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執群
一個放蕩的詩歌婊遇上一個文學老司機會碰撞出怎樣的愛恨情仇？
老溫小魚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個孤獨的生命，用對方的孤獨稀釋自己的孤獨，用對方的熱情點燃自己的熱情，用對方的悲劇激活自己的悲劇。
也許，極致的愛情，就是要以這種極端的方式燃燒成美與毀滅的焰火。
（一）晚唐最美女詩人命喪斷頭臺
一千一百多年前（公元871年）深秋的一天，大唐首都長安的一場行刑，引來了無數市民的夾道圍觀。悽風苦雨中，人們翹首眺望著囚車的來路，都想一睹那個特殊囚犯的芳容。因為她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她不僅是唐朝四大女詩人（另三位是李冶、薛濤、劉採春）中最美的那一個，還是把自己的道觀辦成風月場的風流道士。大唐許多官員名仕都曾投身她的寮房，都在她的道觀中上演過爭風吃醋的荒淫鬧劇。
她就是魚玄機，被按壓在斷頭臺上待刑時，年僅二十七歲。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人們看到，她那被死亡的恐怖所籠罩的美，比想象中的更加驚人，一種罕見的美豔超越了死神的灰冷，煥發出浪漫詩意的風華。
她所以會被送上斷頭臺，是因為鞭殺了一個與自己情人偷情的婢女。
關於這樁轟動一時的刑事案件，帶有正史性質的《北夢瑣言》只記載了一句話：“竟以殺侍婢，為京尹溫璋殺之。”而野史則對這句話中有話的話進行了合理的推測。
根據唐朝法律，奴婢的地位“並同畜產”，就是視同牲畜，屬於主人的財產。奴婢被主人所殺，法定的對主人的處罰是：“諸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也就是說，奴婢有罪，主人沒有通過宮府而擅自殺了的，僅僅打一百大棒；奴婢沒有罪而擅自殺了的，把主人充做奴隸一年。
按此，魚玄機的罪，最終也就是會被判當一年奴隸而已，怎麼竟至被判處死刑了呢？
問題出在審判魚玄機的法官溫璋身上。京兆尹（首都長安市長）溫璋本來就是個喜歡殺人的酷吏。更重要的是，他早就是魚玄機的仰慕者，曾三番五次到道觀中追求她。但魚玄機就是看不上他，一次次將死纏爛打的他拒之門外。呵呵，你懂了吧？
有的野史還把這樁案子說得更加撲朔迷離。說是從來就不缺男人的魚玄機為什麼會對婢女和自己的某個情人偷了情就憤怒到要殺人？那是緣於這個情人在她心目中非同尋常的地位，因為他可是當時名滿天下的大詩人、大詞人溫庭筠，是她夢中的情人，和不能與別人分享的偶像。
（二）她的名字就暗含了玄機
魚玄機，這名字就暗含玄機。取了這樣的名字，冥冥之中就會招來不同尋常的命運。
魚玄機的生年無精確記錄，一般認為她出生於唐武宗會昌四年(公元844年)，卒於唐懿宗鹹通十二年(公元871年)。本名魚幼薇，入道觀後，才改作魚玄機。《北夢瑣言》說她雖然出身寒門，但“甚有才思”；《唐才子傳》形容她“性聰慧，好讀書，尤工韻調，情致繁縟”。唐末皇甫枚《三水小牘》則說她：“色既傾國，思乃入神，喜讀書屬文，尤致意於一吟一詠”。可見她的美貌和才情世所公認。
據說，在父親曾悉心教養下，像所有的神童一樣，魚玄機五歲能誦詩，七歲會作詩，很快就名聲在外。
這樣的美色和才華很快便驚動了晚唐的詩詞大牛溫庭筠。一個春天的傍晚，溫庭筠慕名來到魚玄機家中，想親自一試她的才華，就以來路上看到的江岸春柳，給她出了一道命題作文。魚玄機略一沉思，就以他出的“江邊柳”三字為題寫下了一首詩：“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低系客舟。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自此，年方十歲的魚玄機和她的這首《江邊柳》就給溫庭筠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而那個滿腹經綸的大叔也就常駐在小女孩想入非非的夢境。
於是，在溫庭筠離開長安，去了湖北以後，情竇初開的魚玄機便加倍寫詩，以表達對他的思念之情。
備受感動的溫庭筠回到長安後，再次約見了魚玄機。在當天約會的地點，有一群新科進士正在題詩留名。魚玄機在看他們寫完之後，也留下了一首詩《遊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雲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這首表達才情壯志，但又慨嘆無奈女兒之身的詩深深打動了其中一個新科進士李億的心。恰巧他與溫庭筠也是朋友。溫庭筠在看出他的心思後，就說動魚玄機做了他的妾。
不幸的是，李億的原配夫人一點也不容忍魚玄機介入他們的家庭生活，天天對她實施家暴，非要將她趕出家門。迫於無奈，李億隻好將魚玄機安排到一處道觀中。
進入道觀之後，十五歲的魚玄機只能用“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江陵愁望寄子安》)，“朝朝送別泣花鈿，折盡春風楊柳煙。願得西山無樹木，免教人作淚懸懸。”(《折楊柳》)這樣的情詩思念李億。但三年過去了，李億從來就沒有像承諾過的那樣到道觀裡來看望她。一打聽，他早就和自己的妻子到千里之外的揚州做官去了。
痛定思痛之後，這個像大熊貓一樣稀有的人間尤物，決定徹底放飛自己，全力去拿青春賭明天。
她在自己的道觀門口貼上“魚玄機詩文候教”的告示，激情邀約天下有才情和膽量的男人。一時間，他的道觀門庭若市，聚滿了長安的名流文士。白天，他們在美豔絕倫的魚玄機相擁相伴中把酒品茶，切磋詩藝。夜晚，則匍匐在她妖冶的石榴裙下載歌載舞，尋歡作樂。而誰要是博得了她的歡心，魚玄機就會將他留宿道觀，與自己共度良宵。
在那些醉生夢死的日子裡，她就是這樣揮霍著自己的青春，放縱著自己的情慾，招搖成長安城傳奇般的話題，直到殺人走上不歸路。
焚香登玉壇，端簡禮金闕。
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
綺陌春望遠，瑤徽春興多。
殷勤不得語，紅淚一雙流。
雲情自鬱爭同夢，仙貌長芳又勝花。
——《句》
這就是她在人生最後的時刻以血淚留下的句號，用生命寫下的絕唱。
（三）當詩歌婊遇上文學老司機
魚玄機短暫一生真正的大事件還不是她的殺人，而是她被命運安排邂逅了溫庭筠。
邂逅溫庭筠時，她才十歲，還是一個小姑娘。而溫庭筠則是一個四十二歲的油膩中年男。待她長成花季少女，與他有了魚水之歡時，他已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了。在常人看來，他們倆真是太不般配了。不僅是年齡的差距，更主要是溫庭筠太醜太色了。
先說說他的醜。溫庭筠到底有多醜？因為沒有照片，你能想到他多醜，他就有多醜。這不，史書上是這麼說的：因為醜而被攆出了科舉考場。你想，如果不是醜到嚇人，至於如此嘛。
《舊唐書》說他有“溫鍾馗”的雅號，就是說他醜到同鍾馗一樣，可以用來嚇鬼。可能是考官被他嚇到了，這個善於操琴吹笛，寫得一手好詩好詞的名門之後（初唐宰相溫彥博的後裔）卻在考場上連連失利：十八歲時，他赴京應試，鎩羽而歸；三十六歲時，又名落孫山；四十四歲再試，竟被攆出考場。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雖然自己與科考無緣，但溫庭筠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霸。在被攆出考場之後，溫庭筠靈機一動，決定反戈一擊，擾亂科考秩序。方法就是幫助那些學渣考生舞弊。那是在大中九年(公元855年)，春試又在長安開考。又挫又醜的溫庭筠雙手叉腰奔走在考場周圍，為那些兩眼抓瞎的差生指點迷津：晚唐考試詩賦，八韻一篇。他便叉手一吟成一韻，八叉八韻即告完稿。結果這次科考竟有許多得到溫庭筠幫助的學渣金榜題名。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溫庭筠也一鬧成名，博得了一個“溫八叉”的綽號。
再來說他的色。溫庭筠長得雖醜，卻極風流，是個著名的浪子，喜歡在妓院裡混日子。有則軼事，可見他好色之一斑：《舊唐書·溫庭筠轉》記載，六十二歲那年冬，窮困潦倒的溫庭筠千里迢迢投奔他的老朋友，鎮守淮南的令狐陶。剛剛吃飽肚子，溫庭筠便舊病復發，整天與城裡的達官貴人裴減、令狐高等飲酒狎妓。
不久，他又嫌棄嫌淮南城太小，好玩的地方太少，等第二年一開春，便偷偷跑到了煙花三月的揚州。在那裡一夜風流後的他，凌晨時分醉出紅樓，因違反宵禁，被巡邏的士兵逮了個正著。他又胡言浪語，不服管教，結果招致一頓暴打，被打爛了臉面，打掉了牙齒。
但是，與他的醜同樣著名的，是溫庭筠詩詞驚人的美。
一說到唐詩宋詞，我們都知道有個著名的“花間派”。這個派別得名於五代十國時期編纂的《花間集》，是文學史上第一部文人詞選集，收錄了溫庭筠、韋莊等十八位花間詞派詩人的經典作品。
《舊唐書·溫庭筠傳》說他長期出入秦樓楚館，“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把南朝宮體和北里倡風結合起來，成為“花間派”的鼻祖。
南朝宮體，指以陳後主、隋煬帝、唐太宗等為代表的宮廷詩風，表現宮廷生活及男女私情，追求詞藻靡麗，又被稱為豔情詩；北里娼風，是指長安城北平康里一代妓院的風氣。那時的長安“北里”，就像今天帝都的三里屯一樣，是當時世界第一大都市最迷幻淫亂的地方，是張揚著金錢和慾望的浮世繪。一到夜晚，那裡就聚滿了的達官貴人、鉅商大賈和詩人藝術家。各色人等在那裡撕去面紗露出本能，像野獸一樣在酒精和歡場中打滾。
而將這兩者結合起來會是怎麼樣的一種詞風意境，也就不難想象了。
我們來看一首他把南朝宮體和北里倡風結合起來，描寫一位紅塵豔女思念情人的花間詞傑作《望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溫庭筠的花間詞，在當時，就為他贏得了與李商隱一樣的盛名。而遊國恩等的《中國文學史》甚至認為，中唐以後，文人寫詞的漸多，溫庭筠是其中寫詞最多、對後人影響也最大的作家。
想想看，當一個詩歌婊遇上這麼一個文學老司機，能不碰撞出電光石火嗎？
所以，用不著溫庭筠這個撩妹高手怎樣刻意盤她，那個早已被滾滾紅塵折磨得遍體鱗傷，一直在渴望一份真感情的魚玄機就會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賴上他。
看看，魚玄機獻給溫庭筠的情詩《寄飛卿》：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露清。
月中鄰樂響，樓上遠山明。
珍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
嵇君懶書札，底物慰秋情。
竟然把那個外表醜陋，內心狂熱的詩詞巨人比作嵇康。嵇康可是魏晉南北朝時“竹林七賢”的領袖，是狂放任性、瀟灑通脫的“魏晉風度”的典範，是《世說新語》推崇的風姿特秀的大神級人物。傳說，在當時，人們只要一見嵇康，就會不由自主地發出“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之類的感嘆。把醜陋的溫庭筠比作大帥哥嵇康，這恐怕只有溫庭筠的腦殘粉才能幹得出來吧？
（四）老溫小魚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我們已經知道，魚玄機第二次相逢溫庭筠時十五歲，而溫庭筠已年近半百，可以說她是在懷春的年齡上遇見了懷舊的他。
魚玄機與她的詩詞偶像相遇了。在溫庭筠面前，過往那些在她的道觀裡追腥逐臭的風流名士們霎時被秒殺。她毫不遮掩地向世人表白：只有溫庭筠才是自己最愛的詩人。由於這表白過於旗幟鮮明，直讓人覺得那不太像關於愛情的表白，而似乎是直指命運的宣言。所以，從更深的動機上，將他們緊緊地聯結在一起的，不是男歡女愛，而是對詩意生活共同的追求。
對魚玄機來說，詩意的生活才是支撐她青春生命的支柱，而不是什麼庸常的愛情。
而對於溫庭筠，他本來已淪落在夕陽暮鼓中，是魚玄機的青春把他從懷舊的泥潭中拯救出來，使他不顧一切要去博取第二次生命，就像木心講的那樣：“但願我是黑暗，我就可以撲在光的懷裡”。
於是，這樣的老溫小魚一相逢，便自然會勝卻人間無數。
說到這裡，我們必須要探究一下又醜又色的老溫的魅力到底在哪裡，竟能贏得傾國傾城的小魚無怨無悔地為他獻身？答案當然，也只能在他的詩詞裡。
晨起動徵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這是他的詩《商山早行》。把一個清晨踏上離鄉之路人的留念和感傷寫得哀婉動人，引起了無數人的共鳴。
再看他的詞，那就更了不得了。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夢江南·千萬恨》
千萬恨意遠及天涯，與不知人心事自由盛放的明月鮮花相對照，寫盡了人世的無奈和人生的憾意。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
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慾黃昏，無憀獨倚門。
——《菩薩蠻·南園滿地堆輕絮》
正在看滿地輕堆的飄落柳絮，忽聽到一陣清明時節的愁雨。雨後的夕陽又照亮一樹杏花，但它們已被風雨吹打得稀疏飄零。
被風雨驚醒的女子恍恍惚惚，起身將枕後的屏山輕掩。她靠著門楣望著日暮黃昏的風景，滿眼茫然空朦。
這首詞在暗示人物心理和表現閨中風情方面的冷灰色調，真是迷離得讓人過目難忘。
寶函鈿雀金鸂鶒，沉香閣上吳山碧。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
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菩薩蠻·寶函鈿雀金鸂鶒》
在如夢似幻的氛圍中，記錄一個女子在一個春晨的生活細節：她起床上樓觀賞吳地的青山新柳，遠眺驛橋上絲絲濛濛的春雨。但她真的在賞春嗎？她其實沉陷在對那杳無音訊心上人無限的懷想中。
多麼抑鬱的情景，每一個意境都暈染著感傷的氣息。
試想想，這樣的溫庭筠，這樣的閃耀著光環的詩詞大咖能不讓正值騷年的魚玄機沸騰嗎？
他們彷彿是早就認識了一般，都在第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內心。人世間唯一可以不按常規出牌，唯一可以摧毀理智的——愛情，就這樣開始了。
（五）魚玄機與溫庭筠的相愛相殺
因為正史上關於溫魚的記載極少，所以就給了許多野史傳奇耍流氓的機會。至於倆人相愛相殺的真實細節，我們恐怕只能從他們的情詩裡穿越時空來加工想象了。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溫庭筠《更漏子·玉爐香》
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溫庭筠《南歌子·倭墮低梳髻》
羅帶惹香，猶系別時紅豆。淚痕新，金縷舊，斷離腸。一雙嬌燕語雕樑，還是去年時節。綠楊濃，芳草歇，柳花狂。——溫庭鈞《酒泉子》
老溫的這些詩詞，雖然沒有明說是寫給小魚的，但疑似是寫給小魚的應該沒有錯。因為這麼情真意切的情詩不大可能無的放矢，而能在老溫情史中留下濃墨重彩的只能首推小魚，而不大會是那些歌樓酒肆中的一夜情女郎。
再看魚玄機的：
秦樓幾夜愜心期，不料仙郎有別離。睡覺莫言云去處，殘燈一盞野蛾飛。——《送別》
自嘆多情是足愁，況當風月滿庭秋。洞房偏與更聲近，夜夜燈前欲白頭。——《秋怨》
秦樓偷歡，閉門相思，深院等待，自嘆多情……在近乎自虐的情境中，獨吞出軌的苦果，獨享愛情的快意。
他們之間，是觸目驚心的反差，是一柄快刀的兩刃，是充滿著期待與失落，相思與逃避的相愛相殺的冤家。
因為，他們是兩個過於相似的孤獨生命，一經相遇，彼此註定就會用對方的孤獨稀釋自己的孤獨，用對方的熱情點燃自己的熱情，用對方的悲劇激活自己的悲劇。
也許，極致的愛情，就是要以這種極端的方式燃燒成美與毀滅的焰火。
（六）他們的悲劇：詩心可近，愛情很遠
魚玄機，本來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寂寞地生活在被人忽略的孤獨世界，守著自己曠世的才華和驚天的美貌，掙扎在春夢難圓的空虛中。
是溫庭筠的介入，是他身上的詩性發現了她的價值，放大了她的存在，認可了她非同一般的意義。雖然他是一個失魂落魄的油膩中年男，但他的每一注視，都能洞察到那棵被困頓小草心靈的最深處，彷彿為她打開了一扇生命的天窗，為她帶來了廣闊的天地、青春的夢幻和愛情的鮮花，並照亮了她的詩意人生。
於是，在魚玄機這個純情少女與野蠻女友結合體的眼睛裡，溫庭筠的人和詩，一入眼簾，便會呈現出一幅動人心魂的畫面，一種時間和修為萃取出的別具魅力的畫面——雖奇醜蒼涼，卻醇厚如酒。
於是，倆人經由歲月孕育的精彩生命，彷彿就是為了上演這一場最驚豔的相遇與纏綿。
從這個意義上講，說他倆創造了一個愛情的童話，似乎都不為過。
遺憾的是，他們生命的交集很短，好像命運並不樂意讓他們廝守一處似的。他倆真正相愛相戀後，兩個人的人生都滑向了低潮：魚玄機陷於對丈夫李億無望的等待中，而溫庭筠則官運不濟，流落在全國各地謀生。
好在，他們之間還有最牢不可破的紐帶，那就是詩詞——就是他們都願意用生命的代價去博取的詩意人生，是他們相知相戀的初心，是他們之間所以能發生愛情的春藥。
但是，自古至今，愛情都是奢侈品，無論任何時代。
與魚玄機“想多了”的簡單直接相比，溫庭筠畢竟是江湖老手。他知道倆人的身份地位太懸殊了，一開始就對這段近乎不倫之情采用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橋段。他只想將大唐詩壇化作傳情達意的“基站”，用飛躍時空的情書拉近與魚玄機的詩心，但一直把血有肉的愛情躲藏在若隱若現、遙不可及的遠方。
如此，在他倆相戀的最後幾年，雖然魚玄機望眼欲穿地給溫庭筠發著微信，但她根本hold不住他，幾乎連“對方正在輸入”的信息都收不到了。
有人說，愛而不得才是最牽心勾魂的愛情。當往昔的情詩再次在心田中響起，當消逝的歡愛再次於夢境中重現，魚玄機的精神便瀕臨了崩潰的邊緣。
所以，當她得知自己日思夜想的老情人竟然繞開自己，去和自己的婢女偷歡時，她心中的憤怒再也隱忍不住了。有容奶大，從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的她，便不計後果地舉起了復仇的皮鞭……
因為，在魚玄機看來，尊嚴才是世界上最值得捍衛的東西，它甚至比愛情更有價值。如果一個人連尊嚴都沒了，剩下的一切就不再有意義，包括生命。
所以，在我看來，魚玄機的罪惡中也有美感，有一種與愛共生的美感。當她因愛而罪地走上斷頭臺時，難道沒有一種寧可玉碎的悲劇美？
魚玄機煙花爆炸般的一生，因為愛而燦爛，也因為愛而夭亡，這或許就是她那過於狂放生命所躲不開的宿命。就像奧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說的那樣：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都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嗟夫，在包容開放精神已不再的晚唐，追求自由浪漫的唐人已覺愛比死更冷，想要聽從自己的愛憎而任性地活著已是一種奢望，就像魚玄機那樣。
【作者簡介】宋執群，生於一九六零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梅雨》《望海門》，長篇文化散文《錦上姑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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