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年的遊戲機老店,這裡有你、我、他和所有玩家的故事

四個人,一群老顧客,還有一隻貓。

作者丨王愷文

下午三點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玻璃門,照在白色的地磚上,積年的磨痕有些微微發亮。貓躺在櫃檯上,懶懶地晒著太陽,尾巴敲打著木板,時不時抬頭望望櫃檯對面的玻璃櫥窗,低頭舔弄自己黑白相間的毛皮。

玻璃櫥窗裡擺滿了老遊戲機,有SFC、N64、GBC,世嘉土星、MD,索尼的PS,雅達利的美洲虎,還有國內的各種仿製遊戲機。櫥窗前堆著裝街機面板的紙箱,上面放著吉他手柄,以及一部老式的轉盤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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櫥窗裡的老機器

店面的正中央是大屏電視,連著一部450合一的街機“月光寶盒”,下面墊著幾臺Xbox 360。頭髮花白的男人蹲在屏幕前,大力地晃動搖桿玩《蘭博3》,猛砸按鍵,噼裡啪啦的聲響配合著滴滴嘟嘟的槍炮聲。店主藍姐坐在櫃檯後面,背後的架子上是最新的Nintendo Switch和PS4 Pro。我站在櫥窗旁邊,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有人推門進來,是個皮膚黝黑的小胖子,看上去十七八歲,白色的運動T恤繃緊在身上。他滿頭是汗,右邊鼻孔裡塞著面巾紙,拎著一個布袋,三步並作兩步,到櫃檯前甕聲甕氣地開口:“您這兒收PS4麼?”

“先看看吧。”藍姐打開袋子,拿出機器,看著上面的灰塵和劃痕,皺了皺眉頭,“你真沒照顧好它。”她皮膚很白,微微發福,臉上看不出年齡。

“借朋友玩了。”小胖子訕笑。

“我早就說過,遊戲機不能隨便借給別人。你當寶貝,人家不知道愛護。”藍姐把PS4翻了個面,“連手柄最多一千。我們這裡新機器也就賣一千六。”

小胖子抹了抹頭上的汗,右手上有一塊青紫。“這是15年買的機器……我這兒還有幾張盤,您收麼?”他從袋子裡拿出五六張遊戲光盤,其中有《看門狗》《俠盜獵車手5》《使命召喚:黑色行動3》。

藍姐打量著他:“你是遇著急事了?”小胖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後把頭低了下去。

“都不是新遊戲了,《使命召喚》下個月出新作,老盤要降價。而且你這盤也沒保護好,全是大手印子。”藍姐打開光盤盒,一張張看過去,“只能算三四百。加上機器,你還差多少錢?”

“一兩百。”小胖子囁嚅道。藍姐想了想說:“你有掌機麼?PSP之類的,如果壞的不是很厲害,我們也收。”

“我打個電話。”他聲音有點帶哭腔。

小胖子跑出門,坐在外面的臺階上,衝電話裡的朋友嚷嚷著什麼。樹蔭在白色的T恤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一隊遊客從他面前經過。導遊舉著紅色的旗子,隊伍裡有老人也有中年人,一個小男孩看著店鋪外面的招牌,清脆的童音在衚衕間的道路上帶出迴響:“卡-姆-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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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樓卡姆樂屋的門面

卡姆樂屋建立於1988年,是北京歷史最久的遊戲機店,至今已經經營了二十九年,很可能也是中國北方地區第一家專門做遊戲機出售和維修的商店。這家店最初開在地安門外大街,2010年搬到了鼓樓西大街,靠近鴉兒衚衕和菸袋斜街,這片區域也是北京目前保存最完好的衚衕區。最近鴉兒衚衕又有拆遷改造的傳言,據說卡姆樂屋也要關。我來這裡問藍姐,她說並不會有影響,店鋪還照常營業。

“像這樣的事情,您這兒多麼?”我看著臺階上的小胖子,他放下電話,正望著樹影發呆。

“很少。不到萬不得已,誰捨得把遊戲機賣掉啊,都是心頭的寶貝。”藍姐嘆氣,“不過你要說這二十多年,也是什麼人什麼事兒都見過了。”

浪客餛飩

屏幕上的蘭博在槍林彈雨中穿行,最終還是血量耗盡,一行Game Over跳了出來。打街機的男人大笑一聲:“這把不算,手沒熱!我先砍兩個人爽爽!”他打開了《月華劍士2》,熟練地選了斬鐵。

男人外號餛飩,是卡姆樂屋二十多年的老顧客,如今已年過四十,花白的頭髮在腦後紮成馬尾,亞麻的褲子鬆鬆垮垮,腳下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左臂紋著《生化危機0》裡比利·柯恩的紋身。他特別喜歡《生化危機0》,對於“空格鍵跳門讓PC版比主機版最速通關快9秒”一類的細節如數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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餛飩的身旁是一臺索尼彩監,彩監上摞著最新的PSVR,二者間隔有二十多年

“他的特長就是玩遊戲,二十幾年了,厲害得不行。”藍姐向我介紹,“看他玩遊戲,真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我的特長……”餛飩戰鬥正酣,攻擊跳躍行雲流水,手起刀落KO了對手,回頭衝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的特長其實是吃飯,我飯量特大。”他打完一盤,站起身來,身高一米八五,體型修長,氣度有點像《月華劍士》裡那些幕末的浪人武者,只是肚子微微凸出了。餛飩覺得自己沒什麼厲害的,從小到大玩過來,用時間堆出了水平。不過他也忍不住炫耀一下:“以前北京地區《月華劍士2》這遊戲,我走到哪兒,連勝記錄就到哪兒。”

餛飩下午一點來到卡姆樂屋,一直蹲著玩街機,我把椅子搬給他,他說不用。餛飩打了半輩子街機,覺得只有這個姿勢才舒服。切了幾盤《月華劍士》,餛飩又打開《雷電》和《怒首領蜂:大往生》,他把這些遊戲統統叫做“飛機遊戲”,每一款都能從頭到尾一命通關。

我問他:“您常來玩遊戲?”餛飩正躲著彈幕,一時沒工夫說話。藍姐說:“他其實是來聊天的。”

餛飩最近離了婚。他覺得人生的最佳狀態是“結了婚生活還跟沒結一樣自在”,可惜沒能達到。藍姐勸告他,這事兒得想好,好聚好散。三兩句之後,大家又開始聊遊戲,聊圈內朋友有什麼新動向,聊日本的菜特別淡,聊新出的手辦。藍姐喜歡收集變形金剛,店裡放著變形金剛版的PSone,家裡有一櫥子變形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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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裡擺放的PS變形金剛版

餛飩也有一堆變形金剛,曾經在AC論壇上用三百六十塊截胡到一個初代的擎天柱,截完以後主動去向事主道歉,自請封殺ID。他還玩樂高,經常去北師大找專做樂高的社團一起玩。餛飩自己用樂高搭了一座巴別塔,六千多塊磚,賣給了一位翻譯,“巴別塔倒了,才有翻譯這行當,這是他們祖師爺,買回去供著。”

餛飩最初到卡姆樂屋,是在1994年。他從小混跡後海和鼓樓的街機廳,在家被父母打,到街機廳玩遊戲出氣,出氣完再回家被打,如此循環往復,上學的時候有一半的時間是在街機廳裡待著。母親為了不讓他去街機廳,退而求其次買了一臺FC放在家裡,至少可以把兒子放在眼皮底下。餛飩玩了一陣FC,開始去各個遊戲店晃悠。

1994年,北京的遊戲機店屈指可數。藍姐記得前門有一家姓齊的福建老闆賣FC,新街口有一對姐弟開遊戲店,“都是生意人,不玩遊戲,也不懂遊戲。”這些店把機器價格壓得低,卡帶價格標得很高。卡姆樂屋賣機器價格不低,但卡帶價格相對便宜。店裡還提供置換業務,所有卡帶明碼標價,玩家可以把玩過的遊戲帶來,加減差價之後換其他的卡帶,這讓卡姆樂一時成為了北京遊戲機玩家的集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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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手寫的最新版置換公告

餛飩來卡姆樂屋,和各路玩家神侃,看人玩遊戲,看雜誌和海報。那時一張印刷精美的街機海報可以賣到100元一張,餛飩沒錢買遊戲機回家,買回去也會被沒收,於是就買街機海報貼在房間裡。

高中畢業後,餛飩去了外地,跟著各路朋友搗鼓生意,“沒正經上過一天班。”他不太想回家,回了北京就住在朋友家,吃盤爆肚,去街機廳玩,再來卡姆樂屋聊聊天,跟藍姐聊,跟其他顧客聊。聊到沒話題了,搓一盤街機,然後離開北京。2012年,在外面飄了十幾年,餛飩終究還是回了家,結了婚,曾經想接下一個朋友的遊戲店,就像卡姆樂屋這樣,每天在店裡和人聊天。這事兒餛飩盤算了很久,最終還是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做成。

前兩年餛飩小學同學聚會,大家商量著玩四驅車,一起買了一個大軌道,最後放到了餛飩家裡。餛飩清楚地記得,1988年,他拿了家裡兩百塊錢買四驅車,被打了半死。

“要來我家裡玩四驅車麼?或者我帶你去北師大玩樂高。”餛飩熱情地招呼我,此時我們才認識不到三個小時。我想加微信之後聯繫,餛飩咧嘴笑道:“我不用微信。”他掏出了兩部手機,指了指索尼的Xperia Z3:“這就是用來拍照的。”又指了指另一部索尼的功能機:“這才是當手機用的。”他這五六年來買了二十多部索尼的功能機,都是上世紀末到新世紀初的產品,有些連短信功能都沒有。餛飩只在這些手機裡插電話卡,用壞了一部,沒地方修,就換下一部。

我問他:“您是在做收藏麼?”餛飩說自己只是沒事找事,人生和遊戲,就是找樂子。“我給自己算了算星象,能活到九十七歲。”他裝作一本正經,“所以還有五十多年,得好好玩。”藍姐在一旁大笑。

“只不過,人過了四十歲,感覺有點玩不動了。”餛飩低下頭擺弄那臺功能機,看了看我給他撥過去的電話,花白的馬尾微微搖動,“這是你的號碼,我記在腦子裡了。”

他又蹲回街機前,打開了《蘭博3》,手速如飛。代表蘭博的像素小人在槍林彈雨中穿行,闖過草原、冰川和沙漠,用機槍和火箭彈炸翻飛機坦克,終於到達了勝利的彼岸。餛飩滿頭大汗,長出一口氣。在結局的過場動畫裡,像素繪製的史泰龍以招牌姿勢露出微笑。“那時他還年輕。”藍姐看著屏幕輕聲說。

老炮和他的女朋友

貓晒飽了太陽,爬起身來,沿著玻璃櫃臺輕巧地踱步。櫃檯用了二十多年了,其間只換過玻璃,金屬框架上可以看得出劃痕,但沒有鏽斑。

貓今年六歲,名叫“鬧心”,意思是“養貓真鬧心”,是卡姆樂屋最年輕的成員。藍姐在小區裡撿到了它,瘦瘦小小以為活不了,沒想到茁壯成長,身寬體胖,於是放在店裡,“當兒子養。”

貓身下的櫃檯裡,整齊地擺放著PSP、PSV、3DS和NDS,還有PS3的外殼,Xbox和PS的手柄,櫃檯的另一端有GBA、GBC和FC的配件。“鬧心”每天在櫃檯上踱步,貓眼裡倒映著二十九年來形形色色的機器,走過一部複雜而有序的遊戲主機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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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心”非常喜歡躺在這個老櫃檯上

門被推開,貓瞥了一眼,又躺了下去。藍姐拍拍它的頭,撓了撓“鬧心”的肚子:“教育過你多少次,來了客人要熱情。”貓仍然閉著眼,好像睡著了。

賣PS4的小胖子還坐在外面的臺階上,進來的是一對情侶。女生二十歲上下,熱褲加吊帶衫,頭髮染成了酒紅色,畫著淡紫色的眼影。男人大概三十多歲,穿著任天堂的T恤和中褲,腳下一雙運動鞋,皮膚微黑,刺啦啦的頭髮裡有點點白色。

“嘿,二十年前就是這個味兒,沒變。”他的聲音粗糲沙啞,帶著渾厚的後勁兒,就像是電影裡的北京老炮。

藍姐打量著他說:“你有七八年沒來了吧?好像從我們搬到這兒,就沒來過。”老炮嘿嘿一笑,問候道:“老爺子還好吧?”

“年紀大了,家裡又有事,不常來店裡了。”藍姐說。

“老爺子”是卡姆樂屋的創始人,藍姐的叔叔,藍姐稱呼他“老闆”。老闆的人生是個傳奇,自小喜歡擺弄機械和電器,初高中對著《無線電》雜誌組裝電子管收音機,後來進過部隊當過裝甲兵,有一身工程師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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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收藏的舊雜誌,來自卡姆樂屋新浪博客

1988年,老闆30歲,在一家報社當記者。當時因為機緣巧合,老闆認識了三洋電子的朋友,參與了仿製FC的“小精英”遊戲機研發。臺灣本土市場狹小,三洋把目光放到了大陸,於是老闆在北京開了這家遊戲機店,最初只是引進三洋的產品,進行銷售和維護,後來漸漸地把營業範圍擴大到了所有的遊戲機和遊戲。

老闆不愛玩遊戲,據藍姐說,開店二十幾年來,他最多隻玩俄羅斯方塊。老闆是喜歡遊戲機,2008年他在新浪開了卡姆樂屋的官方博客,寫了八年,把藏品一樣一樣地展示出來,介紹遊戲機技術多年來的變遷。他懂技術,懂市場,卡帶置換和定價策略是老闆確立的,這也是卡姆樂屋經營近三十年的根基之一。老闆還訂了一個類似店訓的規矩,現在貼在卡姆樂屋的淘寶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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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是老闆自己做的

在卡姆樂屋創立之初,老闆訂了另一個規矩:賣給未成年人產品,一定要確認有家長的允許。90年代初,遊戲機還沒有被視為“毒害青少年”的罪魁禍首,但老闆還是堅持:孩子來買遊戲機,必須要有一個家長簽字的條子。這樣既能保護顧客,不讓未成年人隨便亂花家裡的錢,萬一發生糾紛,白紙黑字的憑據拿出來,也能減少卡姆樂屋自身的麻煩。這些字條至今還保存著。

酒紅頭髮的女生進店第一眼就盯上了“鬧心”,用手撓貓的肚子,貓發出呼嚕嚕的叫聲。藍姐問老炮:“這是你女朋友?性格挺好。”

“是,年紀小。”老炮轉頭對女生說:“我初中就來這兒了,東張西瞅,這兒摸摸那兒看看。老爺子就坐在櫃檯後面,看著我呵呵笑。”老炮最初到卡姆樂屋是1996年,第一眼就看到藍姐在一臺世嘉土星演示《VR戰士》。他家境不錯,父母也很開明,願意給他買機器,從此老炮就成了遊戲機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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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鋪一角的經銷商銅牌

“要臺Switch。”老炮想起了正事,“搭一個什麼遊戲……您推薦一下吧。”

“塞爾達和馬車都挺好,但你得真喜歡什麼遊戲,再買機器。”藍姐說,“Switch不算太好,背後的板子受熱會鼓出來。”

老炮看了看藍姐拿來的機器,試了試底座的滑進滑出:“小日本做的機器,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土星也是。美國人的東西就沒這些問題。”

“土星是臺灣廠商的問題,質量太次。”藍姐幫他開機、升級系統,“再說微軟也有三紅啊。”

1994年,世嘉與四通合作,在大陸銷售臺灣產的土星遊戲機。卡姆樂是世嘉在北京的官方經銷商,老闆有實力做土星的維修,但世嘉和世通不給這方面服務的許可。那一年有一個旅居北京的臺灣人,在卡姆樂屋買了大陸版土星,沒到一個月,機器裡的光頭就壞了,通過卡姆樂屋送到四通維修,整整一年都沒送回來。臺灣人非常惱火,向藍姐抱怨:“你們大陸怎麼這個樣子。”老闆一聽,不能丟大陸的臉,自己搭了一半的錢,半賣半送給臺灣同胞一臺全新的好機器。

“來來來,過來看。”趁著藍姐測試機器,老炮招呼他女朋友,指著卡姆樂屋櫥窗裡的藏品,“這是MegaCD,這是3DO,這是雅達利,都是老東西,得懂行的人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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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姆樂屋另一部分藏品

女朋友撇了撇嘴,眉頭皺在一起:“都多大了,還玩遊戲機。”

“遊戲機可不是小孩子玩的。”老炮也不生氣,“現在還玩遊戲機的,年紀都挺大了。”

街機前的餛飩接起話茬:“現在學校的小孩都在手機上玩抽卡的遊戲,一張幾千塊。”他正在玩《空牙》,憑著記憶中的祕籍弄出了全屏開花的子彈,右手抽搐似地猛敲按鍵——他不能停止,否則這武器就會消失。

老炮轉頭問我:“你玩啥遊戲?”他周身有種自來熟的氣場,就像問一位老朋友。

我回答:“啥都玩,主要是Steam上的遊戲。”

“嘿,我不愛在電腦上玩遊戲。”老炮說,“總覺得電腦是拿來工作的。”

女生湊到櫃檯前,一邊摸貓,一邊看著藍姐打開了《塞爾達傳說:荒野之息》,伸頭過去問:“這好玩麼?”藍姐笑笑:“得你真喜歡,才好玩。這遊戲的世界特別大,任務特別多,還真不是小孩子玩的。”

老炮看著餛飩那邊滿屏的彈幕,8-bit的電子音滴答作響。他扯高了嗓子說:“我們還是小孩時,我們玩遊戲機。等我們長大了,遊戲機還是我們玩。”

酒紅頭髮的女生已經操作著林克跑出了山洞,廣闊的天地讓她瞪大了眼睛。老炮撓了撓頭皮,付了錢,拉著她和藍姐告別。

“好玩吧?真可以試試。”他出門時對女朋友說,興奮得就像個孩子。

周姐和劉叔

時間接近五點,太陽西斜,透過玻璃門,在地面的陰影裡折射出彩虹,春夏之交帶著青草氣息的晚風逐漸吹拂起來。坐在臺階上的小胖子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走進了店。他臉上的汗水已經擦乾了,只是鼻子裡還塞著面巾紙。

“下定決心了?”藍姐問道。小胖子點了點頭。

餛飩停下了正在搓的《侍魂》,讓出屏幕,藍姐把小胖子的PS4連了上去。此時忽然來了電話,藍姐去接,於是周姐出來,測試機器和手柄。

周姐是店裡的第二位員工,年紀比藍姐稍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年婦女。她熟練地打開《海賊無雙》,進入主界面正要操作,忽然手柄電源斷了。重新連接後,她反覆操作幾下,按鍵斷斷續續,時靈時不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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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姆樂屋的老手柄

1991年,周姐加入了卡姆樂屋。在那之前,她沒有接觸過遊戲機,只是經人介紹,到卡姆樂屋做銷售。卡姆樂屋的人員分工並不那麼明確,在老闆的指導下,周姐也學會了與遊戲機有關的知識:型號、產地、技術、售價……以及遊戲。

她玩得最多的是PSP上的遊戲,打通關的遊戲有《戰神》系列、《寂靜嶺:起源》。玩掌機可以隨時放下,招待顧客。2002年,周姐被派到卡姆樂屋的蘋果園分店,這也是卡姆樂屋唯一一家分店,1991年開的,比主店小一些,顧客也少一些。周姐負責分店裡的大部分業務,包括機器銷售和賣遊戲盤。有一次,她正在一臺PS2上用《真三國無雙2》測試手柄,有客人來店,周姐一邊操作遊戲一邊招待客人,結果被抱怨“愛理不理”。從此,在店裡,她就只玩掌機。

周姐一直覺得自己“玩遊戲挺差,沒什麼天分”,《戰神》只能開簡單模式。玩《寂靜嶺:起源》迷路了,她打電話問相熟的顧客,顧客一步步告訴她該怎麼走。在蘋果園,很多客人會來店裡玩遊戲,周姐在一旁看著,也挺高興,十幾年看下來,大部分遊戲都看懂了,偶爾試試一兩款,就夠玩很久。她最喜歡的是《啪嗒砰》,反覆玩通關很多次,節奏爽快,“不用費腦子”。最近幾年,工作越來越忙,家裡的事情也多,周姐已經不玩遊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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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玩《戰神》的周姐

“這手柄有問題,得折價了。”藍姐接完電話,過來看小胖子的手柄,“你是不是把它接在充電寶上了?”

小胖子雙眼瞪圓,抽出手機再次出門,我聽見他的聲音遠遠傳來:“你是不是……我不是早跟你說……”片刻之後又回來,沮喪地衝藍姐點點頭。

“我讓修理給你看看。”藍姐對小胖子說。劉叔從店鋪裡間走出來,接過手柄,不說話,衝我和小胖子笑了一下。

劉叔在1994年來到卡姆樂屋,專門從事維修工作。他的修理技術是老闆一手教的,在卡姆樂屋從零學起,鑽研琢磨二十多年,終於成了這一行當的高手。全北京的遊戲機店,修老機器時碰到解決不了的問題,都會來請教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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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修工劉叔

劉叔自己覺得只是“做得時間長”,自然積累出來,因為幾乎沒有人會把近三十年的時間都花在修遊戲機上。最近幾年店裡修得最多的老機器是PS2,還有一些初代Xbox,這些主機早已過了保修期,連索尼和微軟官方都不管了,但劉叔可以修,能修好。他每天上午10點半來到店裡,坐在裡間的修理臺前,除了上廁所和吃飯,都一直在拆、修、裝,直到晚上7點半下班。新世代的主機出來,劉叔第一件事就是徹底拆開,弄懂硬件軟件,對照說明書研究。

他的生活與遊戲無關,與遊戲機有關,就像老闆一樣。有一天,藍姐看到劉叔在用一臺PS3玩《真三國無雙》,嚇了一跳:“你也玩起遊戲了啊。”他只是笑笑:“在測試手柄。”除了必要的時候,他很少說話。

劉叔試了試小胖子的手柄,搖了搖頭:“充電搞壞了。”

藍姐對小胖子說:“盤和機器加起來,去掉手柄,一千吧。你要有掌機,可以明天帶過來,機器情況好的話我們也收。”小胖子揉了揉鼻子:“給我現金吧,不要支付寶。”

“鬧心”喵喵叫了兩聲,跳上PS4,小胖子已經帶著錢和手柄出門了。周姐把貓抱開,拍了拍它的頭,“鬧心”轉了個身趴下了。

周姐喜歡貓。結婚以後她沒要孩子,在家門口餵了十幾只野貓。周姐家住西五環,離蘋果園的分店很近,以前每天下班回家,貓都在衚衕口等著她。

2012年,卡姆樂蘋果園分店附近的商場發生了一場火災,之後所有的門面都被限電,不允許裝有線網。這給周姐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煩,新世代主機和掌機都需要聯網,無線網也不好用。2016年以後,蘋果園分店暫時關閉了,周姐又回到鼓樓的卡姆樂屋主店,這意味著她每天早上要坐兩個小時的地鐵加公交,晚上回家已經十點半了,衚衕口沒有貓在等她。

周姐還養過一隻狗,蘇丹狗,養在父母家裡。大狗十三歲的時候,老得走不動路。它去世的那天晚上,周姐守著它,覺得還能熬到明天,轉身要走,狗低鳴兩聲,周姐回頭看,它已經不動了。半年以後的一天,周姐坐在地鐵裡,想起狗,突然間哭出聲來,旁邊的乘客詫異地看著她。

“貓啊,狗啊,養久了都捨不得。”周姐用手輕擦櫃檯,“鬧心”到了春天就會掉毛,走到哪兒都留下一地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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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裡的電腦桌面全是“鬧心”的寫真

“您不是很愛玩遊戲,為什麼會在這兒工作二十幾年呢?”我問周姐。

“玩遊戲不一定就能做這個工作,不玩遊戲不一定就做不好這個工作。”周姐捋了捋貓的尾巴,“鬧心”甩了甩尾,“還是對人有感情吧,二十幾年,小藍和劉叔,還有老闆,認識那麼多顧客,都是朋友,挺好的。”

警察老劉

下午五點半,暮色四合,晚風搖動樹枝,衚衕裡彌散起一股食物的香氣。卡姆樂屋隔壁是北京老字號的點心店“百年義利”,藍姐從小吃到大,覺得比稻香村好。遠處的衚衕裡,有炸醬麵,有燒餅店,每天有慕名而來的遊客和居民排隊購買。

寸頭的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踏進店鋪,藍姐打招呼:“喲,警察同志來啦。”

“剛下班。”中年人甩了甩手臂,精肉虯結,左邊胳臂上有一處疤,“我來拿機器。”

藍姐從架上拿下一臺港行的PS4 Slim,幫他註冊賬號。“七十年代生人,老劉。”藍姐向我介紹,“這也是二十年老顧客了。”

“你要買什麼遊戲麼?”藍姐問他。

“《生化危機》,最新一代的,我就是為這個買機器的。”老劉毫不猶豫地回答。

老劉是個刑警,經常緝拿犯人的那種。他最喜歡的遊戲是《生化危機》,每一臺主機都是為《生化危機》買的,從卡姆樂屋買。他覺得《生化危機》刺激,代入感強,故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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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姆樂屋收藏的外設,老闆拍照發在博客裡,水印是卡姆樂屋的Logo

我問:“從事警察這個職業,跟《生化危機》有關係麼?”老劉矢口否認:“沒啥關係,我就是愛玩遊戲而已。”

藍姐把《生化危機7》放進PS4:“他就是喜歡刺激。”

警察工作辛苦,還有危險。老劉當警察多年,隊友有犧牲的,有傷殘退休的。有一次,老劉去出警,遇到吸毒的爛仔,渾身針眼,皮包骨頭,一口咬上了老劉的胳膊,就像殭屍一樣。老劉拼命想甩開,爛仔死死咬住,於是老劉揮起拳頭打了上去,一時間老劉的血、爛仔的血,混雜著糊在胳膊上。事後去檢查,還好沒有艾滋病。

老劉接過手柄,進入了《生化危機7》:“我聽說這一代做成第一人稱了?而且傘公司也沒了?”

“保護傘公司的話,結尾還會出來一下。”我忍不住劇透。他高興地回頭看我:“嘿,那就好。玩完這個遊戲,估計機器也就放著吃灰了。”

包裝好了PS4,藍姐問他:“你要不要再買兩個遊戲?《神祕海域4》和《美國末日》都挺好,《美國末日》也是有殭屍的。”老劉選了《神祕海域4》,因為名氣大。遊戲加機器,藍姐沒怎麼打折,卡姆樂屋對新老客戶的價格都是一視同仁的,這也是二十九年的規矩。購買機器時還可以加一點錢,卡姆樂屋會提供店內的保修服務。

老劉拎著箱子,又大步流星地走出門,趕去和朋友喝酒,壯碩的身影消失在衚衕的晚霞中。

十幾年前,老劉還是小劉,在卡姆樂屋看人在DC上玩《生化危機:代號維羅妮卡》,剛談了第一個女朋友。有一天晚上,藍姐接到小劉的電話:“我失戀了,想找人喝酒。”藍姐陪小劉喝了一瓶白酒,三紮啤酒,自詡酒量大的她都“有點暈乎”。

後來小劉慢慢變成了老劉,劉警官,還是經常來卡姆樂屋嘮嗑,為了《生化危機》買遊戲機。“他其實是個挺隨性的人,給三千塊工資也能幹,給五千也能幹,都幹得挺好。”藍姐說。

當家的藍姐

過了六點,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鼓樓進入了一天之中最喧鬧的時刻。菸袋斜街亮起了燈,玩鼓的年輕人在街頭唱歌,各國的遊客徜徉在老北京胡同夜晚的流光溢彩中。

卡姆樂屋進入了暫時的休憩,餛飩還在敲街機,一時間沒有新客人來。周姐裡裡外外地收拾忙活,劉叔繼續在修理臺前處理機器。藍姐在電腦上打開了一首日語老歌,是《後來》的原版,Kiroro的《未來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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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沒人,“鬧心”跳上了一臺PS2

八十年代末,藍姐剛畢業,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只是喜歡玩,於是來了卡姆樂屋。她是店裡最喜歡玩遊戲、玩得最好的。從初中開始,藍姐就接觸了遊戲機,一臺單色的雅達利。當時全北京沒有遊戲機店,遊戲機都是同學讓家長通過某種門路從國外買來的。

藍姐剛來卡姆樂屋時,店鋪的名字還不是這個,“遊戲小屋”之類的名字都叫過。到了93年左右,老闆取了“Gamerom”(遊戲軟件)的日語讀音,最終確定了店鋪名。那個時代,大部分國內的遊戲機都是日產,或者仿照日產機器,遊戲大多也只有英文或日文。為了玩SFC上的RPG,藍姐還自學了日語。

在沒有中文遊戲的年代,卡姆樂屋還提供攻略服務,藍姐和其他顧客打通遊戲,自己寫攻略。店裡買了一臺當時售價10000元的複印機,玩家來複印攻略,十幾到幾十元一本。“我們用的還是好紙,基本不賺錢,可能複印機的本兒都沒收回來。”藍姐說。那臺複印機現在放在家裡的廚房裡,塞了墨盒還能用。

29年的遊戲機老店,這裡有你、我、他和所有玩家的故事

地安門外大街卡姆樂屋原址,現在已經被拆了。圖片來自卡姆樂屋新浪博客

卡姆樂屋的主店在地安門外大街開了22年。2010年,8號線地鐵開修,卡姆樂屋主店搬家。新的店址原本定在鼓樓東大街,然而另一家遊戲機店半開玩笑地對藍姐說:“你們要是去東大街,我們就得搶先把你們看好的店面租了。”藍姐問老闆,同行是不是有點怵咱們?老闆想了想說:“這叫尊重。”

可能全中國也找不到另一家開了二十九年的遊戲機店。藍姐覺得同行們其實沒必要這樣那樣,“我們的定位完全不同。”

我問:“您覺得不同在哪兒呢?”

“你去其他的遊戲機店,會覺得那就是賣東西的地方。”藍姐回答,“在卡姆樂屋,聊天玩遊戲,你可以覺得很舒服。”老闆在創店之初,對員工們說:“如果你光想著賺顧客的錢的話,人家買一次東西就再也不來了,如果和顧客成為朋友,那人家一輩子都會來。”

2010年卡姆樂屋遷移到了鼓樓西大街,店裡損失了50%的老顧客。卡姆樂屋有淘寶店,但只是作為一個窗口,做了八年也只有三鑽,老顧客們習慣跑到店裡來聊天,然後買點什麼。雖然搬家的事情提前了一兩年周知,但還是有很多顧客失聯了。卡姆樂屋也不怎麼推廣自己,唯一一次做廣告是在1993年,《GAME集中營》(後來改名叫《電子遊戲軟件》)有個編輯,是藍姐的好朋友,再三邀請他們來做廣告。盛情難卻之下,卡姆樂屋在雜誌的小角落裡登了一則廣告,只有店名和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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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ME集中營》,中國最早的遊戲雜誌之一

搬家之後的七年裡,陸陸續續又有老顧客們找了回來。“他們跟我說,之前想買遊戲機,買PS3、PS4和Xbox 360,但找不到卡姆樂屋了,於是就不買了。”藍姐回憶道。對卡姆樂屋的老顧客來說,這家店和遊戲機,是連在一起的。

最近幾年,老闆年齡大了,逐漸把店鋪的經營交給了藍姐。周姐、藍姐和劉叔,三個人撐起了卡姆樂屋的日常,各人有各人的事兒,但又沒分得那麼明確。總得來說,進貨、定價等大方向是藍姐管,“每天一起床就得琢磨一大堆事兒。”

“那您現在還玩遊戲麼?”我問藍姐。

“玩遊戲需要有特別鬆弛的狀態,腦袋裡不想其他的事兒,不然對不起遊戲。”藍姐說,“我現在做不到。比方說,我現在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店後面有三臺機器還沒做完系統,不知道什麼時候手裡又有事。”

“飛機啊!”餛飩從《怒首領蜂:大往生》裡抬起頭,“藍姐,一個小時,正好夠打一盤飛機啊!”

藍姐搖了搖頭,又重複了一遍:“靜心才能玩,不然對不起遊戲。”

她玩遊戲狀態最好的時候,是在2007年。那時老闆還沒退休,藍姐在PS3上打《忍者龍劍傳Σ》的積分,曾經打到過全世界第九名,排在她前面的亞洲玩家只有一個臺灣人。十年之後的現在,她常玩的遊戲只有剛出的《火焰之紋章:另一位英雄王》,有事來了,就把掌機合上。

“生活的壓力只會越來越大。”藍姐摸著貓的頭,“現在比較開心的,就是每天到店裡,跟大家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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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的博客,直到去年還在更新

相比現在做遊戲機出售的網店,卡姆樂屋的生意不算太好,卻也能自給自足。老闆和藍姐沒有什麼太大的期望,但藍姐有一個計劃:為卡姆樂屋開一個公眾號,寫一點東西。在店鋪的新浪博客裡,有系列文章“主機大戰中的卡姆樂屋”,在做過記者的老闆筆下,主機廠商之間的博弈風起雲湧,卡姆樂屋像是江湖中一間小小的悅來客棧,見證了一代代遊戲機的興衰。

藍姐則更多地想講一講顧客們的故事,這三十年來的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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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關於遊戲機老店鋪,你有什麼故事要分享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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