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不會享、有錢不會花、有權不會用,她一生都在為國奉獻,卻鮮為人知

原子彈 張文裕 物理 大學 婚姻 人民網 2018-12-04

“因為你們要問王先生的事,我才答應得這麼爽快。”這是見到《環球人物》記者後,85歲的段存華說的第一句話。

有福不會享、有錢不會花、有權不會用,她一生都在為國奉獻,卻鮮為人知

69年前的那個10月,開國大典上的禮炮聲響徹雲霄,牽動著遠在海外的王承書的心;54年前的那個10月,新疆羅布泊上空的蘑菇雲震動世界,而千里之外的北京,參與原子彈研製的王承書日子一如往常,沒有因此家喻戶曉,沒有因此廣為人知。

她為了國家選擇隱姓埋名30年,死後依舊少有人提起。“她在乎這個嗎?她最不在乎這個了,但我在乎。”段存華曾以很多受人關注的身份面對媒體,比如中共元老段君毅的女兒,比如原國家輕工業部副部長,而這一次,她作為王承書的學生端坐在記者面前。

有福不會享、有錢不會花、有權不會用,她一生都在為國奉獻,卻鮮為人知

2018年9月14日,段存華在北京家中接受本刊記者採訪。(《環球人物》記者 侯欣穎 / 攝)

“沒有她,我們至今還是瞎子”

我和王先生前後腳進入了北京原子能研究所——我是在1957年,從北大物理系畢業後接受的分配;她是從美國回國後,1958年從近代物理研究所調了過來。不過最開始,我在鈾同位素分離研究室,她在熱核聚變研究室,並不在一塊兒。

在我們大院裡,王先生很引人注目,因為她個子很高,冬天也穿著裙子、單鞋,但手上會戴雙皮手套,一看就是有氣質的大知識分子。我早就知道她,但真正認識是在1961年。那時中蘇關係惡化,蘇聯撤走了援華的專家,能搬走的資料全搬走了,搬不動的機器扔在那裡,沒人會用。國家決定派一批中國專家前來支援,王先生就被調到我們鈾同位素分離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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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兒負責研究原子彈的原料鈾,原子彈爆炸就是用鈾—235產生原子裂變而來。但鈾礦石中鈾—235的含量只有0.7%,要通過幾千臺機器,進行非常複雜的濃縮,才能得到可使用的丰度90%以上的鈾—235。這是一項極其艱深的技術,當時只有美國、蘇聯和英國掌握了。我們有蘇聯沒搬走的設備,卻不知道設備運行的原理,更不清楚遇到問題該怎麼解決,腦子裡一片空白。

調來的專家裡,有人負責搞化工、有人負責關鍵部件,而王先生負責把理論搞清楚。其實王先生一開始也搞不懂。她在國外研究的是大氣中的稀薄氣體,原子彈也好,鈾同位素分離也好,都是不搭界的事。時任第二機械工業部副部長錢三強找到了她,問她願不願意為了國家改行,“請你考慮考慮”。王先生想都沒想,當場就說:“不用考慮,我願意服從領導的安排。”

王先生答應得爽快,卻不是不清楚這個決定背後的難處。她後來曾對人說:“年近半百,轉行搞一項自己完全不懂的東西,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再一想,當時誰幹都不容易,何況我在回國之前就已暗下決心,一定要服從祖國的需要,不惜從零開始。”改行二字,說起來簡單,但只有我們搞科研的人才明白背後的破釜沉舟、不計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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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理論組只有我和幾名北大的同班同學,總共三四個年輕人。王先生一到,先從我們手裡借走了“三本經”,也就是我們跟著蘇聯專家學習時抄錄的3本講義筆記。我們聽是聽了,抄是抄了,其實一點兒沒懂,因為裡面講的東西都離我們太遠了。王先生拿著“三本經”,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廢寢忘食地看。等她看懂了,就給我們辦學習班。在哪兒辦?帳篷教室裡。因為沒有多餘的地方,我們只能找個露天的地方,搭個帳篷當教室。

王先生講課方式很特別,總是先問我們:“你們都看懂了嗎?”然後讓我們一個人講一段。我們一邊講,她就一邊提問和指導。我們的課堂氛圍特別好,大家能隨意發言、討論、提出不同意見,不會因為我是小技術員就不敢說話,也不會因為你是大科學家我就全聽你的。

除了教我們,王先生還用手搖計算機和計算尺做了大量的計算工作,算出設備的穩定態。別人算的時候左手敲鍵,右手列算式,她因為力氣小,左手敲不動鍵,只能用右手中指壓在食指上,一下一下敲鍵,然後再拿起筆,記下計算出的結果。後來,幾千臺設備取出的鈾—235還是有雜質,我們才知道幾千臺設備之外的另外幾百臺設備,原來是作進一步淨化用的。這幾百臺設備要怎麼級聯、怎麼使用?誰都不知道。這時候又是王先生起了作用,算出了要怎麼用才能分開雜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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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存華(左)及當年理論組的同事與王承書(中)合影。

因為理論很難懂,所以總有人問,王承書到底做了什麼貢獻?在我心裡,這些就是王先生最大的貢獻。我跟別人解釋,別人都不理解,太專業了。但凡是我們這行的人,都知道她有多重要。

當時鈾濃縮工廠建在蘭州,但為了方便研究,我們在北京搞了個模擬的小廠,先在小廠這邊實驗成功了,再應用到蘭州的大廠去。有一次,大廠突然說設備取不出鈾—235了,我和另一名同事就被派去看看。到了那裡,我要來了濃度曲線,一看已經破壞了平衡,就讓他們停止取料,等形成新的平衡後再取,果然很快就好了。於是有人說,你們學理論的還有點用嘛。我們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我們看的不只是幾條線和數字,而是它反應的原理。回到北京,我對王先生說:“多虧了您,教會了我們,我們可給您長臉了。”

沒有她的貢獻,我們至今還是瞎子。

“張文裕又不是養不起你”

我和王先生一起工作時,她快50歲了,關於她早年的經歷,我問過她本人,也從別人那裡瞭解了一些。

1912年,王先生出生在上海一個書香之家。她的父親中過進士,後來被送到日本留學;她的母親出身揚州名門,被譽為“晚清第一園”的何園便是王先生外祖家。王先生是家中的二女兒,上有一姐,下有兩妹,她們的名字分別來自《詩經》《書經》《禮記》《易經》,取為“詩、書、禮、易”。名字雖這麼取,父母教女卻頗為封建,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要她們做孝女、賢妻、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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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書在何園生活時留影。

大抵是這個原因,王先生與姐妹們性格頗為內向,不愛說話。但內向不等於軟弱。1930年,王先生先以優異的成績被保送到燕京大學,又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幾乎沒有女子就讀的物理系——她是上、下兩個年級中唯一的女生。

在燕京大學,王先生結識了自己後來的丈夫,也是她的導師、物理學家張文裕。兩人在大學裡相愛,在戰亂中結成夫妻。1939年成婚後,王先生就跟著張先生去了昆明西南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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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書一家。前排右為其丈夫張文裕,後排為其兒子、兒媳。

張先生在物理系教書,王先生卻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就在這時,她得知美國密歇根大學有一筆獎學金,專門提供給亞洲有志留學的女青年,但規定不給已婚婦女。“為什麼已婚不行?女子能否幹事業,絕不是靠已婚與未婚來裁定的。”不服氣的王先生給獎學金委員會寫了信,坦陳了自己的情況,也表明了決心,最終獲得了錄取通知書。

有相熟的朋友質問王先生:“王承書,張文裕又不是養不起你!你怎麼一個人跑到美國去!”王先生生氣地回答:“我為什麼要他養?我為什麼不能自己唸書,自己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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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去得堅決,美國的生活卻也艱苦——遭遇過歧視,面臨過拮据,卻從未彎過脊樑。博士論文答辯時,王先生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導師認為不對,連說3次“No”。王先生對自己的研究和思考有信心,也鎮定地回答了3次“Yes”,接著做了詳細的闡述,最終獲得導師的贊同。

但我最難忘的,是王先生對我講的一件小事。

在美國時,她為了省錢,無論去哪兒,都是步行。她走得很快,因為只要看到美國人走到她前頭,她就一定要超過他。正因為有這樣一股不服輸的勁兒,才支撐著王先生走得比別人都要遠。

“國家不要給我那麼多錢”

王先生去了美國不久,張先生也受普林斯頓大學之邀,跟了過去。兩人還在那裡生了一個兒子。王先生在美國的學術也做得很出色——她與物理學權威烏倫貝克共同提出了一個震動學界的觀點,即以兩人名字命名的“王承書—烏倫貝克方程”。有人說,王先生如果留在美國,拿諾貝爾獎是遲早的事。我無法評價這是否過譽,但回國確實是王先生和張先生拋下一切做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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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美國政府有一條禁令:凡是在美學理、工、農、醫的科學家都不允許回新中國。王先生和張先生都在被禁之列。直到1954年,周總理在日內瓦會議上譴責了美方的強盜行徑,美國政府才在國際輿論的強壓之下,不得不逐步解除禁令。

王先生和張先生得知後,一邊把書刊打包悄悄郵寄回國,一邊鍥而不捨地向美國政府遞交回國申請。駁回來,又遞交上去;再駁回來,再遞交上去……終於在1956年得到了放行。

我問過王先生,當年為什麼會回國。王先生答得簡單,只說自己想回來,回中國做貢獻。她不愛說漂亮話,做的永遠比說的多。為了搞科研,她常年住在集體宿舍,很少回家,顧不上丈夫、幼子;為了帶隊伍,她言傳身教,直到80歲高齡還拿著放大鏡一篇篇看學生論文;為了保密,她從國內、國際的物理學術殿堂銷聲匿跡,再沒在學術刊物上發表過論文,連給學生的著作審校也不願署名……在我心裡,她是一個很真的人,做科學研究是真,真下功夫;做人也真,真心無愧。

1961年,王先生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那一天開始,她就從280多元的工資裡拿出200元交黨費,剩下的80多元裡,還要拿出一部分去資助學術活動和生活困難人員。黨委勸她:“王先生,你不能這麼交,你還得生活呀。”王先生搖搖頭:“我既然入了黨,就要給黨做貢獻。我用不了這麼多錢,國家不用給我那麼多錢。”後來,張先生去世了,王先生又將兩人一生的積蓄,以張先生的名義全捐給了“希望工程”。如今,在西藏薩迦縣,還能找到那所以張先生名字命名的文裕小學。

有福不會享、有錢不會花、有權不會用,她一生都在為國奉獻,卻鮮為人知

有人說王先生是“有福不會享,有錢不會花,有權不會用”。好像確實是這樣,她這一生,一直在付出、在給予。如果說她最後還留下了什麼,我就讀一讀她的遺書吧——

虛度80春秋,回國已36年,雖然做了一些工作,但是由於客觀原因,未能完全實現回國前的初衷,深感愧對黨、愧對人民。死是客觀規律,至於什麼時候我卻是未知數,“笨鳥先飛”,留下自己的幾點希望。

1)不要任何形式的喪事;

2)遺體不必火化,捐贈給醫學研究或教學單位,希望充分利用可用的部分;

3)個人科技書籍及資料全部送給三院;

4)存款、國庫券及現金等,除留8000元給未婚的大姐王承詩補貼生活費用外,零存整取的作為最後一次黨費,其餘全捐給“希望工程”;

5)家中一切物件,包括我的衣物全由郭旃(即王承書兒媳)處理。

1994年6月18日,王先生在北京病逝,享年82歲,生前生後乾乾淨淨。

作者:段存華(口述)

《環球人物》記者 鄭心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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