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無面長衫男,水墨勾連,遠山近水,花鳥蟲魚獸;再配幾句俏皮話文白雜糅詩,這是老樹畫畫。

“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老樹畫畫微博截圖

光頭大眼,鼻直脣厚,眼袋掉到臉頰,有點兒匪氣。年輕時一頓70個餃子不嫌多,穿布鞋馬夾,幹過不少行當,江湖上游走,賣力氣掙錢,這是主業大學教授的劉樹勇。

“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劉樹勇,微博名:老樹畫畫。 新京報記者彭子洋 攝

二者相遇,起於6年前,劉樹勇把深更半夜裡畫的畫發在微博上。有人賞山水,有人思淡泊,有人看玩世,有人得自在……觀者各取所需,“老樹畫畫”火了。

55歲的劉樹勇把這“火”候控制在自認為合適的度裡,給自己的第一定位立在一大學教書的,但也不避諱利用名氣賺錢。

不乏看過老樹畫畫作品的人,下意識認為,畫裡是老樹生活的縮影:一杯茶,一陣風,一床琴。淡泊清淨,醉倒花下眠。

“還真以為我每天飄著呢?我不做事,喝西北風嗎?”

老樹畫的,是他得不到卻心嚮往之的。別被他騙了!

“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劉樹勇,微博名:老樹畫畫。 新京報記者王佳慧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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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教書的,被看成畫畫的,也是尷尬”

“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天色將晚,抱魚上床;

世間破事,去他個娘。

網紅老樹粉絲上了146萬,數日前,他在上海書畫出版社推出了“老樹畫畫”四季系列之《春·醉花陰》和《夏·摸魚兒》,書賣出一本接一本。伴著名氣,事兒也雜了。

被瘋狂追逐的一次,是上了春晚。節目組的人聯繫到他,想用他的畫給歌配圖。發來的鏈接是一個男人抱著把吉他,聲線清冷,唱:當你老了,眼眉低垂,燈火昏黃不定……葉芝的詩配趙照的曲,這個光頭老男人聽出點兒醇厚的味道,同意了用畫請求。

除夕夜,弟妹喊住正在廚房做年夜飯的老樹,“哥,快看!這歌裡有你的畫。”老樹瞅了一眼,不對啊,是個港臺女明星在唱,“輕飄飄的,吊兒郎當,感覺完全不一樣,太扯淡了。”老樹曉得明星效應,可心裡不太買賬。

筆墨登臺亮相後,各路媒體蜂擁,老樹拒絕了大半。“有人和我說多少人拿錢想上都上不去,可這算個屁事兒。”

刻意與畫家這個身份保持一種疏離,按老樹自己講,不想讓人把他當個畫畫的來掰扯。“我一個教書的,被看成畫畫的,也是尷尬。”

他不喜歡那些穿個對襟大褂,家裡弄堆仿古傢俱,養盆半死不活蘭草,平時喝茶彈琴擺弄石頭的書畫家們。“弄得自己像從墳地裡刨出來的一樣。這不是裝嗎?有意思嗎?

網上流傳著一段老樹34分鐘的演講視頻,聚光燈照在他鋥亮的腦袋上,熱,他在臺上覺得自己要被烤熟了。

播出的分享主題,是“如何尋找個體自我價值”。但那是老樹上臺後即興想的,他原本已經做好了ppt,要分享畫畫與外界世界的關係。“畫一朵花,看其向背,筆下走一遍,沉浸其中。與花纏綿勝過與人糾纏……” 這些話他都沒說。

前面幾位多談成功學,做得有多牛,老樹聽著煩。終於輪他上臺,大步蹭蹭往上走。主辦方想奪下他手中的礦泉水瓶,他回了句“我渴”。網友留言稱老樹做了軟廣告。

“我哪管那個。”演講前的午飯,嗜辣的山東大漢吃了份上海版的桂林米粉,兩碟辣椒醬擱進去,不辣,卻齁鹹。

衝上臺,老樹懵了,完全忘記自己要講什麼,他開始講自己。“以前特把自己當個事兒,後來發現狗屁不是。學了十七八年,很多謊言。幸運點兒再過個十七八年,把那些推翻掉,思考我到底是誰。把有限的時間,做喜歡的事。”

談的是形而上的東西,但臺下反應熱烈。老樹有些心虛:“沒有我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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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活這麼多年,什麼都沒改變,老子不幹了!”

“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老樹喜歡畫畫,也得教書掙錢;

醒時忙在人世,夢裡醉入雲山。

聽到有人稱讚他是大隱隱於市,老樹撣了撣煙,吐了句糙話。“我不同意這個評價,我在體制內,又是個大學教授,說是個平頭老百姓誰信啊?這不是裝嗎?我得面對我的身份。”

系主任劉樹勇在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教三門課,《攝影基礎》、《新聞攝影》、《影像專題研究》。每週一二早上6點多出門,坐校車前往沙河新校區,上課一整天。除了教書,忙活畢業展、攝影節,處理系裡各項事務,開會出差,籤售新書……經常拖個行李箱進出辦公室。這位在學校保安看著樣子不像大學老師的人,還得抽出時間寫紀實攝影批評與理論研究。

老樹做攝影批評,關注邊緣、弱勢群體。辦展覽、攝影節、各地走訪。

有時候,國內一些攝影師辦展,邀請老樹和好友袁冬平去。業內有個套路,觀展之後,受邀的人進展廳後面的屋子裡,開個業界討論會。老樹不喜歡那位攝影家,但還是礙於中間朋友的情面去了。“我有事兒,先說個兩句。”交往20年的老友袁冬平回憶,“他不鹹不淡的說那麼幾句,起身走了。就這麼個人。”

開始做攝影批評時,劉樹勇想為不同文化教育程度的攝影師提供理論支持,增強這個群體對影像語言與影像意義的理解。“攝影師提高了,在有效大眾傳播中,改變被拍攝的邊緣人群的生活。”但現在,他把這一系列的想法稱作理想主義者、空想家。“這麼多年忙活過來,發現什麼都沒改變。忙什麼呢,都成空了,老子不幹了!”

回想起做紀實攝影研究的無力感,老樹下定義為“近十幾年來很大的沮喪”。

那段時間,老樹年逾四十,他沒逃過中年危機裡,對“有可為”的懷疑與改變現實的無力感,也有因死亡而產生的虛無感。

30多歲時,這個當時被學生叫做“樹哥”的人想著要爭取活到45歲。“沒想到活超了。”“樹哥”變成了現在90後口中的“樹爺”,家裡有遺傳性心臟病,外公死的時候不到50歲,母親也是死於突發心臟病。奶奶在80多歲突然患乳腺癌,爺爺腦溢血突發半天就不行了……老樹覺得,人可以隨時離去。

“既然已經是這個德行了,那就過一天算一天,裝作快樂的樣子。喝點兒酒,喝一杯少一杯了。”說話間,劉老師翻出學生送給他的酒,揣在馬甲右側肥大的兜裡。穿著黑色老布鞋,跨著大步,奔向學校東南門外正午飄香的小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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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條腿是踏在地上的”

“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眼前兩碗米飯,

心中一粒飛鴻。

老樹管著藝術系兩個專業,寒來暑往,學生教了一茬又一茬。

畢業當口,他給學生的意見,多趨於顧及現實。“租個房子,一個月3000-4000塊的房租。你來和我談藝術?先顧你的生活吧,別扯淡!”老樹把T恤兩隻袖子卷在肩頭,褲管隨手抽到小腿肚上,一口白酒,一嘴煙。

“眼前兩碗米飯,心中一粒飛鴻。”這句話被老樹唸叨了不知多少遍,乃至跟了他8年的學生曾澤鯤能脫口而出,他記得老樹還常說的另一句是郁達夫的“懷謙卑之心,任艱難之事”。學生們愛到老樹那裡,聊選擇聊方向,他的建議多很現實。

先把眼前兩碗飯解決了,是55歲老樹一路走過來的切身經驗。畫中雲淡風輕、安寧和樂,但老樹把畫裡的世界與現實分得很清,“我一條腿是踏在地上的”。

有20年的時間,老樹沒正經碰過畫畫,他投注精力養家餬口。

80年代末女兒出生,老樹瞅著每天餵奶粉,還得配點兒白糖甜味才喝的小傢伙,發愁。一個月半斤白糖的票,一個多星期就用完了,除了問同事要,下課後老樹經過地壇,拿糧票換白糖。“專門找歲數大的,有孩子能體會到難處。求人家換我半斤,結果一張票給了我兩斤白糖,我當時都想給人家跪下。”

他上完課接私活做手繪,搭著腳手架爬上爬下在牆上畫廣告,畫15塊錢一張的插圖,做平面設計,什麼給錢做什麼。

生活裡打過數十年的滾,出版、設計、陶瓷、攝影、畫畫……幹過許多個行當的老樹說,別老扯詩意遠方,那都是吃飽了撐的,才遛遛食兒。

不乏看過老樹畫畫作品的人,下意識認為,畫裡是老樹生活的縮影。可事實卻恰恰相反,“如果我是畫裡的狀態,我畫不出來那樣的畫。焦慮是一切創作的動力。最美好的狀態就是懷有嚮往、追求嚮往、但是得不到。”

老樹每晚8、9點睡覺,凌晨1、2點醒來,直至早上7點,才是他的畫畫的時間。幾乎每週六中午1點前,都別想聯繫到忙人劉樹勇,他一睡12-14個小時,補一週的覺。

幾乎所有高質量的畫作,都是老樹後半夜幹出來的。“還真以為我每天飄著呢?我不做事,喝西北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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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現大學教育理想

“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從事大學教書,豈敢稍有疏忽;

可是時代變了,校園一片荒蕪。

老樹,給自己的第一個定位,是個教書的。

北京海淀高校林立,各有所長。老樹一行人到各個高校傳媒學院做調研。1997年後,財經新聞版面越來越重要,但純學新聞的學生看不懂大盤,沒有微觀經濟的積澱。老樹和同事看準了這是自家學校孩子的優勢,開始重點培植財經新聞專業。

以文化傳播與藝術立足的學院,並不是央財的主流專業。83年南開畢業後就來校任教的老樹,為了申請課題項目及項目資金,費勁了心思。“金融系一批,那錢多啊,我們根本比不上。”傳媒設計專業,對基礎設施要求較高,7年前,剛接手設計系主任,他想了一夜——得要人要錢要地方!“手裡沒有一把米,叫雞雞都不來。”

“現在在大學裡做教育,無非就是為上還是為下兩端。為下就是為學生嘛!我問學校要這要那,那得沒私求,有私就有短。自己的事兒不求。”在央財34年,老樹做過副院長、系主任、教授。但副院長一職,一屆過後他就請辭了。

3年前,仍有80年代裡的學生,撰文回憶男神般的劉樹勇老師。大嗓門兒,普通話裡還有點兒山東方言,引導學生聽崔健,幫人勸女朋友回頭,是個憤青,社會上看不慣的不吐不快。聽到下課鈴聲,說聲“去也!”,踹門而去。不過有一次,踹門進來上課的時候,他踹空了,一堂鬨笑。

課上談薩特,有同學蹭地站起來,說老樹講得不對。“他能站起來,這很好。大學就該這個樣子!老師不是真理,只是無數觀點裡的一個,關鍵是你要自圓其說,有邏輯,合乎道理。”

在大學待了38年,老樹自認為自己還是有點資格來談大學教育的。“很多孩子到了大學,他的價值觀已經定型、被馴化成一種樣子了,我能改變多少?可也不能抱怨,能做一點兒算一點兒吧,罵罵咧咧在那裡吐槽對學生有幫助嗎?”

他希望在自己管理的系裡,實現大學教育理想——維護自由思想。“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以被討論、被懷疑、被質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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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念的無非是生活裡的漏洞”

“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打油胡說八道,最煩裝逼高雅,

畫完貼上微博,任人嬉笑怒罵。

早期時,老樹還看看評論:商業合作的,問他要畫的,求他給雙胞胎孩子起名的。“匪夷所思,都什麼亂起八糟的。”打那以後,他不看了。可他依然堅持把畫發到微博上,並強制自己保持一種頻率。“微博跟微信還是不太一樣。”

新生典禮,有學生的家長是他的粉絲,追著他要合照。劉樹勇不太避諱利用“老樹畫畫”的名氣,做做招生,聯絡家長。學生創業開微信公號,他同意用自己的畫做點兒衍生產品賣周邊,並稱之為“生產自救”。

他不太懂網絡熱詞“人設”在講什麼,對於“不問俗事”的形象,他拿美女做比喻,“你們看心目中的女神,她就得不吃飯不上廁所不能便祕的時候呲牙瞪眼?你消費她、期待她,只需要你期待她在你心裡是那個樣子就行了。現實裡都像網民想的那樣,那還是人嗎?”

創作需要靈感,曾澤鯤和老樹出差,路邊偶遇點兒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老樹都站著琢磨,隨身帶個本兒,有想法就記下來。“文字比畫難”,有評價稱他配文是蹂躪文字、平仄對仗不講究。

“讓他自個兒寫去,我看看。”他的畫有時拖個4、5天才配文,想不上來就睡覺吃飯,酒酣興盡,創意就來了。隨手撕塊小紙頭,就作出一幅“老樹畫畫”。

“老樹畫畫”的第一條微博,沒有畫畫。那是2011年721動車事故之後:“尋常時候,大家瘋狂地娛樂,互相分享著消費著那些雞零狗碎的丁點兒喜悅,藉以忘卻這個顛狂的世界。當這樣的苦難發生,我們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多麼的墮落!真他媽墮落!!!”

他給自己的一系列畫起名——亂世繪本。

畫裡,那個長衫無面的戴笠男子,常嘆恨生不逢時——那應該是個溫情而又不嚴苛的時代,“不是事無鉅細都被管著,我懷念的無非是生活裡的漏洞。”作者老樹如是說。

“我畫的是我得不到的”,微博紅人老樹的畫裡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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