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二月的上海，灰濛濛一片。氣溫不低，卻很冷。溼氣穿過地鐵口，滲到地下。像往常一樣，我擠在人群裡，一路踉蹌，終於站定。
車子發動時，站在我前面的一位中年人，將一張朝外對摺的醫院化驗單緊緊攥在面前的鐵柱子上。隨著列車的啟停，一緊一鬆。化驗單上滿是褶皺。
雖看不清化驗單上的字，但結果似乎寫在了他的臉上。就像這天氣一樣陰沉。
突然想起了這幾天應該是媽媽的單位組織一年一度體檢的時間。之前在家，每次媽媽體檢完回家，我便第一個拿起體檢單，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媽媽身體向來很好，基本也沒什麼大問題。
畢業來上海工作快半載，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和每一個在外辛苦打拼的遊子一樣，父母的健康一直都是我們最大的牽掛。
這次遲遲沒看到媽媽的體檢單，讓我格外的焦慮和緊張，心一直提著，總感覺有件事在心裡放不下。
於是回到家，我立馬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媽媽，檢查結果怎麼樣？”
電話那頭的媽媽沒有立刻回答，先是頓了一下，然後輕聲說“沒啥問題，放心吧，天氣冷，注意保暖，好好照顧自己，別感冒了。”
放下電話，我隱約感覺到一些莫名的不習慣。以前通電話時，媽媽總是嘮嘮叨叨，問來問去。可是今天竟然沒有多問幾句，多說幾句。
想來想去，總覺得有點不放心。我給媽媽發了一個微信，讓她把報告拍給我看一下。
媽媽回了微信，說脖子上有個很小的結節，不礙事，有空做一下複查就好。
我的心沉了一下。“你趕快去檢查啊，立刻馬上，不要拖，明天就去，檢查完趕快給我打電話”。
“我知道了，我會去的，你不要這麼著急，沒什麼大事”，媽媽說道。
第二天上班，我一直死死盯著自己手機屏幕，焦灼地等著媽媽的電話。
等到10點多，還是沒等來，我忍不住撥過去。媽媽說B超檢查人很多，還沒排到。“你檢查完一定要馬上給我打電話”，我又一次叮囑她。
手機屏幕突然亮了，是媽媽的電話。心緊張得提到了嗓子眼。“醫生說這個結節是良性的，定期隨訪就好，放心吧”媽媽笑著說道。
隔著屏幕我都感受到了媽媽的那份輕鬆，那一刻，我堅信真的沒有什麼問題。之後，我和媽媽又如往常一樣，聊了很久。
心中的擔憂隨著這一通電話煙消雲散。放下電話，開心地約上小夥伴準備歡度週末。
02
週一下班等地鐵時，我發微信給媽媽，說天氣冷了，讓她給我寄一床厚被。
媽媽說我在上海的醫院。我很詫異，“啊？怎麼會不聲不響地自己來上海的醫院，也不提前告訴我。有點慌了，一種不好的念頭縈繞在心頭。
我立刻撥電話給媽媽。她說在小城醫院複查時，醫生說她的包塊是惡性腫瘤，讓她馬上做手術。為了不讓我擔心，她決定先瞞著我。
來到上海醫院做了檢查，結果顯示之前小城醫院的檢查有誤，包塊是良性結節，並不十分嚴重，於是媽媽才打算告訴我。
放下了電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地鐵門口，看著人流，熙熙攘攘，周圍的喧鬧，全部，都沒有了聲音，眼前一片漆黑，淚水滴答滴答地落下，記憶就像放電影般依依浮現在眼前。
上中學時，早晨走得匆忙，總忘記拿媽媽磨的豆漿，媽媽都會專門將豆漿送到學校再去上班。
上大學時，總坐晚班飛機回學校，媽媽總是陪著我一起到12點，等我安全到校，給她打電話才睡下。
每次丟東西時，哪怕再貴，也不會責罵我，只是說等我不丟東西時才覺得我是真正的長大。
……
就在兩天前的通話中，媽媽提醒我不要忘了繳納保險費用了，錢她已經全
部準備好，存在工行賬戶裡。當時我還開玩笑地對她說，不是沒有病嘛，怎麼像是在留遺言一樣呢。
現在想想，這些都是徵兆，而我只當是玩笑。悔恨之情油然而生，我拍了兩下自己的臉，迅速從記憶倒帶中清醒過來，擦乾滿臉的淚水，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趕快奔到媽媽身邊。
03
在地鐵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一想到剛剛過去的週末，媽媽一個人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而我卻渾然不覺，快樂地玩耍。好想狠狠地抽自己一個巴掌。
與媽媽相處這麼多年，難道還不清楚她是一個出色的演員麼，總會因愛而演。
怎麼輕易地被她的演技矇騙了呢？
下了地鐵，快步向媽媽的賓館衝去。見到媽媽的那一刻，百感交集。滿腹的關心，一說出口竟是責怪，“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讓我傻傻地矇在鼓裡。”
媽媽說在小城醫院檢查時，B超醫生說是惡性腫瘤，怪她不早點來看。聽後，她整個人都軟了，扶著牆，顫顫巍巍地走出檢查室，一個人靠著門哭。
她說當時覺得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不能這麼早那麼快就離開，她的女兒才剛剛畢業工作，還沒有男朋友，還沒成家，還沒生子。她不捨得，也不放心離開。
當她得知病情後，請全家一起瞞住我，媽媽說我知道一定會崩潰，沒有心情好好上班了，想等到最後才告訴我。
媽媽說她來上海後，特別怕她上了手術檯卻下不來，在等待結果的前一天晚上，一個人待在賓館裡，拿著剛買的錄音筆，給我錄了大段大段的話。
我讓她拿出來給我聽，她不願意。之後，趁媽媽出門不在賓館，我偷偷地打開她的包，翻出了她說的那個錄音筆，坐在窗臺前，一條一條聽起來。
“寶寶，儘管你剛剛已經過了23歲生日，但在媽媽心裡，你永遠是個孩子。
記得你之前告訴我，同學的媽媽去世後，每到她媽媽忌日，她都會在朋友圈發一張媽媽的照片懷念，媽媽聽後都覺得十分難受。媽媽那時候告訴你一定會陪伴你結婚生子，盡力陪你走到更遠。原諒媽媽沒有信守當時的承諾。但你一定相信，無論媽媽在哪裡，都會守護著你，讓你平安幸福地生活著。
沒有媽媽在的日子裡，你首先要學會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媽媽知道你一個人在大城市工作，很辛苦，很不容易，你一定要記得按時吃飯，不要熬夜，多做運動，定期去體檢。平常記得帶著自己的小腦子，不要總是丟三落四，找不到東西。媽媽給你買了保險，錢都存在工行賬戶，你一定要按期繳納。還有另外兩份保險，等到了時間，記得去申領。
媽媽把你託付給了爸爸、大姨、舅舅等，媽媽十分放心。雖然媽媽不在了，他們依然會加倍地愛你，你依舊是家庭愛的中心，家庭對你的愛只會增加不會減少。
你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找他們，他們一定會幫著你一起解決。你也要替媽媽照好爸爸、大姨、舅舅等。媽媽最開心地事就是著你無憂無慮的傻笑，假如媽媽真的不在了，你不要太難過，這樣媽媽會心疼，會放心不下，媽媽還想看你的傻笑……”
聽著媽媽沙啞而疲憊的聲音，淚一直流，腦海中思緒萬千。
記得之前看《月亮與六便士》時，心中總是存疑，是遠離親人，追求心中的“月亮”，還是放棄夢想，拾起旁邊的“便士”，一直在苦苦地尋求問題的答案。
而當我度過這幾天，經歷這些事後，我想已經有了答案。正如《尋夢環遊記》所說，家庭遠比夢想更重要。在追逐夢想時，別忘了身邊的親人，有一種悲傷，逝而不可見者，親也。有一種遺憾，子欲養而親不待。
接下來的幾天，下班後，我陪著著媽媽一起漫步濱江大道，看外灘外國建築群，吃小紹興三黃雞。同樣的路，一個人走時，總想加快步伐，再快一點。和媽媽一起走時，只想慢慢走，慢慢看。繁華喧鬧的城市，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原來有媽媽在的地方才有生氣。
幾天後，媽媽要離開上海回小城了，我親自送她到火車站。臨近檢票口，媽媽獨自拖著箱子準備進站，我揮著手向她告別，媽媽越走越遠，身影越來越小……
我多麼想再衝上去緊緊地抱一抱她，就像小時候她抱我一樣。
人生就是一張向著未知終點的單程車票，中途的每一站，每一次停留，都值得分外珍惜，別等到失去才懂得失去，別等到離開從懂得離開。
越來越多的人湧入檢票通道，媽媽的身影即將完全消失時，我衝著她大聲喊：“只要你好好的，我會經常回去看你的”。
我看到媽媽嘴角揚起的一抹微笑，那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