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武俠90年

撰文| 行之

來源| 牛皮明明

武俠的魅力,是裡頭有中國人的樣子。

01

1928年夏,上海空氣裡瀰漫著怪誕的血腥味,大革命失敗後,低落情緒在社會上蔓延。

上海中央大戲院內,一部《火燒紅蓮寺》正上映。第一批觀眾走出影院,嘴裡唸叨著嘿哈、嗚哈,對著空氣劈掌比劃,見人就說:太特麼好看了!(我猜的)

用現在眼光看這部片子,劍光鬥法、掌心吐雷,全是渣特效。但擱那時候,堪稱民國《阿凡達》。上海引爆後,南京、天津、北平、廣州等地爭先上映,破國產電影賣座紀錄。此後連拍18集,帶動武俠片第一個創作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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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燒紅蓮寺》劇照

武俠電影和武俠小說,是雙胞胎。在民國,寫武俠小說是賤行。體面是屬於魯迅、胡適、王國維、李叔同、沈從文他們的。

最早一批給報紙寫武俠連載的人,多是吃不起飯的底層文人,付不起房租的酒鬼、賭徒、被趕出家鄉的人,本著“男人賣字,等於女人賣身”的心態賣字,拿到稿費感到倍受侮辱,發瘋似地趕快花完。

《火燒紅蓮寺》原著叫《江湖奇俠傳》,被稱為中國第一部正宗武俠小說。作者平江不肖生,祖父革命黨,六歲習武,留學過日本,回國後迫於生計,寫武俠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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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不肖生

寫完數十萬字,賺得第一桶金,悄然離開上海回湖南。小說斷更,雜誌社只好請編輯代寫。之後由湘來滬,世界書局老闆沈知方設宴款待,請他復出捉筆,不肖生拍拍錢袋說:今尚得生活,不再煮字療飢了。

意思是說,我現在有錢了,還他媽寫個屁。

1932年,“一·二八”日寇入侵上海,不肖生回長沙學宮街,興辦湖南省國術訓練所。抗戰爆發後,這些學生俱成抗戰主力。他的兒子考入空軍軍官學校,編入十二期當飛行生,亦奔赴前線。臨行前,不肖生對兒子說:

現在真到殺敵的時候了,你去空軍,不久我也到前線去抗擊日本鬼子。現在是立體戰爭,你在天上,我在地面,父子倆打一場抗日的現代化戰爭,勝利後我們再見面慶祝。

這一別就是10年多,死裡逃生。淮海戰役後,父子二人相聚於南京玄武湖,泛舟湖上,把酒言歡,泫然淚下。

不肖生算是民國武俠作家裡頭,唯一勉強保住體面的文人。在他之後,最有名的武俠五大家:還珠樓主、宮白羽、鄭證因、朱貞木和王度廬,福氣都不如他。

還珠樓主年輕時,在大中銀行董事長孫仲山公館,兼家庭教師,授孫仲山眾子女國文書法。教習過程中,與小他六歲的二小姐孫經洵相愛。

孫仲山極力反對,兩次將他送進監獄,控告他拐帶良家婦女。當時社會絕不容師生戀,惹來滿城風雨。但二小姐頗有俠女之風,開庭當日,闖入法庭,朗聲道:

我今年二十四歲,和他情投意合,怎麼能說拐帶?這場官司打完,我就和他結婚。

最終,還珠樓主官司打贏,二人不久便結婚,京劇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親自送來傢俱道賀。成婚後,還珠樓主染上鴉片癮,入不敷出。

晚年潦倒病重,口授完成長篇小說《杜甫》。講到杜甫窮愁潦倒、病死舟中的結尾,他對夫人說: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

二日之後,還珠樓主病逝,享年五十九歲,恰與杜甫同壽。

武俠小說居賤格,是民國觀念。宮白羽當年曾受魯迅不少提攜指點,後來由於生計艱難,開始寫《十二金錢鏢》。儘管功成名就,但深感辜負魯迅對他的期望,覺得無顏再見魯迅,自動斷絕了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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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珠樓主與夫人孫經洵

02

五十年代初,大批內地文人逃難至香港。其中有個不起眼的愣頭青,筆名叫梁羽生。

梁羽生出生書香門第,精古文詩詞,象棋、圍棋雙絕。四九年夏,隻身前往香港謀生,五零年底,到《新晚報》當編輯,負責副刊“天方夜譚”。

一年後,報社來了位新同事,方臉大耳,三分佛相,負責編輯副刊“下午茶座”。經打聽,這人名查良鏞,出身浙江名門,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家學淵博,且好下圍棋。

梁羽生與查良鏞一見如故,晚飯後煮茶對弈,殺得昏天黑地。收起棋盤,天已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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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金庸對弈

1954年1月17日,下午4點,澳門新花園泳池廣場。

香港吳式太極傳人吳公儀、白鶴派掌門陳剋夫,在上萬名觀眾眼皮底下,打了場共計一分鐘、兩回合的“巔峰之戰”。

據目擊者稱,二位大師在擂臺上推推搡搡,對空亂掄,直到吳公儀一拳打在陳剋夫鼻子上,眾人以為高潮來臨,不料二位梗著脖子,拍屁股走人,比武以不勝、不和、不敗告終。

賽後,全港吐槽:冇癮頭!

三天後,為增讀者興趣,《新晚報》刊發通告,說吳、陳賽後,將刊載梁羽生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故事緊張異常,敬希讀者留意。

梁羽生的蹭熱點之作《龍虎鬥京華》連載後,《新晚報》訂閱猛增。總編輯提議,讓查良鏞也寫寫這種類型。查良鏞推辭,我從未寫過小說。總編輯說,沒關係,你就試一試。

翌年,查良鏞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出爐,廣受追捧。他把名中“鏞”字,一拆為二做筆名,取為金庸。

五九年,金庸自辦《明報》,為促銷量,連載《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等,大獲成功,掀起全港武俠熱。國外諸多中文報紙,都來轉載,等香港刊發之後,國外記者坐飛機帶回。但到小說緊要關頭,有報館為搶先刊登,直接用地下電臺設備,拍電報傳送內容。

連載到《天龍八部》,金庸有一陣抽不開身,請好友倪匡代筆。倪匡笑呵呵答應,金庸回來,才知道他擅自把阿紫眼睛寫瞎了,一張方臉拉得比馬臉還長。

倪匡自稱“漢字寫作速度,世界第一”,傳說手寫時速八千字。他每天寫幾小時,同時為12家報紙寫連載,如此三十年,以寫稿致富。他不光能寫武俠小說,也能寫武俠劇本,生平有兩件事最驕傲:

曾代金庸寫小說,屢替張徹寫劇本。

張徹出生杭州,其父是浙系軍閥,曾在國民政府從政,與蔣經國交好。五十年後,中國電影中心由上海轉移到香港,邵氏電影公司風頭最勁。

六五年開始,邵氏老闆邵逸夫,決心拍新類型武俠片,請張徹執導《獨臂刀》。兩年後,這部電影為邵氏創下票房破百萬紀錄,張徹由此人送外號“張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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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臂刀》電影海報

香港武俠電影一脈兩支,一支張徹,還有一支是胡金銓。

胡金銓是老北平人,家族屬漢八旗的藍旗,是翰林。他七一年執導的《俠女》,在第28屆戛納電影節獲最高綜合技術獎,把整個華語電影拉高一個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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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胡金銓

除這二位,邵氏還有兩大王牌武俠導演。一是人稱“港臺影壇風雲第一人”的李翰祥,二是壓張徹一頭的楚原。張徹人稱“張百萬”,楚原則人稱“楚千萬”,累計票房以千萬計數。

“楚千萬”出身電影世家,慈眉善目,跑到TVB版《西遊記》,演如來佛祖,戴一頭套就挺像。七三年執導《七十二家房客》,打敗李小龍的《龍爭虎鬥》,成票房冠軍。當時圈內廣傳:沒演過楚原武俠電影的,不算電影演員。

四大導演坐鎮,邵迷皆稱:邵氏出品,必屬佳片。

必屬佳片還是誇張,今天看大多也是粗製濫造。那時武打中噴的血,是咳嗽糖漿摻紅色素加水,裝進避孕套讓演員含在嘴中裡,用牙齒咬破了就往外噴。茫茫大漠煙塵,是電風扇對著水泥吹。張學友有次拍片,中途喊導演:

快把電風扇關了,水泥把我眼睛糊住了!

六七十年代,金庸頻繁穿梭港臺間,和武俠小說家、邵氏導演們聚宴喝茶、打牌聊天,所有人都一致稱他為“武林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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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徹(左)與胡金銓(右)

03

中國人自古有武俠情懷,因為武俠裡頭有傳統,有中國人的樣子。但從六十年代開始,由於歷史原因,人們對武俠精神的嚮往,只能在港臺作品裡尋味。

港臺武俠,各表一枝,香港有金庸,臺灣有古龍。

臺灣武俠熱時期,三百多位武俠作家,出版上萬部武俠小說。其中司馬翎、臥龍生、諸葛青雲,並稱“臺灣三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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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至右:高陽、牛哥、諸葛青雲、古龍

三劍客常聚一起抽菸打麻將,古龍黑社會出身,常跟著他們瞎混。三劍客都在報紙上寫連載,每天被報社派人催稿,有時牌興正濃,讓古龍代寫幾篇。古龍提筆就寫,邊寫邊看他們打麻將,三劍客一圈麻將打完,他一個章節寫完。

當槍手這事,古龍只算業餘,於東樓才專業,他幾乎幫所有名家代過筆,江湖人稱“天下第一槍手”。他公寓樓居東邊,完稿時於文末注“於東樓”(寫於東樓),出版社還以為那是他筆名,“於東樓”因此而得。

1960年,古龍當了半年槍手後,自己下海,寫了第一部武俠小說《蒼穹神劍》。寫到七十年代,把三劍客全蓋了,公認臺灣無敵。

1972年,金庸封筆之作《鹿鼎記》在《明報》即將連載結束,寫信邀請古龍接筆。

信送到時,古龍正去洗澡,好友于東樓替他拆,說是金庸的約稿信。古龍澡也不洗,匆匆讀完,半天不發一語。他深知這封信的意義,就像是武林盟主退位前,欽定接班人。

此後,古龍為《明報》創作《陸小鳳傳奇》,成為武俠界二代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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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左一)與金庸(右二)的合影

古龍寫小說,純為賺酒錢。成名後,他寶馬香車、美女如雲,掀開加長林肯後蓋,碼著滿滿的XO。他嗜酒如命,天下聞名,拉著人就要拼酒。混武行的洪金寶,見著他就躲,說:我們武行的兄弟算能喝的了,但古龍喝威士忌,像喝啤酒一樣幹,誰扛得住啊。

林清玄當時在時報副刊當編輯,時常去催稿,古龍要挾道:不跟我喝酒,就不給稿。林清玄手指在稀疏頭髮裡一插,悶出一聲:來!

古龍把紹興黃酒倒在浴缸裡,兩人用盆子舀酒,一盆一盆地幹。大醉,林清玄往前倒,古龍往後倒。

當時有個歷史小說家,叫高陽,也愛喝酒,和古龍喝過一次後,兩人相互看不爽。

高陽說,古龍喝酒,一瓢瓢往裡灌,那不叫喝酒,叫澆菜地。

古龍說,高陽喝酒,一滴滴喝,那才不叫喝酒,叫打吊瓶。

兩人見面就仰頭,用鼻孔看對方,別人都以為他倆在流鼻血。

對於六十年代的臺灣窮文人,寫武俠小說是逆襲之道。一本小說暢銷,勝做官十年。

那時有個窮文人,叫陳青雲,雲南人,祖上幾代都是貢生,自幼富足,標準世家公子。年少時,每到月明風清的夜晚,邀一幫同學到雲龍虎山上,帶酒和樂器,飲酒唱歌,通宵達旦。後因家仇國難,家道中落,流落臺灣,極為窘迫。

1961年的一天,臺灣雲陽出租屋內,陳青雲問妻子:你存摺上還有多少錢?

妻子遞出存摺,陳青雲拿來,取出最後一點錢,去高雄,消失半個月。回來時,帶一部《殘人傳》書稿,寄去臺灣清華出版社,一家人等迴音。某天,已無米下鍋,門外來一人,站在院子裡說:你的書稿我們決定出版。

就這一句話,陳青雲從此鹹魚翻身,青雲直上。

但這些文人發達後,往往揮金如土,忘乎所以。古龍在當時算鉅富,要炫富,郭敬明完全不是對手。但架不住他聲色犬馬,把錢當紙使,最後落得負債累累。

債主上門催債,逼急了,他閉門謝客,獨自席地而坐,伴身一瓶白酒,一條香菸,一隻大煙灰缸,一摞稿紙,一把圓珠筆。邊抽,邊喝,邊寫,烏煙瘴氣,神魂顛倒,不分晝夜。累極了,趴著眯一會,醒來接著寫。

一週後,一部小說寫完。債主上門取貨,拿走一摞書稿,歸還一張欠條。

寫完,約林清玄去泡溫泉,全身脫光,渾身刀疤。他跟林清玄說,都是我年輕時,常和人砍殺留下的。

1980年,古龍在鬆吟閣喝酒,遭遇黑社會逼酒。他桀驁不從,對手出刀相向,他徒手格擋,被割傷手上的大動脈。醫生緊急輸血,血源不乾淨,傷好後,患上肝炎。醫生囑咐,切忌烈酒,否則沒命。古龍不聽,照舊每天暢飲XO,五年後,終於因飲酒過度,重病不治。

臨死前,朋友們來看他,他環顧一圈,問:為什麼我那些女朋友,一個都沒來?

古龍活了48歲,葬禮上,朋友們把48瓶XO放進他的棺材作陪葬。好友三毛,含淚作輓聯:

來得多彩多姿,去得無影無蹤,不忘人間醉一遭。

筆暗或許微微,安心稍待片刻,我們隨後帶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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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葬禮上的三毛和倪匡

04

古龍逝世後,倪匡感嘆:現在的武俠小說,只剩溫瑞安獨撐大局。

溫瑞安寫武俠,創作靈感多從電影中來。年輕時在臺灣戲院。一天看七場,為省一張20元臺幣的電影票,天天吃泡麵。那時泡麵質量奇差,防腐劑過量,吃到最後,導致雙手脫皮。

溫瑞安的運氣不如古龍,儘管在1973年寫出《四大名捕》,業內封神,但在影視改編上團滅。鄧超、劉亦菲主演的電影版《四大名捕》,豆瓣8萬5千多人蔘與評價,評分低達5.1,平均每十條評論,九條吐槽,堪比武俠片裡的《小時代》。

自九十年代起,港臺武俠小說整體退熱,更具娛樂化的武俠電影更受歡迎。

改編影視最大的贏家是金庸,影視作品超過百部,僅《射鵰英雄傳》就改編成10版電視劇、5版電影。

《笑傲江湖》的版權,賣給央視時,金庸只收一塊錢,等於贈送。結果電視劇播出,特別不滿意,到《射鵰英雄傳》,金庸不再外送,按市價賣80萬。但拍完後,他發現還算忠實原作,就自己拿出10萬,送給編劇和導演。

九二年,李惠民導演的《新龍門客棧》上映,被譽為香港新派武俠起點。

《新龍門客棧》在敦煌沙漠取景,高溫40多度,風沙一刮,遮天蔽日,兩米以內不辨人畜。監製徐克,每次打開飯盒,來不及動筷子,沙子就蓋了米飯一層。後來他只好把外套披在頭上,捂在裡頭吃,經常吃得筷子插進鼻孔。

徐克人稱“徐老怪”,腦子裡常有怪點子,執導電影版《笑傲江湖》時,把東方不敗由男人改編成女人。此後金庸每次見他,都咬牙切齒。徐克再去找他買版權,他擺手道:

朋友照做,合作免談。

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裡,這個改編成女人的東方不敗,由38歲的林青霞飾演,她拍的頭一個鏡頭是在水下。那是冬天,她直聽見自己膝蓋關節咯吱作響。在水裡,她完成自己一生中最經典的鏡頭,一襲紅袍從水中升起,長髮散溼,昂著臉,三分之二側面,曲線玲瓏,英氣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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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這個鏡頭前,她打了通宵麻將,片場候了一整天。拍攝中,假髮套被水下機器捲住,她棄頭套,拼命掙出水面。最尷尬的一幕,卻被拍出了風情萬種的感覺。

《笑傲江湖》的主題曲叫《滄海一聲笑》,國語版由羅大佑、黃霑、徐克合唱。當時徐克找人寫歌,都不滿意,只好找來好友黃霑幫忙。

在香港,凡有人處,皆能唱“黃歌”,黃歌指黃霑寫的歌。黃霑出生廣州順德,小時候養番狗、住洋樓,後隨父避難香港,大學期間師從國學大師饒宗頤。儘管黃霑是寫武俠歌曲的鬼才,但徐克要求刁鑽,連寫6稿,稿稿被斃。

黃霑被逼得發瘋,翻古書《樂志》,忽悟“大樂必易”,反彈五音宮商角徵羽,頓覺雄渾壯闊,古風豪情如潮湧。靈感噴薄而出,旋律歌詞一揮而就: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

清風笑,竟若寂寥

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完稿後,黃霑在曲譜上畫了個男性生殖器,寫道:

徐克,××××。你要便要,不要請另聘高明。

徐克收到,分外合意。看著紙上生殖器,哈哈大笑,為曲命名《滄海一聲笑》。

黃霑不僅寫歌詞,自己也登臺唱歌,他做人爽快,唱歌也爽快。論嗓子,他不如那些歌星,只是有時粗粗吼上幾聲,大巧不工,蒼涼豪邁,無人能及。每到情深處,隱約有嗚咽之聲,如長風入松,令幾多英雄佳人痴醉。

2001年,黃霑患肺癌,他不告訴任何人,唯獨跟徐克說:我沒有那麼長時間了,讓你知道,免得你覺得突然。

黃霑豪情一生,來得漂亮,走得也漂亮。逝世前,他為自己的葬禮選好哀樂,囑咐好友,“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他的葬禮在香港大球場舉行,兩萬多名香港市民,上百位名人前來送他最後一程。葬禮上最後放了一首歌,是那首《滄海一聲笑》。

後來徐克說:我對黃霑的去世還是很平靜的。只是,他的歌我都不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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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克與黃霑

05

2000年,李安的《臥虎藏龍》上映,徐克驚呼:新的武俠電影時代到了。

在第73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臥虎藏龍》獲得包括最佳外語片、最佳藝術指導、最佳攝影、最佳原創配樂四個獎項,成為歷史上第一部獲奧斯卡獎的華語電影。在北美,它取得驚人的1.28億美元票房,這也是華語電影至今在北美最高票房紀錄。

中國武俠90年

《臥虎藏龍》劇照

這讓大陸四大導演看得很眼饞,接下里的十年裡,他們第一次集體寵幸武俠片。張藝謀拍了《英雄》、《十面埋伏》,馮小剛拍了《夜宴》,陳凱歌拍了《無極》,姜文拍了《讓子彈飛》。

和港臺的武俠不同,大陸的武俠裡,沒有那種遷徙漂泊的傳統,沒有尋根的慾望。它們只是藉助武俠片的殼子,填裝導演私貨。比如《英雄》裡,張藝謀對於權力的辯護,《無極》裡,陳凱歌對寓言的執迷,《讓子彈飛》裡,姜文對政治和歷史的揶揄。

徐克在越南長大,爸媽是中國移民,成年後移民到香港,接著又到美國去讀書。他常說,我們彷彿被移民的詛咒俘虜,移過來移過去。大陸四大導演,聽他這話是無法感同身受的。他高估了時代,一部《臥虎藏龍》雖然走上武俠片一個巔峰,但巔峰後,就是漫長的大滑坡。

2003年4月1日,香港下著濛濛細雨。傍晚時分,徐克在家洗了個澡,整理了一下手頭的劇本,準備出門。

他手頭這個劇本,是專門給張國榮寫的,兩人談過好幾回。這天,他約了張國榮晚上10點談戲。徐克一直覺得張國榮是拍武俠的好苗子,他極欣賞九四年,《東邪西毒》裡的張國榮,孤身面對廣闊天地,登高望斷天涯路,望不見一人攜手,將那江湖的寂寞,演繹得淋漓盡致。

晚上7點,徐克接到電話,裡頭說:張國榮跳樓了。

當時,張國榮就住在徐克家旁邊。很多人都跑到張國榮跳樓現場去,徐克沒去,獨自坐在窗邊發呆。朋友打來電話,問他怎麼想,他說:我覺得他沒有走,我覺得某一天還會在街上遇到他。那頭聽他的聲音,就像是在說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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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克與張國榮

還有兩個禮拜,電影就要開鏡,助理問徐克,這個劇本怎麼辦?

徐克說:不拍了,我找不到一個人代替張國榮。

張國榮的葬禮,請徐克去念悼詞。徐克怕思維會亂,提前寫在紙上,在家裡練習念,每念一次都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沉默,哽咽,使勁吸了一口雪茄,其實雪茄早就滅了。後來在葬禮上念,結果沒人聽懂唸了什麼,他就說:

張國榮的笑容欺騙了我們,我認為他是很開心的人,可是心裡的話他一直沒法說出來。

二十一世紀初的香港,是告別的時代。張徹因病去世,膝下無子,葬禮由眾弟子幫忙操辦。之前和他齊名的胡金銓,君子一生,死前無存款,墓地都靠同行吳宇森捐獻。

據張徹的弟子們講,張徹晚年,每次入睡前要拿絹布擦柺杖,極其認真,就像劍客擦自己的劍。

後來徐克在《七劍》中說道:劍,除了是一種武器外,它還是一種身份,一種修養。

半個世紀以來,這些在香港搞武俠文化的宗師,沒有一個是本地人。武俠雖是娛樂文化,但操持者,全是古典文學修養深厚的文人出身。他們寫武俠、拍武俠,看起來像是在迎合潮流,但本質上,是在勾勒傳統的樣子,也更像是在表達鄉愁。

流亡港臺、海外的華人,醉心寫刀劍如夢的中國故事。而內地文人講述的故事,大多傾心現實主義,現實到殘忍。李白以後,漢人的精神和生活逐漸萎縮,氣息不再。千年後,港臺武俠無師自通地接上了這一脈,眾生又在武俠裡看到中國人的樣子。

胡金銓、張徹之後,許多香港導演都拍武俠電影,但徐克,拍出了中國人心目中的武俠。

為表彰他對武俠文化做出的貢獻,國際天文聯會頒發證書,給一枚距離地球三十五億公里的小行星,定名為“徐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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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克

06

2004年,周星馳的《功夫》裡,沒有了天涯,只有市井。

周星馳出生在香港九龍的貧民區,從小母親帶著他看電影。那些少年意氣的武俠片,是他灰色童年唯一的色彩,等他當導演後,終於朝花夕拾,把這些記憶像收集落葉一般聚攏,一把火燃燒。

《功夫》不是創世紀,只是集大成。它是對過去大半個世紀香港武俠的致敬和緬懷。

那些一流高手,住在經常停水,如同難民營的豬籠寨內。洪家鐵線拳、七十二路譚腿、五郎八卦棍,身懷這些絕技的是裁縫、腳力、油炸鬼。包租婆練獅吼功,包租公打太極拳。斧頭頭幫穿西裝打領結,衣冠禽獸。火雲邪神,穿著人字拖,深藏不露。

兩個賣唱的殘疾人,操琴為刃。那些市井裡的俠客,看得人心臟噗通直跳,卑賤處透風雲際會,渺小裡見天地真知。

誰都不曾想到,天大的道理,竟然從賣油條為生的小人物嘴裡脫口而出: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中國武俠90年

在整個一零年後的華語影壇,港臺武俠片,只剩最後兩抹迴光返照。

零二年,王家衛帶梁朝偉,拜訪葉問後人葉準,籌拍《一代宗師》。直到零七年,還沒開機,梁朝偉對王家衛說:你再不拍,我就老了,打不動了。

王家衛一時感慨,從零八年開始了為時三年的走訪。踏訪北京、天津、河北、內蒙古、東北三省、上海、浙江等地,拜訪了詠春、八卦、八極、形意、通臂等門派的百餘位民間功夫宗師。尋訪過半,他自己也成了武術行家。

劇本打磨7年,電影拍3年,用光了富士停產的彩色膠片的最後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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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

王家衛拍文藝片出身,所以這部武俠片,拍出了晏幾道的詩詞味道,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

港臺的文藝片導演,王、侯兩高峰。香港王家衛,臺灣侯孝賢。

2015年,侯孝賢拍出了《刺客聶隱娘》。這是侯孝賢第一部在內地公映的電影,和王家衛一樣,用文藝片的方法拍武俠片,大眾並不買單。

侯孝賢出生於廣東梅州,四個月大就隨全家遷臺灣,本想客居幾年,卻由於政治原因,無法迴歸故里。少年父母雙亡,除了打架,就是愛看電影。他把電影院牆上的鐵絲網剪開,爬進去看電影。還在地上揀撕掉的票根,拼起來混進去看。

當導演後,侯孝賢行事有古人之風,言談總是點到為止,從不贅述。他見不得人受苦,總是隨時有一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衝動。做任何事情,只要是痞子、混賬欺負人,絕對不放過,敢說敢拼,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不管,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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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

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說他早該拍武俠片,因為他本人就太有俠義精神。

大陸這頭,眼看武俠文脈將斷,一個叫徐皓峰的導演,這年帶來一部《師父》,開硬派武俠一脈,重武術技藝,沒有飛天遁地、劍花怒放,只有硬橋硬馬、刀刀見肉。

徐皓峰是北京人,但沒有北京人能侃的絕技,人多時說話不利索。在電影學院讀書時,曾和黃磊一起演舞臺劇,風度翩翩,被老師認作將來的“冷麵小生”。

九七年,他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去電視臺拍紀錄片,一個星期掙一萬塊,但總覺若不為藝術創作,工作都是浪費時間。兩年後,26歲的徐皓峰,辭職回家,專心讀書,在書齋一待八年。

中國武俠90年

徐皓峰

書齋苦讀,晨昏顛倒,他又煙癮極大,牙齒變黃,身體發胖。再回學校,老師看他這副模樣,捶胸頓足:你是在自己放棄自己啊!

他也不辯解,這八年期間,他和兩個80多歲的老人相處:一位是道教宗師胡海牙,另一位是他的二姥爺,形意拳大師唐維祿、尚雲祥、薛顛的弟子李仲軒,武林人稱“二先生”。

他把二姥爺的口述武林史,寫成一部《逝去的武林》。王家衛就是看了這本書,請他做《一代宗師》的編劇。武俠圈外的人,這才聽說他的名字。

徐皓峰心中的武俠,和港臺那些難民文人心中的武俠不同。港臺武俠依靠從古典文化裡找尋詩意,發揮對武林的想象,而徐皓峰,結結實實靠的是他二姥爺的口述武林史。

比起張徹胡金銓、張徹和徐克,徐皓峰更懂中國,更理解真實武林中中國人的樣子。

在他看來,所謂武俠精神,就是道德與勇氣,是一個民族的脊骨。抽去了它,這個民族就成了一堆爛泥。

中國武俠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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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17年,武俠又一次迎來“高峰”,成功學教父,兼骨灰級武俠迷馬雲,和王菲合唱了一首《風清揚》。高曉鬆為其譜曲,找來尹約填詞。尹約是高曉鬆的得意門生,色藝雙全,畢業於美國名校,她在歌詞裡寫道:

唱一曲出塞的歌謠

滄海一聲笑,萬籟俱寂

風蕭蕭日落潮退去

天地生太極

其中“滄海一聲笑”,是致敬黃霑,也是致敬逝去的武俠時代。

自武俠文化興起,九十年過去了。今天的武俠情懷,從搞民謠出身的高曉鬆、名校海歸的尹約筆下寫出來,從擅長情歌的王菲、悔創阿里的馬雲嘴裡唱出來,再沒了黃霑筆下嗓間,那莽莽蒼蒼的大氣古樸、呼之欲出的豪邁,只瀰漫了一股單純的娛樂和廉價的傷感懷舊。

所謂滄海一聲笑,更像滄海一聲嘆了。

2018年10月,金庸去世。武俠最高一座豐碑,終究遠去,只留給世人一些精神裡的武俠基因片斷,如星辰一般永恆。

現在看過去的武俠,尚能看到古時中國人的樣子。這個“樣”,是指風度,是為人處世,有分寸感,有道德感,有俠義感,羞恥感。

這些中國人的“樣”,眨眼之間,隔幾代人就蕩然無存了。

武俠電影作為華語電影的一塊金字招牌,早已名存實亡。現在的武俠片,不再是給成年人看的童話,不再是為人處世、江湖道義,而是生錢的工具。道具效果越做越好,但俠的精氣神沒了。看客都做發財夢,再不做俠客夢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手裡有權有錢,終究比手裡有劍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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