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張愛玲 上海 邵逸夫 邵玉軒 京劇 格上財富 2019-04-06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作者:叉少

來源:叉燒往事(ID:chashaows)

1、紅樓夢未完

1961年,身處美國的張愛玲決定回香港轉轉。

在美國,張愛玲一直努力寫英文小說,《雷峰塔》和《易經》前後寫了八年。不料拿去出版社。美國人看了說,這些故事和《紅樓夢》一樣細節太碎了,而且49年以前的中國不是應該很糟糕嗎?美國人只想看獵奇故事。

小說無路出版,日子卻得過。為了生計,張愛玲給香港電懋公司寫劇本,是電懋的頭號編劇。當時電懋熱衷於拍攝西化時裝劇,正是張愛玲拿手的趣味。處女秀《情場如戰場》一經上映,叫座又叫好。1961年9月,張寫信給朋友說要回香港,一是想寫東南亞的故事,正好在港住一段時間,找找素材;二是手上重點準備的劇本,必須跟電懋的宋淇當面談一談。

那部劇,就是《紅樓夢》。

眾所周知,張愛玲一生痴迷紅樓,語言風格、蒼涼底蘊受其影響頗深。電懋拍《紅樓夢》沒讓紅學家宋淇接手,而讓張愛玲出馬,自然是出於極大的尊重和認可。為了寫好這部劇,張愛玲也是拼了老命,經常寫到半夜眼睛充血。

她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及此事說:“樓下公雞啼,我便睡。像陳白露,像鬼———鬼還舒服,白天不用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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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編劇《情場如戰場》>

然而,張愛玲為《紅樓夢》劇本付出如此巨大的心力,到頭來電影卻胎死腹中。她怎麼也想不到,在創作之外,還有更大的力量恍若一雙看不見的手左右著這部電影的命運。更加讓她想不到的是,一年後,她根據《呼嘯山莊》改編的劇本《魂歸離恨天》再次成為一紙廢稿,賣給電懋的《一爐香》也未能如願開拍,連她的編劇生涯也畫上一個倉促的句號。

這一切,都與一個我們極其熟悉的名字有關。

那就是邵逸夫。

2、突圍的春寒

19世紀末,寧波人邵玉軒前往上海淘金。他為人謙和、商業智慧超群,短短几年,就創建起名為“錦泰昌”的顏料坊,生意頗為紅火。繁華洋場,那是東西接壤的地方。一次,邵玉軒與朋友出遊,朋友說要帶他看個稀罕玩意兒。

邵問什麼稀罕。朋友說:電影。

雖然是默片,但白布上的山水變幻,給邵玉軒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商人的直覺告訴他,如果靠這個賣錢,一定賺得盆滿缽滿。他哪兒能想到,半個多世紀後,幾個兒子不僅賺到了錢,還鑄就了中國影史上一段不可磨滅的光輝。彼時,邵氏片場雄踞香港清水灣寶地上,無數的夢幻與星輝都從那裡飛昇,影響一代人青春記憶的故事,都要從那裡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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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邵玉軒沒能看到那一幕。1920年,他病逝於上海,葬禮極其隆重。而在病逝前,邵玉軒命大兒子邵醉翁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收購上海“小舞臺”劇院。這家法租界的娛樂場所經營不善,年年虧損。做過律師和金融的邵醉翁正愁沒有用武之地,很快將其收購,並改名為“笑舞臺”。

意思很明顯,諸君到此,就是圖個樂子。

接手“笑舞臺”後,邵醉翁大刀闊斧地改革,專心經營文明戲,很快就收割了一波觀眾。然而,20世紀初,幾乎一夜之間,上海就冒出了十幾家影片製作公司。隨著電影劇院的擴張,更多人的興趣都被外國片給吸引了過去。眼看“笑舞臺”觀眾流失,邵醉翁便去找懂行的人請教電影製作,一席話下來,發現這有何難的:這種東西,我也能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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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醉翁>

1925年6月,邵醉翁攜兄弟在上海成立“天一影片”,意思就是要坐頭把交椅。公司成立之初,便奠定了日後邵氏影業的經營基調——徹頭徹尾的家族企業。邵醉翁當總經理兼導演,二弟邵村人做會計、編劇,三弟邵山客做發行,至於家中最小的男丁老六邵逸夫,還是個中學生,公司的事還輪不到他摻合。

因經營過“笑舞臺”,邵醉翁深諳民眾趣味。那時候,上海很多製片都看齊國外,拍得非常“洋氣”。邵醉翁將市面上的影片分析了一通,立馬開闢出一條新路子,拍一些宣傳“舊道德、舊倫理”的電影。果然,第一部精心策劃的電影《立地成佛》一經上映,就炸了半個上海灘。邵醉翁趁熱打鐵,拍了一系列取材於民間故事和京劇唱本的影片,講江湖恩怨,宣善惡因果。上海市民看了,無不拍手叫好。“天一影業”迅速站穩腳跟,開始大量增聘明星,其中就包括在《明星日報》中摘得“影后”桂冠的胡蝶。

很快,就有人不高興了。

十里洋場,自有其蠻荒氣息,率先佔山頭的人,都想當皇帝。最早拍片的“明星影業”雄踞影壇多年,在邵醉翁經營文明戲時,就已一騎絕塵。現在一看,嗬,天一天一,天下第一,你小子這野心,是要跟我爭老大啊?尤其負責發行的董事周劍雲,眼看邵醉翁連連改拍民間故事,靠一部《梁山伯與祝英臺》撼動了“明星”的地位,便想著事不宜遲,趕緊壓制。

縱橫捭闔那點事,老祖宗自打春秋戰國就沒閒著。要扼殺天一,還不跟玩兒似的?彼時,“明星”體格最大,多家影業都依附其下,多少要看它臉色。周劍雲迅速召集“大中華百合”、“民新”、“友聯”、“上海”、“華劇”五家公司,架構出一張密不透風的發行網,一起抵制“天一”拍攝的影片。師出無名,總得找個說法吧?邵醉翁為了賣座,拍過無數口味低俗道德守舊的作品,正好授人以柄。六家公司以“保護國產電影”為名,一同打壓天一。

這便是影史上著名的“六合圍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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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醉翁的《立地成佛》>

果然,發行網一斷,邵氏的電影就被廢掉了雙腿。沒有自己的院線,光靠著“笑舞臺”劇院賣錢,還不夠片子回本兒的。“六合”死咬著不放,大有斬草除根之勢。在失眠了無數個夜晚後,邵醉翁將弟弟們找來:“樹挪死人挪活,上海沒有我們的一席之地,我們就去別的地方!”

邵村人問他中國唯上海影業繁華,哪兒還有容身之所。邵醉翁說,眼光看遠一點,世界之大,又不是隻有中國有華人。香港、南洋都有同胞,六合再厲害也管不到那裡去。我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下南洋。

那時,老六邵逸夫羽翼未豐。大哥還讓他在公司幹基層,一面做後勤一面學攝影。邵氏的歷史舞臺上,他不過暗角里的剪影,輪不到他說話。為保全天一命脈,老大邵醉翁與老二邵村人留守上海與“六合”周旋,以守住拍片陣地,由做發行的老三邵山客去往南洋,開拓新市場。

生死反轉,就懸在上海與新加坡這一線之間。

而當時看不清牌局的邵山客,那孤身漂洋過海的心情,就像春寒下的煙雨一般潮冷。他完全不知道航線盡頭,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禍。

3、造夢之城

1931年,“九一八”事件爆發,東北淪陷。1937年,淞滬會戰爆發,上海灘搖搖欲墜。山河破碎下,大批影人輾轉去往香港,為保全公司命脈,邵醉翁讓二弟村人留守上海,獨自帶著“天一”的骨幹力量來到九龍半島。

在九龍設廠不久,邵醉翁就幹了件大事,拍出中國首部有聲電影《白金龍》。電影正式宣告中國默片時代結束,幾個月下來,票房直逼百萬,很快幫天一在香港站穩了腳跟。而《白金龍》的誕生,離不開一個人的功勞。那就是邵逸夫。這時的邵老六,早就不是那個搖攝影杆的中學生了。甚至連邵醉翁都不是很清楚,自己弟弟心中懷揣著一個如何巨大的夢想。

一切還要從南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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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龍》劇照>

遭“明星”打壓後,邵山客抵達南洋尋求生機,他發現,新加坡當地不少戲院雖然跟“明星”簽了合同,片源上卻無法保證。更別提鄉下,多的是想看電影而不得的村民。當時去南洋淘金的華人,許多都來自福建、廣東,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別樣的感情。相較於“明星”的洋片,“天一”的影片更能迎合他們的情緒,激發他們的懷鄉之情。

就在邵山客準備以鄉鎮為突破口打開市場時,邵逸夫畢業了。經過慎重考慮,邵家老六決定放棄考大學,遠赴南洋,幫三哥拓展事業。為幫“天一”建立口碑,兄弟兩人搞起流動放映,靠著一輛放映車走村竄戶,在新加坡的鄉鎮間流浪,風餐露宿,披星戴月。一點點將新加坡的鄉村陣地啃下來後,邵逸夫又孤身前往東南亞其他地區,靠流動放映機把發行網建了起來。

時至1930年,“南洋邵氏兄弟公司”正式掛牌。他們不但自建發行網絡,還跟新加坡首富搞好關係,拿到了多家戲院的經營權,緊接著收購負債遊樂場所。短短四年,邵氏兄弟便獨佔四十多家戲院,成為新加坡娛樂業的大亨。

正是在不斷擴張的過程中,為採購有聲電影的拍攝設備,邵逸夫穿越半個地球,去往大洋彼岸,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造夢工廠——好萊塢。

這次遠行對邵逸夫的衝擊是巨大的,他做夢也想不到,世界上會有如此完整、發達的電影體系,龐大的電影城和成熟的製作令其瞠目結舌。所以,回到香港,《白金龍》問世之時,邵逸夫並沒那麼興奮。盤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始終是那座巨城的影子。他多麼希望中國也能有一座造夢工廠。

但那時,歷史還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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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逸夫和希區柯克>

《白金龍》上映後,南洋邵氏兄弟的事業依舊紅火,身處香港的邵醉翁卻碰到了人生中的高山。1936年6月29日,“天一港廠”庫房突然失火,幸虧當時是白天,員工都在,火勢很快就被控制,損失較小。不幸兩個月後,又一場大火撲來,直接將邵醉翁多年的心血燒成一捧焦土,“天一”就此付之一炬。顯然,連續兩場大火,背後一定有人。眼看10年心血毀於一旦,邵醉翁精神上遭到巨大打擊,一病不起,只能回到上海療養,從此一蹶不振。

隨後,二弟邵村人到香港主事,力圖重振家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片場毀了,人脈和發行網還在。沒幾年,邵村人就把新掛名的“南洋影片公司”搞得有聲有色。不幸的是,事業剛到上升期,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入侵香港,不久後,南洋也淪陷,非但邵村人的“霸業”化作一場春夢,連“南洋邵氏兄弟公司”也是雕樓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為了活下去,邵村人只好行韜晦之計,低調行事。待到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他準備大幹一場時,香港電影江山割據早已是另一番景況。無奈之下,邵村人只好依附於更大的影業存活。

經過重重困難,直到1948年,老二的“邵氏父子”才在香港掛牌。可惜他是做會計出身的,不像大哥邵醉翁深諳市場和藝術,拍起電影來畏首畏尾摳摳索索,始終不願意冒險,幾年下來,沒有一部叫得響的作品。而當時的香港,早就是群雄並起之地,各家影業都搶著出風頭,保守拍片的策略哪能長久?越到後來,邵村人索性對拍片失去興趣,開始轉向地產,大肆收購戲院,甚至興建了一座20多層的“邵氏大廈”,最後以上億的高價賣出。

錢,自然是賺到了,然而邵氏的招牌,離電影二字卻是越來越遠。

遠在南洋的邵逸夫一看,心說二哥這不成啊,大哥未竟的事業留給你來做,電影不做了,跑去賣房子?以後回上海,怎麼跟大哥交代?

一開始,邵逸夫只是給二哥寫信,提醒提醒邵家的初心。可惜邵會計實在對拍電影提不起興趣,只想經營他那一攤子生意。邵逸夫見狀,最後跟三哥邵山客攤牌說:“不能讓邵氏的事業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走下去了,要是三哥你沒意見,我就回香港主持大局,一定要讓邵氏電影這塊招牌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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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逸夫(右一)和兩位兄長>

邵山客心裡非常清楚,老六早就今非昔比,因為有他的幫助,“南洋邵氏兄弟”才能獨佔上百家戲院,成為娛樂霸主。放眼望去,也只有他能擔起這份責任。很快,邵山客就給二哥寫了封信。而在回信中,邵村人表示,如果六弟逸夫願意重振邵氏影業,自己必定傾力相助。

50歲這一年,邵逸夫登上赴港的郵輪。

歷史舞臺的燈光,第一次落在他的肩頭。

醉翁之喪,村人之衰,彷彿都是在為他的到來做鋪墊。

而後來被世人所熟悉的那個“邵氏電影”,它的故事,這時候才算真正開始。

4、導演和死亡(上)

邵逸夫接手邵氏後,一上來就先幹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找他二哥買地。出於打造“東方好萊塢”的設想,邵逸夫決定先造一座屬於邵氏的影城,張口就問邵村人要了80萬平方英尺的地皮。邵村人聽完都傻了:“你要那麼大的地做什麼?”邵逸夫笑道:“這還不算大,你去看看美國好萊塢影城,那裡面坐車都要幾個小時呢!”

買下地皮後,邵逸夫立即投錢打造影城。那時清水灣還是一片蠻荒之地,待到1958年時,一條寬闊的公路將它與繁華都市連接起來。此後多年間,無數的建材、人才、奇思都將通過這條路抵達邵氏影城,無數的幻夢和故事又從這片日漸肥沃的土地上啟程,化作一個時代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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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有地,還不夠,還得有人。

“邵氏兄弟有限公司”成立後,邵逸夫開始四處網羅人才。當時香港最大的敵手,便是上面提到的電懋。電懋資金雄厚,經營理念先進,要想跟它掰手腕,沒人怎麼能行。邵氏大導演李翰祥在《三十年細說從頭》裡提及,邵逸夫剛到香港,本想請幾個明星大腕去清水灣別墅吃飯,請了一次又一次,最後宴會上別說大腕兒,就是一般般的明星,也不見得賞臉到場。

那就必須使一些手段了。

彼時,電懋旗下最大的影星,便是林黛。早年林黛曾與邵氏有過合作,鼎盛時期,但凡她參演的電影,無一不紅透半邊天。但因邵村人捨不得花更多錢,林黛便轉投電懋,不久便成了電懋的臺柱子。邵逸夫一心想把林黛挖回邵氏,而電懋為守住林黛,幾乎隔斷了她與外廠的一切聯繫。費了好大一番功夫,邵才把電話打到林黛家裡。知道她在湖南生活多年,特意邀她去川湘菜館見面。一上來,邵逸夫就問:“要是邵氏給你開出電懋兩倍的片酬,你願意回來嗎?”

兩倍片酬,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林黛一笑:“您真會開玩笑。”

邵逸夫也笑:“如果這不是玩笑呢?”林黛想也沒想便說:“如果能開出兩倍片酬,我自然願意為邵氏拍片。”邵逸夫再確認了一次後,不等林黛反應,直接從包裡取出一份合同,一切條件滿足,遞到林黛面前,請她簽字。林黛完全沒料到邵有這般手段,話也出去了,當場便籤下了那份合同。

拿下林黛後,邵逸夫又碰到了後半生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對於電影公司而言,策劃、宣發、監事是非常重要的職務,要想邵氏成為巨頭,這個關鍵人物的選擇一定要慎之又慎。起初,邵本想找老友幫忙,老友聽了說:“我年紀大了,不適合幹,我推薦一個人,一定能夠幫你打天下。”

這個人,就是鄒文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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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文懷是做記者出身,還在高中時,就自辦報紙,公開售賣。畢業後去過好幾家報館,精於宣發。邵逸夫第一次見他,什麼話也沒說,先拉去看邵氏電影。隨後邵逸夫問他加入邵氏的條件是什麼,鄒文懷說:“只有一個條件,整個宣傳班子要由我來搭建,就是您本人也沒有隨便加人的權利。”

邵逸夫心想這有何難,答應便是。鄒文懷便拉上辦報的朋友,組建了邵氏的宣發班子。之後的歲月裡,這群人為邵氏江山打下了不可動搖根基。但也正是這個口頭約定,為日後另一家公司的崛起埋下伏筆。但這都是後話了。

1958年,“邵氏兄弟”正式開拍電影。邵逸夫前後看了十幾個本子,都不滿意。那些表現時尚生活的劇情,確實很吸引眼球。但這種東西電懋已經拍得爐火純青,邵氏要想更進一層,難於上青天。回想當初大哥在上海打江山的路子,最終邵逸夫定了《貂蟬》這部古裝劇。當年邵醉翁能殺出重圍,靠的就是兜售這種富有傳奇和民間色彩的故事,這條路一定走得通。

劇本有了,誰來導合適呢?不得不說,邵逸夫有一雙慧眼,看人十分精準。彼時,學藝術出身的李翰祥先後在幾家影業打雜,到了邵氏,拍過一些俗氣的作品,始終不被看好。可邵逸夫知道他熟知歷史,漢學功底深厚,尤其在美學上有獨特的追求,《貂蟬》一劇,非他掌鏡不可。於是找來李翰祥說:“這部電影就交給你了,你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打敗電懋。”

果然,李翰祥沒有讓邵逸夫失望。

《貂蟬》一經放映,觀影盛況空前,連續數月場場爆滿。不久後,第五屆亞洲影展,《貂蟬》獨佔鰲頭,拿下五個大獎,十年無人知的李翰祥一舉成名。藉著《貂蟬》的聲勢,李翰祥又拿著邵逸夫給的50萬巨資導演《江山美人》。影片還未拍完,鄒文懷就放出大小花絮造勢,搞得全港市民翹首以盼。這一次,《江山美人》進入香港最豪華的院線,連外國片都給它讓出檔期,一個星期就賣了40萬,成為當時最賣座的電影。邵氏迅速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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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翰祥的《江山美人》>

能做到如此程度,全依賴於邵逸夫敏銳的市場眼光。《貂蟬》屬於黃梅調電影,是從民間黃梅戲發展而來。開拍之初,李翰祥覺得黃梅戲不夠崑曲美,邵逸夫則堅持道:“崑曲氣韻確實獨特,但普通老百姓聽不懂它的唱腔,這是天然隔膜,黃梅戲則不然,與國語差不多,誰都能聽懂。”

正是依了邵逸夫的建議,李翰祥在黃梅戲基礎上加入自己的風格,這才有了風靡一時的黃梅調電影。而在劇本挑選上,邵逸夫從來堅持市民路線,絕不走什麼高大上的精英主義。李翰祥有文人氣,想拍藝術片,劇本交上去,邵就打回去,明確道:“我開公司是為賺錢,不是搞藝術。”

想當初,蔡瀾在邵氏做監製時,也曾多次表示想做藝術電影。有一次對邵說:“我們也大可不必每一部電影都賺錢,可以拍9部商業片,一部藝術片試試。”邵反問他:“我能賺10部的錢,為什麼要虧一部?”

比起大哥邵醉翁,邵逸夫有著更清晰的商人思維。藝術歸藝術,生意歸生意。綜合當時香港市民的背景和趣味,他非常清楚只有拍出好看、有趣的電影才是王道,至於用來闡述現代人精神狀態和情感困惑的藝術電影,絕對是小眾的。相比之下,電懋的掌門人陸運濤在這件事上,就沒有那麼絕對。

陸運濤是星馬鉅富之子,曾留洋多年,一生醉心於文藝。一開始利用家族勢力創立電懋之時,就沒有太大的商業考慮。陸運濤先是做電影發行,機緣巧合下,將觸角深入香港影業,正巧當時遇到一大幫在香港生活的劇作家、導演,逐步開始效仿好萊塢進行製片。當時電懋的劇本審委會中,大多是有家國情懷和文化底蘊的知識分子,其中就包括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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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在挑選劇本這一關上,電懋就不單單是為了簡單迎合小市民的審美趣味。那時,由一幫劇作家創作出來的電懋電影,多是出入高級酒店表現男女情感的時尚劇。就小市民看來,那些生活固然充滿夢幻感,卻離自己熟知的一切太遠了。如此一來,邵氏崛起,電懋明顯感到了威脅。

兩個巨頭的較量,從此擺上檯面。

5、導演和死亡(下)

邵氏與電懋之爭,是香港乃至中國影史上繞不過去的故事。而在雙方短兵相接的過程中,誰也沒想到,故事竟然會以死亡來結束。

邵氏發展到第五年時,已經拍出無數賣座佳片,並在亞展上大出風頭。陸運濤見狀,覺得不能坐以待斃,開始親自抓一個項目,那便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既然你邵氏以拍民間故事為長板,那我也拍一拍,跟你掰掰手腕。那時,李翰祥因為執意要做藝術電影,正被邵逸夫“雪藏”,陸運濤正是瞅準了這個間隙,準備靠《梁祝》打開電懋的口碑,一雪前恥。

然而,消息很快傳到邵氏。邵逸夫一聽,什麼?這不就是當初邵醉翁橫掃上海灘戲院的題材嗎?怎麼能輪到你電懋來拍?二話不說,叫來李翰祥,一天寫完劇本。由於邵氏有自己的影城,一切硬件無需外租,亭臺樓閣都是現成的,連夜拍片的速度匪夷所思,不足半月,李翰祥便將影片殺青。

更絕的是,拍片之前,李翰祥在片場偶遇一個小演員凌波,忽然心生一計,讓她來反串男主。鄒文懷藉此大搞噱頭,吊足了觀眾的胃口。邵氏《梁祝》一上映,引起萬人空巷。電懋被打得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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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役,邵逸夫領悟到兩件事,第一是原來一個無名龍套經過訓練,也能成為大明星,凌波就是一例。此後,邵氏開始建立南國劇社。這一制度一直延續到後來邵逸夫主掌TVB,創立“無線演員訓練班”。多年後,從這個訓練班走出來的一系列演員諸如梁朝偉、劉德華、周星馳、周潤發、梁家輝……這些熟悉的名字,幾乎撐起了香港娛樂圈的半壁江山。

至於它為香港電影做的貢獻,自是不必多言。

第二件事,就是搶拍。

搶拍《梁祝》得手後,邵逸夫時刻關注著電懋的拍片計劃。得知電懋要拍《紅樓夢》,邵逸夫又找李翰祥出馬,迅速完成拍攝。電影搶先上映後,其他小公司見有利可圖,也拍了好幾部。市場流量被收割殆盡,陸運濤再看張愛玲的劇本,覺得電懋再拍已無意義,隨即拍攝擱淺。為了《紅樓夢》劇本,張愛玲透支了身體,到頭來也只能懷著一腔遺憾離開香港。

隨後,邵氏電懋兩家展開惡性競爭,對方拍什麼,我就拍什麼,一連拍了《武則天》《七仙女》《楊貴妃》七個題材,搞得整個電影市場烏煙瘴氣。

1964年3月5日,在港九影劇工會的調解下,兩家公司才坐下來“握手言和”,達成“君子協定”,不再搶拍題材,不再挖牆腳,並在某些影片的製作和發行上達成合作關係,共同推動香港電影的發展。

眼看峰迴路轉,死神卻在這時揮下了鐮刀。

1964年6月20日,一場空難徹底改變了中國電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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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懋時尚劇>

6月19日夜,亞洲影展開幕,開獎時,電懋與邵氏都在等結果。沒想到宣佈之前,電懋參展報名男女主角的候選人,居然被降格為男女配角。陸運濤憤怒至極,但為了臉上好看,不給影展鬧事,先找人上臺代領,再吩咐公司負責人準備退獎通稿。據說,要不是這件事鬧得陸運濤焦心,他第二天還會和邵逸夫一樣去金門參觀,而不是氣得乘坐飛機回臺北。

一個本可以充滿激烈交鋒的大時代劇情的走向,竟然就變幻在這一念之間。

第二天,臺中上空,陸運濤及電懋精英搭乘的飛機突遭空難,飛機上57人全部罹難。那一天,還是陸運濤50歲的生日。

知天命之年,一腔襟抱化作空無。

與邵逸夫獨掌邵氏一樣,陸運濤是電懋的絕對掌權者。他這一死,電懋頓時群龍無首。而在那之前,電懋幾乎沒怎麼盈利。資金雄厚的陸家逐漸就失去了為電懋供血的興趣。香港唯一能與邵氏抗衡的影業,就此衰落。

這一年,選址清水灣擴建到100萬平方英尺的“邵氏影城”終於落成。

從此,邵氏獨霸香港影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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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逸夫&時任港督&鄒文懷>

這才只是邵氏兄弟掛牌的第六年。站在清水灣朝遠處望去,邵逸夫滿心歡喜。他心中那座雄踞東方的造夢工廠,已經打下了牢固的根基。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變成一隻體量更大的猛獸,把故事播種到更遠的地方。

而他絕對想不到,就在他以為邵氏將一直穩坐龍頭的時候,身後的暗影漸漸從月亮下露出半張臉來,日後會成為邵氏最大的敵手。

那個身影,就是鄒文懷。

6、兩個大師

無敵是多麼寂寞。

電懋隕落後,再無片廠能威脅到邵氏的地位。此時的李翰祥亦是香港首屈一指的大導演,拍攝的黃梅調電影成為整個行業的標杆。可惜沒多久,邵逸夫最珍視的女演員林黛因情自殺。邵氏折損一員大將,悲痛之餘的邵逸夫,漸漸意識到以後邵氏電影還圍著黃梅調轉的話,總有山窮水盡的一天。

那時,邵逸夫經常看影評,只見一個叫何觀的影評人老是罵邵氏電影不行。邵逸夫就去問何觀,你說不行,到底怎麼不行?何觀說:“你邵氏坐頭把交椅,影響香港電影風氣,卻總是以女星為主,拍一些陰柔的電影,這樣下去,香港電影遲早會陰盛陽衰的。”邵問何解,何觀說:“讓我來拍!”

這個何觀,就是一代武俠名導張徹。

1965年,邵氏宣傳刊物《南國電影》介紹了正在投拍的七部武俠片,並指出它們與以往武俠電影的區別,要的就是陽剛暴烈、打鬥真實,而不是拿一些奇幻鏡頭來糊弄觀眾。得到邵逸夫支持的張徹選角兒,也是愛找桀驁不馴、身材健壯的男人,姜大衛和狄龍這兩個“能打”的男星從此受到前所未有的矚目。選準人後,張徹找倪匡寫一篇武俠故事改成劇本,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扭轉了香港電影的陰柔之風,以《獨臂刀》將中國武俠電影帶入一個新紀元。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獨臂刀》上映時,引起全港轟動,最終成為港片歷史上首部拿下百萬票房的電影,張徹也因此得了一個響亮的名號,叫做“張百萬”。

多年以後,一個曾在片場受張徹賞識的小副導演經張老師一番調教,親自掌鏡後,在張的基礎上再上一層樓,將男人友情和暴力美學結合發揮到極致,拍了一部更加有名的電影,名字叫做《英雄本色》。

另一位對後世影響深遠的導演,則是胡金銓。

在邵氏,胡金銓拍出名作《大醉俠》,第一次為中國的武俠片注入了山水意境,將文人美學放在涳濛的電影畫卷上。他拍攝的《俠女》不但拿了戛納的最高技術獎,還影響到後來拿奧斯卡的李安。

李安曾坦言:“要是沒有《大醉俠》,《臥虎藏龍》拍出來將會是另一番模樣。”

張、胡二人,一個剛勁,一個氣韻,直接把中國武俠電影送上了一座新的高峰。但歸根究底,這都離不開邵逸夫慧眼識珠。只不過,再厲害的伯樂,也有錯失千里馬的時候。在1970年,邵逸夫就錯過的那個非常重要的人,直接導致另一家身單力薄的小公司迅速崛起,成了能和邵氏分庭抗禮的巨頭。

這個人,就是李小龍。

那時,李小龍在好萊塢事業受挫,拿給華納兄弟的劇本《無音蕭》被無情地打了回來。李小龍只好回香港尋找機會。見到邵逸夫後,他提出三個條件:“一是片酬不低於1萬美金,二是電影拍攝週期不能超過60天,三是劇本必須由他審核滿意才能開拍。”邵逸夫聽完呵呵一笑:“那你走吧。”

我邵氏的頭號男星姜大衛才1萬港幣,你要1萬美金,這怎麼可能?而且邵逸夫向來大權獨握,基本上不會把製片權釋放給演員,你姓李的憑什麼就能插一腿?萬萬沒想到,就在他拒絕李小龍不久,嘉禾就跑到美國去請神了。

而嘉禾的創始人,正是鄒文懷。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鄒文懷與李小龍>

說起嘉禾的建立,也是邵逸夫自己“作孽”。

作為老派商人,邵向來不擅長分享。再大的導演,再有名氣的演員,本質上都是為邵氏打工,無非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電影上映,從來拿不到分紅,更別提持有邵氏的股份。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鄒文懷都想將邵氏推行成為“獨立製片人拍攝製度”,讓公司與導演、演員的僱傭關係,變成合作關係,一起承擔風險,一同分享收益。連文藝片都不會砸錢的邵逸夫聽了,不為所動。

別說什麼導演,當時鄒文懷已是邵的左膀右臂,公司的二號人物,照樣是拿薪水沒股份。拿導演張徹的話說,邵氏事無鉅細,無不先通過鄒文懷,公司裡任何職位,都不能體現他的實權。然而這一等人才、二號人物,拿的卻是普通薪水,而且一干就是13年。如果說錢能忍,那大權旁落,便不能忍了。幹到第十三年時,邵逸夫令親信方逸華進入管理層,掌管財務,一步步拆解了鄒文懷手中的實權。加之邵有心進軍電視業,鄒便打算自立門戶。

多年後,連鄒文懷自己都感嘆:“四十年前,如果有人跟我說我會跟邵老六成為勢不兩立的死對頭,我一定覺得那個人在發神經。”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就這樣,鄒文懷一邊上班,一邊說服自己的幫手離開邵氏,甚至暗中敲定了《獨臂刀》的男主角王羽。正如在他躊躇不決時,張徹寫給他的那句話:

“知己酒千鬥,人情紙半張;世事如棋局,先下手為強。”

1970年,“邵氏”雙十酒會。當著在場記者的面,鄒文懷突然宣佈,自己已辭去職務,創辦公司“嘉禾”。據說“嘉禾”的名字是胡金銓幫忙起的。想必胡大導演預料不到,多年後,這兩個字會隨著盜版碟進入內地錄像廳,成為80、90年代大陸人關於香港電影最深刻的記憶。相比之下,他們對邵氏電影反而不那麼親切。一提及“港片”,大家都會想起片頭那熟悉的發出“登登登登”聲響的四塊金。

待那時,邵氏電影,早就成了過往雲煙。

7、啊打——!

鄒文懷要走,邵逸夫自知是留不住。令邵逸夫感到氣憤的是,這小子走的時候,居然挖走了邵氏許多人才,甚至私下和王羽串通,很快嘉禾就與日本合作拍攝了電影《獨臂刀大戰盲俠》。這顯然觸碰到了邵氏的利益。

拿今日的話說,“獨臂刀”是邵氏獨有的IP,豈是你嘉禾想拍就拍的?邵逸夫二話不說,一紙公文將嘉禾告上法庭。雙方對簿公堂,掰扯了整整一年,最終以嘉禾敗訴收場。這對以200萬港幣起家的嘉禾而言是個不小的打擊。

就在這時,李小龍出現了。

得知邵氏放走李小龍,鄒文懷立馬派人前去商議,開出7500美元的片酬,願滿足他的一切製作要求。隨後,李小龍回到香港,拍攝了開啟香港功夫電影新紀元的《唐山大兄》,創下香港開埠以來最高票房紀錄。瀕臨絕境的嘉禾一夜間起死回生。《唐山大兄》還沒拍完時,李小龍就找到當初寫《獨臂刀》的倪匡,要他再寫一個同樣厲害的劇本。一天,倪匡翻報紙,突然翻到與霍元甲徒弟有關的事,腦子靈光一閃,就捏造了一個叫“陳真”的人物。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緊接著,李小龍主演《精武門》,聲勢根本擋不住,再次打破票房紀錄,20萬的成本拿到440萬的票房。兩部片子拍完,李小龍不但拿到了片酬,還能得到票房利潤的分紅,自然願意繼續跟嘉禾合作。只是這一次,李小龍的胃口更大,他要自編自導自演,全方位地打造屬於自己的作品。

這要是放在邵氏,邵逸夫估計聽得大牙都笑掉了。鄒文懷一聽,卻說:“這事兒簡單,不如我們在美國合資一家公司,你的電影從拍攝到發行都由它來負責,你來主導公司,最後賺錢,大家一起分!”

這件事的格局上,鄒顯然略高邵氏一籌。與腕兒們一起開衛星公司,而非邵氏一言堂,才能為電影創作拓展無限可能。自李小龍始,後來嘉禾還跟洪金寶成立“寶禾”,支持成龍成立“威禾”,與徐克的“電影工作室”陳可辛的“UFO”深度合作,除了片酬和製作費,票房最高可以達到五五分賬,在數家公司之間建立起演員、導演、資金的深度聯繫網,大家平等互利、共謀發展,這才有了後來香港電影真正的黃金時代,有了我們看到的無數經典。

所以說,幸虧有鄒文懷站出來開拓了製片制度,使嘉禾能夠撼動邵氏的霸主地位,才有之後港片的絢爛多姿。常有人說鄒文懷高瞻遠矚,是教父級的人物,要不是他懂得分享,香港電影不會有那麼蓬勃的發展。

鄒文懷聽了一笑,說:“其實我只是覺得,大家少賺點,總比沒得賺強吧!”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鄒文懷與李小龍>

制度上的彈性,確實有利於創作。若沒有鄒文懷的支持,李小龍恐怕也不會那麼容易名揚四海。大權在握後,李小龍自導自演《猛龍過江》和《龍爭虎鬥》,不但再次打破《精武門》的票房,還把影響力延伸到東南亞乃至美國。憑藉一己之力,李小龍獨自把中國功夫片帶到了一個新境界,此後,從美國東海岸到西海岸,每個街區每家武館,無人不知李小龍的大名。

然而世事無常,1973年7月20日,鄒文懷和李小龍在丁佩家中討論劇本,李小龍忽然說頭疼,便去臥房休息。鄒文懷離開後不放心,打電話到丁佩家中。等丁佩去臥房查看時,李小龍已經失去了生命跡象。

巨星隕落,嘉禾的根基卻並沒有被切斷。

只要“獨立製片人拍攝製度”還在,就會有無數有才華的導演、演員找上門來。

李小龍橫掃影壇時,邵氏如臨大敵。邵逸夫趕緊請李翰祥出馬,拍了《大軍閥》《一樂也》這樣的風月喜劇,但怎麼也擋不住李小龍的拳頭。在《大軍閥》中,有個叫許冠文的演員,李去世後,他把自己的劇本《鬼馬雙星》拿給邵逸夫看,希望能分賬拍片,邵逸夫怎麼可能答應?許冠文扭頭就找到了鄒文懷。鄒文懷當即決定由嘉禾出資,協助許冠文成立公司。

結果,《鬼馬雙星》票房高達625萬元,打破了李小龍生前所有電影在香港的票房紀錄。此後,嘉禾就有了與邵氏正面對抗的資本。全香港有才華的導演都知道,只要轉投嘉禾,拍出傑作,就能名利雙收賺大錢。

許冠文之後,洪金寶、吳宇森、成龍等各路大牌紛紛加入。待到這時,邵氏一家獨大的格局徹底被嘉禾粉碎,港片迎來百家爭鳴的時代。

多年後,邵逸夫懊悔,當初不該放走李小龍和許冠文,否則哪兒來什麼嘉禾?香港電影的歷史,也將會被改寫。可就事實來看,邵的經營理念,並沒有留住二人的說服力。就拿後來他入主TVB的情形來看,依舊是把邵氏理念帶入無線,對藝人、導演嚴加管控,你要不服,那我就“雪藏”你,劉德華、藍潔瑛和後來靠《西遊記》大紅的張衛健,都中過雪藏的招。

沿著時間的坡路往回看,邵氏電影之所以逐漸衰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邵逸夫“一手遮天”式的經營觀念。實際上,自黃梅調電影開始,李翰祥就多次想離開邵氏,以獲得更加開放的創作環境。當初胡金銓在邵氏拍山水武俠不受重視,拿只有36場戲的劇本給邵逸夫看,邵不信36場戲能拍成一部電影,讓胡金銓滾蛋。胡一怒之下去了臺灣,拍出《龍門客棧》,一下子就成了經典。

從創作起,到收益止,邵逸夫希望一切都以公司為主導。長此以往,導演、演員和公司之間,自然會產生裂隙。邵逸夫嚮往好萊塢那座巨大的“造夢之城”,卻拒絕接受西方先進的管理體制,走向國際的夢,註定是無法實現的。

那些年,邵氏也曾有心向海外擴張,與外國合作拍攝電影。某種程度上,它確實影響過世界影壇。比如一個叫昆汀·塔倫蒂諾的人,就對邵氏片分外狂迷,還專門在《殺死比爾》中致敬。而縱觀世界影史,邵氏還幹過一件很靠譜事,就是投資《銀翼殺手》。雖然當時票房虧得一塌糊塗,口碑低到令人髮指,多年以後,這部電影卻成為了世界科幻電影史上里程碑式的傑作。

2017年10月,《銀翼殺手2049》上映。而這時,“邵氏電影”四個字,早就化作中國影史中一個蒙了些許灰塵的舊夢。

秦漢經行處,萬千宮闕都作了古。

留給後世的,唯有一片清涼的月光。

8、如果我再年輕20歲

隨著香港經濟起飛,從大陸遷徙而來的居民老去,新生代逐漸建立起“香港人”的心態。邵氏電影那些民間、傳統的故事,徹底不吃香了。試想一下,假若陸運濤沒死,電懋的時尚電影撐到70年代,香港電影會是怎樣一番景況。然而歷史沒有如果,後來我們記得的許多港片、港星,都產自嘉禾。

1974年,吳宇森加入嘉禾,1979年,成龍加入嘉禾,一上臺就靠《師弟出馬》把票房紀錄提高到了1000萬港幣。之後,《A計劃》《警察故事》相繼問世,這個給李小龍跑龍套的人,成了繼李小龍之後最有名的動作巨星。

浪潮更迭,邵逸夫見大勢已去,在接手了TVB的同時,邵氏電影逐年減產。1986年,寄託了邵逸夫無數暢想的清水灣片場,已經變成了無線拍電視劇的主要場所。在整個香港電影進入一個新紀元,各種資本大量湧入的時候,“邵氏兄弟電影公司”正式宣佈停產,一代霸主,就此隱匿於江湖。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縱觀這半生風雨,邵逸夫算是鑄就了香港乃至中國電影史上難以複製的光輝。甚至可以說,在某個時間點上,邵氏電影,就是香港電影。張徹在《回顧香港電影三十年》中提到,邵逸夫一天至少工作14個小時,連勞斯萊斯都改造成工作室,每天要看6部以上的電影,恐怕是全世界看電影最多的人。也正因為如此,邵氏才能留下1000多部作品,達成其他公司無法企及的興盛。

從上海灘起家,到懸命南洋,再到輾轉香港從寸步難行走到獨霸一方,邵家兄弟數次易權,歷三人而成霸業,這本身就是傳奇。雖然在時間的洪流中,邵氏一族的電影事業難逃衰落的命運。但它曾經的輝煌,依然值得被仰望。

不敢說前無古人,至少是後無來者了。

畢竟邵氏退出歷史舞臺後,嘉禾並沒能像它一樣一家獨大。

隨著經濟的蓬勃發展,各路英豪都爭相進入市場,香港的票房紀錄也是一次又一次被刷新。80年代,新藝城、德寶相繼出現,嘉禾雖然貢獻了一大票經典電影,但實際上大體呈現的是三足鼎立之勢。等到90年代,更是群雄並起。隨著港片市場和影響力越來越大,無論導演還是演員、武指,每天都忙得暈頭轉向。文雋4天就寫一個劇本,周星馳每天工作16個小時以上,明星們的片酬更是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同時,這背後潛伏著巨大的危機。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待到1993年,香港電影迎來了最後一個高峰。這一年,徐克拍出《青蛇》,程小東拍出《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周星馳出演《唐伯虎點秋香》,成龍出演《城市獵人》,李連杰繼續“黃飛鴻”,遠遠看去,一片盛景。誰能料到,很快,因為拍片政策和投資環境,香港先後失去了臺灣、東南亞和部分內地市場。不足四年,整個行業每況愈下,時至1997年,嘉禾已經是債務纏身。

個人的力量再大,也擋不住時勢。

於邵逸夫如此,於鄒文懷亦然。

1998年,嘉禾的斧山道片場被政府收回。香港電影黃金時代,徹底結束。雖然日後寰亞拍出了港片絕響《無間道》,那也只是片刻回魂。2003年,成龍離開嘉禾,與楊受成聯手創立英皇電影。港人北上,香港失落。

2007年,鄒文懷將手中持有的股份賣給內地的橙天娛樂,公司更名“橙天嘉禾”。

我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歲月中改換了模樣。

據說2011接受採訪時,垂垂老矣的鄒文懷一度感嘆道:“我要是年輕二十歲,一定能夠重振香港電影。”

但時間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兩個多月前,2018年11月2日,鄒文懷在香港去世。在港片幾乎成為前塵往事後,這突如其來的告別,彷彿是給一套早就不再光鮮的傢俱覆上一層罩子——終於是再也不會發光了。

至此,所有的爭鬥、糾葛,每一個被創造又被拋下的孤獨的時刻,都走向了同一個結局。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沿途回望,那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1958年,“邵氏兄弟電影公司”在香港正式掛牌,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瞬就是一個甲子。回頭看去,雄圖霸業、情仇恩怨,也不過就是一片浮雲,風起而聚,風吹又散。

當年,張愛玲在文學評論《紅樓夢魘》的《紅樓夢未完》中寫道:“人生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時隔多年,再看邵氏沉浮、嘉禾興衰,也恍若一場舊夢。所好的是,這夢不單單有遺恨,也有情懷、有幻想、有希望。無論是造夢的人,還是觀夢的人,都付出過真心。

而誰又能知道,這一夢不會朝著更遠地方,生出許許多多別的夢來呢?

彩雲易散琉璃脆,古來萬事東流水。

但水流淌過的地方,總會留下新的河床。

也許某一天,我們還能有更鮮活的夢。

部分參考文獻:

《香港電影史記》,魏君子主編

《邵逸夫全傳》,詹幼鵬著

《中國武俠電影論》,陳墨著

《50年重看邵氏》,三聯生活週刊

與香港有關的那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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