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寶玉說夢話,寶釵繡肚兜,心理學與易經的殊途同歸

曹雪芹是個密碼高手,沒有故弄玄虛,但要讀懂他的原意,卻不是件簡單的事,不但需要反覆多讀,還要有百科常識做支撐。

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作者安排寶釵坐在熟睡的寶玉身邊繡肚兜,並聽到寶玉關於木石和金玉的夢話,目的是什麼呢?對推動情節發展起到了什麼作用?

通過反覆精讀,我似乎找到了曹先生所設置的密碼,解開了他留給讀者的迷局。

我們先來看寶玉的夢。

這是一個夏日的午後,整個怡紅院,除了襲人,大家都在午睡,包括寶玉。

寶玉捱了賈政的打,正在恢復期,卻也是他過得最享受的一段時光,因為賈母為他免去了一切他不喜歡的事務,大家都圍著他轉,把他當寶貝一樣哄著。

在這樣的心理狀態下,做夢也一定是美夢。

寶玉夢到了什麼,曹先生很狡猾,沒有明寫,只透露了一句夢話。

"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從這句夢話,結合寶玉最近的心思,我們可以大致推斷出他的夢境。

寶玉最近有哪些心思?我們來幫他梳理一下。

從共讀西廂開始,寶玉與黛玉的關係更近了一步,突破了兄妹倫理。在黛玉或哭或鬧或柔情軟語的影響下,寶玉把黛玉當成了可陪他一起做夢的唯一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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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過程中,他努力地抗拒別人走進他心裡,尤其是像寶釵這樣總想打破他享樂夢的人。

可是,抗拒的力量太微弱,就像賈政發現蘅蕪苑“無味”之後的“有趣”,寶玉也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發現了寶釵“無情”後面的“動人”。

第二十二回,寶玉要求看寶釵的紅麝串,看到了她的白手臂。

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脣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第三十四回,寶玉捱打後,寶釵第一時間來送藥,說了幾句關愛之語,因關愛之切而流露出了真情,把她自己都嚇到了。寶玉卻從中聽出了親密之感。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

第三十五回,寶玉找鶯兒來幫他打絡子,鶯兒說一段配色之語後,寶玉與她閒聊,鶯兒提到了寶釵。

寶玉見鶯兒嬌憨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

這幾個情節連起來看,在寶玉心裡,寶釵不再是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美人,而是有著讓他忘情和嚮往的動人之處。

這份動情和嚮往,寶玉並沒有覺察,因為他的精力都放在了與黛玉的糾纏上。對內心的覺察需要寧靜的心境才能感知到,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說的就是這種突然感知到的心境。

在一個靜謐的午後,寶玉睡得很踏實,內心的真實感受通過夢境呈現了出來。

這是一個關於內心掙扎的夢。

在此之前,寶已經向黛玉表白過,雖然黛玉沒有聽到,也已經通過送舊手帕向黛玉傳過情。他以為,在他心裡,與黛玉的木石之盟已堅定不移。但是,因為寶釵已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他的心裡,金玉之說也不斷被黛玉提起,於是他內心有了矛盾的掙扎。一邊是對黛玉的承諾,一邊是對寶釵的嚮往,語言雖然有強大的功能,可是內心更誠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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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可通過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來驗證。

弗洛伊德認為:一個人的夢境是由最近發生的一些事件所引起的。

夢的來源包括:

一、一種最近發生而且在精神上具有意義的事件,而直接表現於夢中;

二、幾個最近發生而且具有意義的實事,於夢中凝合成一個整體;

三、一個或數個數個最近而且具有意義的事件,在夢中以一個同時發生的無足輕重的印象來表現;

四、一個對做夢者本身甚有意義的經驗(經過回憶及一連串的思潮),經常在夢中以另一最近發生但無什麼關係的印象作為夢的內容。

正是一段時間以來寶玉對寶釵不斷重複的印象,形成了他的夢境。

這個夢境反應了寶玉什麼樣的心理呢?弗洛伊德是這樣闡述夢心理的。

古人對夢的尊崇都是基於一種正確的心理認識,這是對人類心靈中不可控制以及無法摧毀的力量的崇拜——那個產生夢願望的“魔鬼”以及在我們的潛意識中運作的力量。

通俗地說,夢境即是一種潛意識,像魔鬼一樣不可控制。而早在心理學出現之前,人們就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

其實,弗洛伊德的這些理論,曹先生已經爛熟於心,因為在我們的文化之源《易經》裡,就已經闡述過。

《易經》被編為了《五經》之一,是讀書人必讀之書,也是儒家理論的來源。

只是,《易經》對心理學的闡述,用的是天道的方式——無論什麼學科,都可歸為規律學,心理學即是心理髮展規律。而一切的學科,都遵從自然規律,這就是天道。因此,《易經》被尊崇為群經之首、大道之源。

什麼是自然規律?就是不以人力去控制的,比如寶玉對黛玉的情感發展,都是人力去推動的——黛玉的哭鬧和轄制;寶玉對寶釵的情感發展,是自然而然從心而生的,沒有任何人為的痕跡,即使寶玉想要去抗拒,也阻止不了情感在內心滋生並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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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經常說的一個詞叫“順其自然”,說的就是就順應自然規律,不去做人為改變,這樣才能得到“順利”的結果。

《易經 繫辭》中對此有闡述:

《易》曰:“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也,順也。人之所助也,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

“自天佑之,吉,無不利”是《易經》第十四卦大有卦的爻辭,意思是老天保佑的,都會吉祥,沒有不利。孔子對它進行了註釋:佑是幫助的意思,上天所幫助的,都是順應天道的人,而人們所幫助的,是有誠信的人。如果一個人順應天道,又履行誠信,崇尚賢能,就能得到上天的幫助,沒有什麼不吉利的。

寶釵和寶玉的“金玉良姻”,是“和尚道士”說的,寶玉曆來不信和尚道士,經常“毀僧謗道”,但書中的僧道二仙,卻是上天的代言人,他們代表的即為天道。

我們都知道,金玉良姻最終成為了事實,作者曹先生為了體現這並非突然出現的人為行為,所以在這一章回著重寫了寶玉和寶釵自己都沒發現的潛意識:他們彼此都對對方產生了情感。

寶玉的潛意識是通過夢話來呈現的,寶釵的潛意識又是通過什麼表現出來的呢?

我們來看寶釵的表現。

這個午後,寶釵黛玉等人從王夫人處回到大觀園,寶釵原想約黛玉一起去藕香榭,因“黛玉回說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

注意作者的用詞:“順路”,這便是天意和刻意的區別:想好要去做什麼,這叫刻意,順便而為則是天意。如果寶釵和黛玉一起去了藕香榭,那是刻意,當然也就沒有後來的事了。

寶釵原想的是找寶玉“談講以解午倦”,寶玉是沒有午睡習慣的,平時都是別人午睡他到處溜達,所以寶釵想到找他談講。

但寶玉這次一反常態,居然熟睡了。整個院子,只有襲人在替寶玉趕飛蟲,順便做繡活,繡的還是鴛鴦。

按照正常的發展規律,寶釵見寶玉睡了,和襲人寒暄幾句就會告辭,畢竟她是來找寶玉談講的,既然寶玉睡了,當然不好久坐,也不便於和襲人聊天。

巧就巧在襲人正需要一個人換崗,替他暫時照看一下熟睡的寶玉,於是要寶釵“略坐一坐”,便出去了。

所以,一切都是巧合,這也是曹先生在書中多次體現的,包括對巧姐的取名,都通過“”來呈現。

更巧的還在後面。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不留心”,“不由得”,說明都是無心之舉,順其自然的行為,自己也沒意識到這種行為是否有不妥。

這裡又伏線了曹先生的匠心:“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這個伏筆,表示襲人的位置將由寶釵替代。這是個什麼樣的位置?曹先生從湘雲和黛玉偷看的角度來體現:一個歲月靜好的家居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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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寶釵並不知道她此時所處的場景是夫妻的日常,直到被寶玉的夢話驚醒。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這個“怔了”該如何理解?這又要追溯一下寶釵的心路歷程了。

從芒種節開始,寶釵發現了寶玉和黛玉的私情,就有意迴避。端午節元春送的節禮,寶釵和寶玉的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對於“金玉”之說,寶釵也在努力抗拒,只希望它只是說說而已,不要成真。

到了第三十回,寶玉和黛玉吵了一大架,鬧得很大,賈母都被氣哭了。他們吵架的原因,有一部分與“金玉”有關,黛玉特別在意“金玉”之說。所以,寶釵“機帶雙敲”,想要撇清自己,也希望黛玉能明白她無意於寶玉。

這些都是人為的,和寶玉一樣,人為抗拒“金玉”。

但是,寶玉捱打,寶釵送藥,說關愛之語時,流露出來的關切之情,把她自己都嚇到了。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象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

然後就是這一次無意中坐在了寶玉身邊繡鴛鴦,寶玉的夢話驚醒了她,她突然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寶玉已經走進了她心裡,她對寶玉的關切,那麼順其自然,自然到自己都沒意識到。

所以,這一個情節,結合回目名來看,作者曹先生的目的非常明確:兩個努力抗拒“金玉”的人,不知不覺中互生了情愫,順著“金玉”的天意逐漸靠近。

這一情節的回目名是“繡鴛鴦夢兆絳芸軒”,核心在一個“”字。兆,兆頭,預兆之意,最初的來源是卜兆,古人卜卦占驗吉凶時灼龜甲所成的裂紋,也是源於《易經》。

寶釵繡鴛鴦,寶玉說夢話,即預兆了“金玉”將順從天意,走向“良姻”。

從心理學來解釋,無意識的行為,是潛意識的體現;從《易經》來解釋,無意識的行為,是順應內心的真實想法。心理學與《易經》殊途同歸,都解釋了“金玉良姻”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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