或者砍伐,馬上就會舉報。”

茹茹萍和傑思的生活過得並不悠閒。沒有孩子之前他們5點起床工作,有了孩子以後推遲到7點。“大隱隱於市”需要強大的內心,他們覺得自己之所以選擇了山野,只是想換個環境和生活方式,離城市遠一點。“6點進入創作的工作狀態。9點到10點,磨兩杯咖啡配餅乾。11點半開始做午飯,1點到2點午休。2點到4點半,打包發貨。發完了喝一杯果汁犒勞自己。陽光明媚的時候就看喜歡的書,思維渙散,自由發呆。4點半到5點半,運動,兩人打羽毛球,對頸椎好。6點到7點半,晚餐。8點,去縣城的婆家取快遞,親情友情時間。10點睡覺。”

茹茹萍:向植物學習

兩年的鄉野生活飽滿度極高,茹茹萍、傑思有了兒子“土豆”

兩棟鐵皮和磚石自建的屋子,一輛車和孩子,夫妻倆這兩年還在用信用卡週轉運營的資金。花材、框架上交了不少“學費”,而且茹茹萍告訴我,“越是做和美學、生活方式相關的東西,就會發現該承擔的社會負能量一點也不少”。但是茹茹萍拒絕了一些資本的進入,他們之前通過“輕鬆籌”招地方代理,募資達到了200多萬元的目標,大部分都被他們退還了。“感覺並不是很合適,如果調性不和,還不如謹慎一些。”今年他們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還招了一些當地的巧手阿姨來為茹茹萍做基礎工作,給20多個人發工資。

自控才是真正的自由。“我們這兩年過得滿滿的,比以前任何時候的生活都飽和。”茹茹萍形容自己的鄉下生活是“波濤洶湧”的,而我親眼看見了一場她和策展方發生的不愉快。對方居高臨下的口氣,讓她感到了“不平等”。“我並不避世。不是為了桃花源。”她希望有更多時間和自己相處,工作和生活結合。“如果是情商很高的人,也許會因為對方是一個很大的平臺,或者很好的商機,而委曲求全,但是我不會。讓我不太舒服的人我就不去合作了。”茹茹萍說,她的創作本來就是從人的需求出發的,“忽略了自己內心的感受,往往結果都不好”。

生活中她最反感“假裝的美好”。“你太漂亮了!好棒呀!完美!”這些詞她從來不用,反而不如真實的黑暗更讓人平靜。“即使世界有壞的一面,你依然熱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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