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簽約作者：九錫
當群裡每個人都在為畢業十年聚會而歡呼期待時——至少他們表現得如此，喬安卻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或者，她會不會去都是個疑問。那些痛苦的經歷，及其波及了十年的不痛快，在她心裡如藤蔓般蜿蜒糾纏，每每想起，如針扎進肉裡，那些疼，都長在肉裡了。
時間可以療傷，也會讓人反省。不是沒有後悔，只是再來一遍，大概也不能改變什麼。性格如此，把這些年的改變推回到過去，也換不了那身血肉，更換不了一個全新的自己，所以故事，即使再曲折些，情節大概也不會有太大差異了。
“所謂性格決定命運，說的就是我吧！”喬安想。
她從來算不得一個乾脆利落的人，優柔寡斷常常成為一個標籤，像一個溼淋淋的罩子，以她算不得年老的氣力，也終究不能掀開了去。
儘管她的優柔寡斷自認為含著對別人的同情與慈悲，可結果並不討人喜歡。比如史秋桐，當她含著眼淚對著她罵著不堪入耳的話時，她把她的優柔寡斷算作一種矯情，也算作一種卑鄙。
喬安收到了一個好友申請，打開一看，偏偏就是史秋桐。她猶豫了片刻，通過了她的好友驗證，彷彿視而不見，倒像是介懷，而誰還對往夕心懷介意，誰就輸了。
“喬安？”
喬安坐在電腦前望著屏幕裡史秋桐發來的自己的名字，覺得有些恍惚。如今，她是一間報社的英文編輯。
“在的。”
或許該多敲幾個字吧，這樣不會顯得太過冷冰，喬安想。可是已經發了過去，而對話框上面也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
“下個月聚會你參加嗎？”
“不確定呢，最近工作比較多，有時間就去。”
許久。
“你過得還好嗎？”
“真難為她了，這麼辛苦憋出這麼句話。”喬安想。
但是這並不知道是史秋桐發自真心的還是無端的問候，卻讓喬安忍不住冷笑起來。多少年了，當你重新面對她時，就彷彿可以拉回當年的情思，那些年，竟也對愛情和友情含著期許。
大概再也沒有比十年前的九月更美的秋色了。校園的林蔭道上鋪了厚厚的落葉，金黃如毯，踩在上面幾乎要把白色的帆布鞋都要埋進去了。
喬安拖著姨母的二手行李箱艱難地行走在林蔭道上，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下了火車又坐錯了公交車，費了很大的周折才找到了學校的大門。油乎乎的頭髮貼在額頭上，衣服上還留有火車上泡麵的油漬，而腳上那雙新的白色帆布鞋也沾了灰——那是姥姥送給她的考上大學的獎勵。姥姥的低保每個月五百，鞋子花了一百塊。
“同學，你一個人來啊？你是哪個系的？我帶你辦入學手續吧！”他就那麼從天而降，穿著黑色的短夾克和破了洞的牛仔褲，帶著盈盈笑意，親切地問候她。
“謝謝你，不用了。”喬安急急地推辭。對她來講，世間所有的事情都必須靠自己，從來沒有“好心”這件事。
“你是大一新生吧？”
喬安點頭。她這才看見他夾克裡穿著印著校徽的藍色T恤，下面還有一顆愛心，被蹩腳的綵帶環繞著。
“我是志願者，專門幫助大一新生的，學校這麼大，沒有志願者幫忙，你不知道要白跑多少冤枉路呢！”他沒有把喬安的拒絕當回事，伸手“搶”過了她的箱子，不由分說就走在了她的旁邊，“你得先辦財務手續，然後去後勤領被褥、辦飯卡，最後再回宿舍。對了，你是哪個系的？”
“英語系。”
“行，你跟我來吧！”
他拉著喬安的箱子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廣場中，廣場中擺著幾排攤位，上面標著各個系的名稱。
他踮著腳尖四下張望，她跟在後面，捂著自己裝滿了現金的鼓鼓囊囊的小包。那是姨母幫她從一位阿姨那裡借來的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共計一萬元。姨母替她做的擔保，她寫的借據，她要在大學畢業一年後，還給那位阿姨一萬五千元。十八歲真好，連錢都能借來了！她心想。
“英語系在這裡。”他回頭。
她突然被身後的人推了一把，猛地撞在了支撐攤位的杆子上。衝力不小，整個攤位跟著微微晃了起來。
一個正數錢的女老師突然抬頭，眼鏡耷拉在鼻樑上，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嘟囔道：“慢點兒！”
那是個多明顯的眼神啊，以至於連他都看到了。他拉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他身邊，在她耳邊說：“站這裡。”
在喬安依稀可辨的回憶裡，竟是第一次有人要保護她。
學費五千五百元，住宿費一千五百元，喬安只剩三千了。她很快算出來，除去寒暑假，她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三百元。
“被褥費三百，體檢費一百。”女老師眼睛沒抬。喬安又抽出了四張錢，交給了她。她放進驗鈔機裡點過，扔給她一張單子。
“走，我先帶你領被褥。”他拿起單子，又拎了箱子。
“不麻煩你了，你告訴我地方，我自己去就好了。”她跟在他身後，急急地說。她總是不好意思麻煩別人。
“你這麼多東西怎麼拿得上？”他在人群中穿行自如，已經在她前面一米多遠了。這個距離，似乎不許她再說些什麼。
他把被褥架在她的行李箱上，艱難地拉著，被褥很不給他留情面似的頻頻掉落，他不時要扶著。
“還是我來拿著吧！”她又要搶。
“你把手上的資料看好，明天早上去校醫院體檢就憑那張蓋了章的單子。”他額頭冒了汗，“看，這邊就是食堂。你先把被褥放到宿舍，我帶你去辦飯卡，辦了飯卡你就能在食堂吃飯了，吃飽了肚子再慢慢收拾行李，整理宿舍。彆著急。”
她心裡滿是感激，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她把包包又緊了緊，像使勁摁住了自己的心。
他帶著她找到了她的宿舍樓，“我還是幫你送上去吧！”他咬牙撓頭，像不太願意又不得以而為之。
“還是不用了，我自己就好！”
“走吧！”他一手把被褥扛在肩上，一手拎起她的箱子。他完全不顧她的阻攔。
她跟著他進了202宿舍，她在他背後看到一個圓臉的姑娘從窗臺以百米衝刺般的速度，朝他衝了過來。
“封宇！”她喊道。她臉上的喜悅有些誇張，像是卡通片裡才會出現的眼珠子都要飛出眼眶的強烈。她個子矮墩墩的，頭髮很短，臉又大又紅又圓，像一顆西紅柿。“封宇——封宇！”她一聲接一聲地叫，像電視裡要給參加決賽的偶像打氣，只差手裡一個閃著亮光的燈牌。
“叔叔阿姨好！”喬安聽見他問候宿舍裡兩位中年人。很明顯，他們認識。
“爸！媽！是封宇，真的是封宇！”那個女孩兒像只興奮的小猴子在原地跳個不停，她眼前的“封宇”像是件金貴的寶貝，讓她兩眼放光，卻小心翼翼不敢碰觸。
“封宇啊！”那位正在鋪床的阿姨停下了手裡的活兒，微笑著看向他，“秋桐又跟你一個學校了，以後還得麻煩你照顧她！”
喬安看到他點了點頭，把她的箱子放到了宿舍的桌子旁。他轉身看她，說：“沒想到你們一個宿舍。”
喬安覺得自己彷彿突然闖入了別人的禁地，她紅了臉，齟齬不前。
“你是誰？”那隻躁動的猴子安靜了下來，斜著眼睛看她，“你怎麼和封宇在一起？”
喬安正不知道要如何解釋時，他開了口：“我是校學生會的志願者，幫助沒有父母陪伴的大一新生辦理入學手續，沒想到幫到史秋桐舍友了。”
“真是緣分啊！”阿姨微笑著看了眼喬安，撫過她的肩膀，將她迎了進去，“秋桐上鋪還空著，你就住她上面吧！這個位置光線好！”
喬安點了頭，渾身僵硬地把被褥甩到了上鋪。她看到史秋桐一直在盯著她，像觀察敵人般警惕，那是一個悠長的白眼兒。
開學一個多月，喬安每每想起那個幫助過自己的封宇，總覺得一片模糊。
她怪自己怎麼能那麼害羞緊張，連多看他幾眼都不敢，更是連問他的名字也忘記了。
她只記得他陪她辦完飯卡，她想請他去食堂吃頓飯，他說：“謝謝不用了。”她堅持要請，他笑得很為難，說：“回頭再說吧，我今天還有事。”
她記得他奔跑離開的背影，他險些被一個自行車撞到，卻笑著沒有計較。
史秋桐在當天晚上把喬安叫到衛生間，她食指觸到了她的鼻子，一臉認真地說：“封宇是我的，你不許喜歡他！”
她忙把她的手指打掉，笑著說：“什麼呀！我都不認識他！”
“我不管，你先答應我！”
“答應答應！”喬安紅著臉連連點頭。
史秋桐高興得蹦了起來，摟過喬安的肩膀，把臉貼在了她的脖子上，“你一定會是我大學裡最好的朋友。”
喬安身體僵硬，兩隻手懸在空中，像一個木偶。史秋桐的熱情與親密的動作讓她始料未及，她不知道原來萍水相逢，友情可以馬上就有這樣熾熱的溫度。
喬安很快忘了封宇，卻被史秋桐深深吸引了。史秋桐有著和喬安完全相反的特質，活潑、自信、樂觀。她個子矮墩墩的，臉也圓得像顆西紅柿，她笑起來，眼睛會飛快地彎成一彎淺月，像卡通片里美好的仙子。
喬安從史秋桐身上學到，原來情緒可以釋放，原來喜怒哀樂也可以隨意表現。她讓喬安第一次見識到，原來人可以活得那麼真實，完全不必壓抑與遮掩，高興的時候一蹦三尺，傷心的時候嚎啕大哭，儘管高興的事情只是窗臺出現一隻可愛的小鳥，或者傷心於別人的一句苛責。
終於有一天晚上，大家按捺不住了，聊起了感情問題。
史秋桐率先發言：“我暗戀我爸醫院裡一個阿姨家的小哥哥，我都喜歡他三年了，就是為了他，我才跑來這麼遠的地方上學。他長得可帥了，是我們高中的校草，喬安見過的，對不，喬安？”史秋桐一抬腿，從下鋪踢在了喬安身下的床板上。
“還行。”喬安眯著眼隨口一答。
“什麼叫還行？明明可帥了！”史秋桐跳起來，一張臉已經出現在了喬安的枕邊。
“帥！可帥了！”喬安笑了，輕輕拍了史秋桐的腦門，轉過了身去。
史秋桐的床發出“咯吱”的一聲響，她躺了回去，“可是進學校這麼久了，我才見過他兩回，每次給他發短信，他都對我愛搭不理……”
聖誕節那天，史秋桐化了妝，在大冬天裡穿了裙子，“終於”把封宇約了出去。她回來的時候哭花了妝，她被拒絕了。
“我早該知道會被拒絕，可是我太渴望當他女朋友了，我太喜歡他了。”史秋桐的眼妝花成了兩團黑霧，糊在眼睛上，像只熊貓。喬安抱了抱她，像哄小孩兒一樣拍她的肩膀。
“怎麼辦喬安？我簡直不想活了，一想到他皺著眉頭的樣子，就覺得好難過。”
“瞎說什麼呢？別難過了，洗把臉，我陪你出去走走。”
喬安陪她在大雪天裡順著林蔭道，走了一遍又一遍。冷風吹停了史秋桐的眼淚，也吹走了她的絕望。看到小超市亮著的燈光，她突然來了精神，“我去買袋熱牛奶！”
史秋桐買熱牛奶的時候，喬安瀏覽了公告牌，校學生會發了個兼職機會，是某家企業補貼，招聘大學生給下崗職工的孩子當家教。喬安扯了個電話號碼，她不知道，號碼那頭正是封宇。
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們彼此都很驚訝。他是十幾個兼職家教的負責人，他面試她，並給她分了一個初三的小女孩兒。
他帶她去下崗職工家裡，告訴她這戶人家年收入不足兩萬，生活很困難。她卻心裡想著，自己和姥姥靠每個月五百塊錢的低保生活了三年，輕聲答道：“真是很困難。”
她給十六歲的小女孩試講英語，他坐在她背後的茶几喝著主人倒的茶。走出下崗職工的家，下樓的時候，他說：“你說英語真好聽。”她羞出了一臉紅暈。
“史秋桐跟你是老鄉？”她問。
“對，父母還在一個單位。”他看著路燈下細碎的雪花，答得漫不經心。
“她常提起你。”
“是嗎？我跟她接觸不多。”
既然他不想說，她便不問了。
終於，她發現封宇並不是把每個家教都送到下崗職工家裡，她心裡隱約有些異樣。這種“異樣”讓她覺得舒服，她猶豫再三，沒有把這一場“際遇”告訴史秋桐。自卑是一條紋路醜陋的毒蛇，將她勒得死死的，讓她不敢對他產生半點非分之想。她大概也知道了，封宇家境優渥，又被很多女孩兒惦記，無論如何，輪不到她。
史秋桐很快重整了旗鼓，又回到了暗戀最初的狀態，看他打球，去他常自習的地方偷看他，給他發QQ，給他送禮物。而喬安，默默地看著她沉浸在暗戀和對封宇的想象中，有些羨慕，又有些隱隱的難過。
五月的天氣，溫暖得有些迷離。當她接過他手裡的一千元家教費時，他說：“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她說：“好，想吃什麼，你說。”
他看著其他人走出了會議室，跳坐在了桌子上，笑著說：“烤肉和啤酒！”
她不知道一頓烤肉和啤酒得花多少錢，但她猜至少也是姥姥的好幾盒進口藥的價格了。她咬牙點了頭，乾脆地說：“好，就烤肉和啤酒。”
“掙的錢幹什麼用？”他倒了兩杯啤酒。
“我不會喝酒。”
“抿一口就行，剩下的給我。”
她和他碰杯，抿了口啤酒，有些酸，也有些甜。
他不停地點菜，要烤肉，還要烤大蝦，他每次衝老闆揚手，她的肝都在顫抖。
“我剛換了個手機，彩屏的。”他從口袋裡掏了出來，在她眼前晃了一眼。
她沒摸過彩屏的手機，她不羨慕。
“現在的二手手機販子太黑了，我把舊手機拿過去，才給我開價九十。你看看——”他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部手機。
她拿起手機，單看外觀，明明還很新。“挺好的呀！”她說。
“你也別拿做家教的錢買手機了，你要不嫌舊，這個就拿去用吧！”他剝開了一隻蝦，在手裡抖了抖，看了她一眼，塞進了自己嘴裡。
“我不能要。”她連連擺手。
“喲，還看不上！那我就扔抽屜捂灰算了，不然太便宜手機販子了。”
“不是看不上——”
“能看上就拿著唄！自己掙的第一筆錢孝順爸媽不好嗎？”
“我——”她在猶豫。
“你怎麼不吃啊？”他打斷她，給她面前放了兩串烤肉。
她突然喉嚨開始哽咽，也不知是被氣味嗆到，還是心裡什麼東西突然被戳到。很明顯，他的每一句話都顧著她的面子。
他借上廁所偷偷結了飯錢，他說他忘了，順手就結了。
他說要把她送到宿舍樓下，她膽戰心驚，忙推辭道：“你臉都紅了，回去休息吧！”
他說：“這點兒酒算什麼！我不累。”
她在他的陪伴下走到拐彎的路口，她著了急，“你還是回去吧！”
他說：“哪有送人不送到地方，半途而廢的？”
她終於脫口而出：“讓史秋桐看見就不好了。”
他盯著她看了好久，皺了眉，撇撇嘴，他說：“行吧！”他雙手插在褲兜裡，“你走吧，我看著你回。”她轉身快步跑回宿舍樓，心裡像被七八隻大手揉搓著，忐忑又溫暖。
面對史秋桐，她常常有告訴她的衝動，可是要說些什麼呢？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於是，這件事便擱淺了。
直到六月的午後，當她給那家小女孩兒做完中考前最後一次輔導走下樓時，她看到他站在電線杆下，安靜地等著她。他看到她，臉上浮現出難以掩藏的笑意。她知道，他喜歡她，他竟然喜歡她。
“你說今天會結束得晚，我怕你一個人回學校會害怕。”路燈照得他的臉紅彤彤一片。
“謝謝你。”
他們走過一盞又一盞的路燈，兩個身影在腳下拉長縮短又跳到背後，循環往返。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夜的寂靜封住了她的口。心裡除了自己何德何能的感嘆，還有史秋桐的一張不停變幻的臉。
“反正沒有公交了，我們在前面的廣場坐坐，一會兒打車回吧！”
她咬著嘴脣點了頭，他笑得很好看。
廣場上有人在唱歌，歌手唱得深情，可經過音響的擴散卻變得嘈雜。他彎腰在吉他盒子裡放了十塊錢，和她坐在了不遠處的椅子上。
“你不高興嗎？為什麼一直不說話？”他問。
“很意外。”
“意外什麼？意外我喜歡你嗎？”
她猛然抬頭，他滿面通紅。
“我喜歡你。”他說，“你喜歡我嗎？”
“史秋桐她——”
“跟她有什麼關係？！我是問你喜不喜歡我？”
她說不出話來，她在想，如果沒有史秋桐，她會不會有勇氣立刻點頭？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並把它捧到了嘴邊。他親了下她的手背，她全身都為之顫抖。
“我喜歡你。”她說，她嚥了口唾液，心幾乎要跳出胸膛。
“可是史秋桐怎麼辦？她會恨死我的。”她急急地問。
“她會接受的，可能一時接受不了，時間久了，總會明白過來的。”
“可我還是擔心——”
“放心吧，有我呢！”
喬安成了封宇的女朋友，依喬安的要求，倆人偷偷交往，不要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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