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業失敗,年輕人的友情值幾個錢

我到那時才明白,阿杰找來的兩個人一開始便把我們的工作室當成兼職,目的是老煌的股份。而阿杰從始至終都對我們隱瞞這一點。

創業失敗,年輕人的友情值幾個錢

2015年5月11日,中國戰隊EDG以3:2戰勝韓國隊伍SKT,奪得英雄聯盟季中賽世界冠軍。一舉打破韓國在LOL國際大賽的冠軍壟斷地位,也成功將這款遊戲的人氣在國內推到頂峰。

那時候我正值大四,周邊直播、代練、陪玩等新興行業在英雄聯盟的帶動下如同雨後春筍般紛紛出現,也讓我萌生創建一個電競工作室的念頭。

我們寢室一共四人,都算是這款遊戲當中的高手。大家一拍即合,而向來雷厲風行的寢室長東哥,更是在短短一個星期掏出一份有模有樣的項目計劃書,讓所有人簽了字。

阿杰特意從樓下的小賣部買了瓶燒酒,大家一邊說笑一邊將燒酒灌下喉嚨,頗有幾分金蘭結義的意味。

協議簽完,我和東哥抽空跑了幾次工商局,在畢業這個節骨眼上爭取到了大學生創業的審批,憑藉優惠政策,在杭州下沙經濟開發區的創業園租了一間20平的辦公室。

簡單裝修後,四個人在新租的辦公室裡合了一張影,四張臉上都意氣奮發,心中更是澎湃不已。

工作室的方向和分工非常明確。

遊戲水平較高的阿杰和老煌負責代練接單,比較能說會道的我則和東哥一起在網絡平臺做遊戲直播,並剪輯一些趣味遊戲視頻上傳網絡吸粉。

但萬事開頭難。即使在電競市場火熱到爆的情況下,我們在第一個月也栽了不少跟頭。

因為沒有專門的包裝宣傳,直播間裡的活躍觀眾僅有十幾個人,直播頁面只有在我和東哥主動發問後,才會零零散散地飄過一兩條彈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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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 | 作者供圖

至於阿杰和老煌負責的代練陪玩項目,整整一個月裡,他們只接到了六個單子。

“我們這工作室,不會就這樣倒了吧。”月末那天收工,坐在最角落的老煌合上了電腦,神色複雜。

“你在想什麼呢!”坐在老煌隔壁的阿杰頓時有些不滿,“這才開始一個月,有什麼好喪氣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剛開始不容易,但再怎麼說單子也太少了,我們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老煌想要分辨幾句,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阿杰粗魯地打斷。

“你別給自己找藉口,像你這樣半途而廢,能做成什麼事?”

“我……”

內向的老煌嘴角抽搐了兩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一旁的我趕緊打圓場,說了一些諸如 “哥幾個一定得團結起來”之類的話,兩人的面色才緩和。

不過那天,同租住在一個小區的阿杰和老煌,卻沒有一起回去。

男生間的爭吵十分正常,我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大家在一起生活也有三年多,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

隔天,我像往常一樣去上班。向來喜歡遲到的東哥卻早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著屏幕,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的到來。

“喲,在看什麼呢,這一大早的。”東哥手忙腳亂地關了頁面,面色尷尬。

這傢伙,剛剛正在看一篇標題為“網絡主播吸粉八大要領”的文章。“掩飾什麼,網頁標題那麼大,我都看到了。”

“嘿嘿,包子,其實我覺得老煌昨天說的對。我們是要改變一下方法。”東哥伸手翻開桌上的筆記本。

筆記上,彎彎扭扭地寫滿十多頁直播總結和接下來的工作室計劃。

“覺得怎麼樣?”在我翻完最後一頁筆記後,東哥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我,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眶泛紅,眼球充滿了血絲,估計是熬了一整夜。

“你的字,很醜。”我剛說完,東哥就狠狠地擂了我一拳。

“你們在說什麼,這麼開心?”就在我和東哥打鬧時,阿杰和老煌先後走進工作室。

“奧,沒什麼,東哥在跟我秀書法呢。”我笑著朝桌子上的筆記本努了努嘴。

阿杰和老煌看完桌上的內容,默契地笑了笑,揚了揚他們手上拿的幾張A4紙,“我們昨晚回去商量了一下,也弄了點建議……”

他們兩人話還沒說完,就被我和東哥一人擂了一拳。

“可以啊,你們兩個!”

彙總了幾個人的想法和建議後,我們決定改變工作室的運營方式。

首先,我們開始發動周圍一切能夠動員的親友們,在淘寶上幫我們刷單,搶佔搜索排名,另外就是在各大社交媒體上宣傳工作室的代練和直播。

很快,我們的付出得到了回報。直播間的觀眾逐漸多起來,東哥也憑藉出色的遊戲技術搭配我活直播氣氛,漸漸積累了一批粉絲。而阿杰和老煌也接到不少單子,把淘寶店整得有模有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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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淘寶電商賣零食 | 作者供圖

沒多久,我們便收到了直播平臺的簽約邀請。

大家很激動。成為簽約主播意味著擁有更多露臉的機會,收入也會翻倍。我們的工作室算是真正走上正軌。

“真好啊,弄得我也有點想當主播了。”當晚的聚會上,阿杰吹乾了一瓶啤酒。

“我們那個淘寶店,真的讓我頭大,客人整天嫌代練價格貴。最近合作的幾個打手走了幾個,新找的那兩個還是水貨,打壞了好幾個單子。”

“那你們幹嘛不自己打?”東哥噴著酒氣問道。

“單子太多了,光靠我們兩個來不及。”連幹了幾瓶啤酒,阿杰已經醉醺醺的。

“老煌還把不少單子丟給代練平臺,什麼牛鬼蛇神都有,鑽五守門員也敢出來接單當打手。最近打壞的單子,一半都是這麼來的。”

“這怎麼行?賠錢什麼的都是小事,你們那邊差評多了會影響我們這邊直播的。”東哥嚴肅起來。

“那也沒有辦法,代練的利潤本來就不高,如果繼續招打手,我們可能就得賠錢。”說到這個,老煌也是一臉無奈。

“那也得繼續招!說到底你們那邊的代練只是副業,不能影響我直播!”東哥幾乎是吼了起來。

“你這話也太過分了,我們的股份一樣,憑什麼……”老煌說。

“你做得了直播嗎?現在好不容易簽約了,工作室的重心就應該放在我這邊!”東哥又一次打斷了老煌。

我預感到他們要吵起來,就趕緊圓場,“行了行了,這種事情,接下來注意就好了,都是兄弟,別吵架。”

老煌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說話。

我們幾個當晚的確是喝醉了,第二天大家都忘了吵架的事。工作室照常運營,我們依舊各司其職。

到半年度結算的時候,算完賬,我們幾個都挺開心,工作室盈利了小几萬。

這件事在學校被傳了出去,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說我們幾個人賺得盆滿缽滿。學校的就業服務中心把我們的事蹟當成典型,在就業季宣傳期特意派了幾個人來採訪我們,並把報道刊在學校的招生宣傳手冊上。

那天採訪結束,阿杰像往常一樣買了幾瓶燒酒,點了三百來塊燒烤,大家一起在工作室裡慶祝到半夜。

東哥和阿杰喝得不省人事,在辦公室裡睡得歪七扭八。我安置好他們後,在洗手間裡發現偷偷在哭的老煌。

“兄弟,怎麼了?”我勉強支撐著眼皮走過去扶著他。

“沒事,就是有點激動……”老煌有些手忙腳亂,抹了把臉。

我猜測他是厭倦了,其實我也有些厭倦。新鮮感來得快,去得也快,高度集中的精神讓他有些心力交瘁。

我講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好拍拍老煌的肩,和他一起嘆了口氣。

人們都說把自己的興趣愛好當成工作是件非常美好的事,然而我越來越不確定。

工作室的業務日漸繁重,我們之間的氣氛變得沉悶,高強度的直播讓我和東哥有些壓抑。

打開屏幕,我們必須一刻不停地說話,幾乎每次說的話都是一樣的。只要關掉屏幕,我們就陷入長久的沉默。

多說一句,都覺得是負累。

阿杰和老煌也開始產生隔閡,一場遊戲打下來衝突不斷,指責對方的失誤,工作室裡火藥味日漸濃重。

起先我和東哥並沒在意,畢竟英雄聯盟是一個對合作意識要求極高的遊戲,因為配合不好起爭執早就是家常便飯。然而老煌和阿杰越吵越凶,兩人都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有一次,他們甚至丟下還沒打完的遊戲,相互推搡了起來。

我和東哥不得不關掉直播,將兩人勸開。他們倆一個摔門離去,另一個則回到位置上,整整一天都沒有說話。

經過這次衝突後,老煌和阿杰基本斷了交流。兩人開始分開接單。雖然效率沒有之前高,但工作室好歹也能繼續運營。

直到一個月後,我們的淘寶店鋪突然連續收到幾個差評,全是指責不正當操作導致他們的賬號被封。

一對質,才發現老煌在遊戲中用了作弊器。

我們向來厭惡那些使用作弊器來破壞遊戲平衡的人,而老煌曾經還因為網吧裡的一個人用作弊器和對方幹了一架。

老煌沒有為自己辯解,他沉默著面對我們的指責,一言不發。之後的三天,老煌都沒有來工作室。

因為這次使用作弊器的影響,代練訂單量受到牽連,原本還算和諧的直播間也多了不少冷嘲熱諷的傢伙,淘寶零食店鋪的銷量更是一落千丈。

第四天,老煌在四人創業群裡說了聲抱歉,隨後便退出群聊,拉黑了所有人。

老煌的退出,給工作室造成不小的打擊。

我們仨開始沒日沒夜地加班,竭力將損失降到最低。忙得連洗澡的時間都沒有。吃飯也是壓縮餅乾和泡麵對付,原本腸胃就不太好的東哥因此得了胃潰瘍。

為了填補人手空缺,阿杰提出帶他的兩個高中同學加入我們。我和東哥同意了,畢竟工作室運營一年多,已經有一定的規模,確實到了擴充人手的時候。

出於對阿杰的信任,我們同意讓他的兩個同學頂替老煌的股份,成為工作室的新股東。

但這次,阿杰沒有買酒,新同事間也只是象徵性地客套幾句。

新組成的工作室倒也平穩一段時間,但很快,那兩個人開始頻繁請假,從一開始的一週一天到後來一週三天,最後乾脆不來工作室。

我到那時才明白,阿杰找來的兩個人從一開始便把我們的工作室當成兼職,目的是老煌的股份。而阿杰從始至終都對我們隱瞞這一點。

我不敢相信阿杰會做出這件事,東哥向來是個重義氣的人,面對阿杰的背叛,他和阿杰大吵了一架。

東哥瞪圓了雙眼,幾乎把所有骯髒的詞彙都罵了個遍。

吵完後,阿杰摔門而去。也是在這天,東哥第一次衝著直播間那些“帶節奏”的觀眾爆了粗口。

“我做了什麼事情讓你們這麼不爽?”

“是,我是醜!我遊戲也玩得垃圾!開心了嗎?滿意了嗎!”

“討厭我就別看啊,為什麼要罵我?憑什麼都罵我……”

屏幕上,惡毒彈幕越來越多,東哥不斷說著,到最後泣不成聲。

阿杰離開後,工作室只剩下我和東哥兩個人。12月的杭城,夜晚很冷。我們找了一家燒烤攤,桌子上擺滿了啤酒,準備最後一次不醉不歸。

當天,我們翹掉直播,事實上,經過東哥這麼一鬧,直播多半也黃了。

然而當時的我,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那天是自工作室創辦以來,真正意義上的一次休假。

我和東哥像是又回到了大學時代,在街邊的小攤擼串,放聲大鬧。

東哥看著我,像是有很多話要說,擺著手喊道,“老闆,再來二十份肉串,一箱啤酒!”

“還喝呢,再喝明天不用起了。”我將手中半截雞翅塞進嘴裡,腦袋也是暈乎乎的。

“起什麼,還起什麼呀!”東哥苦笑兩聲,又往喉嚨裡灌兩口酒。原本就不太會喝酒的他,臉已經紅得跟豬肝一樣。

“每天像個傻子一樣打遊戲給別人看,他們罵我們還不能還嘴,還要滿足他們各種要求,我覺得我就像只猴,哦不對,我就是隻猴……”

“我再想想別的辦法,”我沉默了一會,其實我也的確想不到什麼辦法,有氣無力地說,“最近那些戶外的直播很火,我們可以招兩個人,往那方面湊湊。”

“包子,”東哥突然抓住我的手,聲音裡有絲哭腔,“我不想幹了,我累了,真的好累。”

我拍了拍他雞窩一樣的頭,用力揪了兩下,什麼也沒再說。

我們都喝多了, 我反覆看阿杰那天下午發在群裡的消息:“包子、東哥,我爸在老家那邊託人給我找了個工作,我不能和你們繼續一起幹了,抱歉。”

發完這句話後,阿杰便從群聊裡退出了。

我怔怔地看著那條消息很久,終於意識到,我們的創業夢徹底破碎了。

東哥第二天酒醒後,起來一直不說話。我倆誰也沒有提起要去工作室,兩天後,工作室宣佈倒閉。

不久,我和東哥各自回了老家。

我在老家找到了一份運營的工作。每逢節日,串門的親戚們都會惋惜一下被我放棄的工作室,我閃爍其詞,打算將那段經歷忘掉。

“創業哪有不累的,年輕人堅持一下多好,堅持下來就是大老闆了。”他們最後都會補上這麼一句話。對此我都苦笑著點點頭。

過了一段時間,大家都不再問了。我有很多次夢到我們四個在工作室一起奮鬥的場景,醒來總是一陣惆悵。

到了2017年春節,我去拜年,看到幾乎所有的小孩手裡都拿著手機,玩著一款和英雄聯盟相似的手遊。表姑家的表弟,房間裡更是貼滿各式遊戲海報。

表姑跟我說,表弟經常逃課上網,還自稱將來要成為職業選手,吃電競飯。她希望我能以身為例,勸一下他。當然,是以失敗的例子。

我見著表弟,也不繞彎子,“你以後想做電競行業的工作?”

“對,我想把我的愛好變成以後的工作。”表弟有些興奮。

一瞬間,我有些恍惚,跟前男孩的眼神和兩年前的我如此相似。

“雖然我現在遊戲段位不高,但我年輕,可以練。”表弟似乎很想在我這裡找到認同,“只要努力,一定能成功的不是嗎?”

“那你知道想進入電競行業,需要做什麼嗎?”我認真地問。

“難道不是遊戲打得好就行嗎?”

我有些啞然,相比當年的我,眼前這個男孩更像一張白紙。

“遊戲技術是這個行業的基礎。我先帶你簡單體驗一下,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潛力。”

我把他帶回了我家,以當年在工作室裡的強度,陪他一連打了4天遊戲。

前兩天,表弟看起來挺有幹勁。第三天,他已經露了倦意,到了第四天,又一把遊戲失敗後,他推開鼠標鍵盤,有些惱羞成怒。

“不練了嗎?”我問道。

“不練了。”他低下頭,揉了揉手指,“電競行業,這麼累嗎?”

“要比這個累得多。”我回答道。

他沉默了一會,開了口:“我覺得我會受不了。”

我們一起沉默了很久,好像各自都陷入了沉思。表弟突然問我:“你以前和你的朋友們一起打遊戲,難道不快樂嗎?”

我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那些被我刻意逃避的事情歷歷在目。

我愣了一會,笑著說:“快樂啊,當時沒覺得,現在想起,那應該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作者土撥,運營

編輯 | 劉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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