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虛、缺錢、拿不到offer……裸辭之後,家裡蹲的日子好過嗎?


空虛、缺錢、拿不到offer……裸辭之後,家裡蹲的日子好過嗎?

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他們成為無業人士。工作價值漸漸剝離,自我期待不斷降低,直至不得不拷問工作的意義與人生價值。


文 | 龔菁琦

編輯 | 楚明


一些離開職場1年的人發現身段降再低,也不見得能找到和上一份一樣價值的工作——之前面試一輪,隻日常聊聊,看你這個人怎麼樣就可上崗。如今的一面二面三面,不但要在1小時內做完30道技術題(正常只能做出5道),還會向人性的軟肋發問,“你的同事很愛出風頭,又必須和他在一個項目組,該怎麼辦?”

在經濟學者的眼裡,“失業,是矯正資源分配的過程”。而具體到個人,在這一年裡,則必須開始反思如何面對職場、工作,甚至是終極拷問,你要到底要做什麼,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離開

孫明磊袒露最近的煩惱,和這次採訪相關。幾乎在採訪前5分鐘,他摁下的短信都是回絕。沒有工作,他已半年不需要和一個陌生人說話。每天活動半徑箍在家周圍兩三公里。最終,他想試著和別人聊聊,“讓新鮮血液進來,或許真能改變點什麼”。

失去與得到工作,對於25歲的孫明磊來說,一樣過於輕鬆。在初創互聯網公司得到寫代碼的機會前,他只上過4個月代碼培訓課,再往前,他是一名大專畢業生。面試之簡單,他回憶起來都是些嘮家常的場景,“問你這個人怎麼樣,精神狀態怎麼樣”。而技術問題,僅限於“學過就行,能帶得動”。那是2015年,一切都在“互聯網+”之下野蠻生長。程序員這一崗位被捧上神壇,大小互聯網公司都嗷嗷待哺。毫無懸念,見完面當天,孫明磊就上班了。

失去時,也沒花到一天功夫。2018年4月的一天早上,他被項目經理和HR叫到辦公室。HR告訴他“公司最近需要開一批人,名單上有你”。沒有太多情緒,像一則廣播裡的通知。之後的交接似乎也毫無意義,項目組裡人手充沛,文檔流程平時都是共享,沒有任何理由拖延。他感嘆,哪怕是帶了一個新人,交代幾句肺腑經驗也好,然而並沒有“遺言時刻”。

他使勁想找理由,抓住了幾絲縹緲的徵兆:兩個星期前,項目經理有意讓他帶新人培訓,看似不錯的差事在他看來是一種隱形負擔。不加工資,重複性高,幹好與壞都無功無過。他拒絕了,並不忌憚講與職場無關的真實原因——家裡奶奶生病需要他。求職市場如何,自上班後他從未關心,一直認為程序員是鐵飯碗,“怎麼會找不到工作呢?”

一部分人被“優化”,還有一部分選擇主動離開。雷麗春的離開始於一次人事震盪,36歲的她在跨國公司當高管,得知亞太區老闆換掉之後,不得不面對一位“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空降總監。

老同事們紛紛離開了,她瀟灑一揮,以老員工口吻 寫一封“誅伐”信,落到所有同事的郵箱。毫不意外,她必須離開了。

主動離職的,永遠不缺“世界太大,我要去看看”的浪漫主義人士。

在北京一家咖啡館見到28歲的王琳琳時,她正猶豫晚上住哪兒。辭職一年後,為了省錢,她再也沒有住過酒店,沒租過房子。找到一個住處,成為她每天睜眼的頭等大事。吃到貴的食物,她會用“太可怕了”來表示自己的心情。這天,她的手一行行排除著咖啡單的選項,最後落在20元的美式咖啡上。

在新媒體待了4年,找題、出差、寫稿連軸轉讓王琳琳疲憊。“我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呢。”她眨著眼睛看著記者。在她看來,施展天性很重要,攝影、拍紀錄片,做行為藝術,這些比碼字酷多了,即便這些不容易賺到錢。

儲備20萬元“彈藥”之後,王琳琳辭職了。

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他們成為無業人士。工作價值漸漸剝離,自我期待不斷降低,直至不得不拷問工作的意義與人生價值。

空虛、缺錢、拿不到offer……裸辭之後,家裡蹲的日子好過嗎?

​“打包”離開公司的年輕人。圖/ 視覺中國


漸遠

突如其來的通知,讓孫明磊的生活按下暫停鍵。第一次失業和第一次失戀一樣,讓他刻骨銘心。回憶起剛來公司時才10個員工,如今已有200來號人,自己應該算是“元老”。形容和公司的關係,他覺得“感情很深”。 如今,他牙齒縫裡擠出來幾個字,“過河拆橋”。

和孫明磊的忿忿不同,鬆綁,是高管雷麗春離職後最大的感受。平時浸潤在會議、審核、報表之中,清閒後她開始找補,去雲南,去泰國,3個月高強度地跑遍了全國10多個城市。在西安小吃街上,不管好不好吃,每家館子都要一一去嘗一下。此時,工作時留下的慣性還在,比如,要時不時背背英語單詞。她認為這是外企員工的基本功。沉浸在好奇心和探索欲之中,對她來說,找份工作又有多難呢,“上班時,獵頭電話也是不斷的”。

王琳琳也終於空出手腳來做自己的事,開始拍紀錄片、攝影。每天很充實,唯有一件事讓她心驚——越來越少的錢。工作時並不覺得,失業後每一分錢都花得不快樂。奇怪的是,越如此,反而花出去得越多。比如拍片要買一臺相機和電腦,存款餘額嘩嘩砍去2萬。去了一趟大涼山,本是上一份工作的遺留任務,無奈答應好當地人回訪,等到自己掏腰包坐飛機時,覺得心疼。她為省錢特意選了轉機,為此在機場多待了48小時。

失業的前2個月,孫明磊非常有信心能找到工作。心氣也傲,體現在對工作地點的要求上,他家住上海楊浦區,希望能夠步行上班,“半個小時內比較理想”。合適的機會不多,他也沒放在心上。到了畢業季,應屆生又太多。他後來覆盤時間節點,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危險信號。

與職場漸遠的信號,是一條無法抵達的微信——他被一位前同事刪除了。那天,他路過原公司樓下,想叫上好哥們兒一起吃頓飯。這個哥們兒曾經一起趕項目上線,大年三十兩人一同在外地過年。奶奶生病時,他還來買過禮物看望。得知哥們日子過得粗糙,頓頓吃外賣,他經常買點菜,上家裡露一手。

此時的職場情誼化作微信上一個紅色驚歎號。他努力想是否得罪過同事們,想到的都是些付出與犧牲:搬家出力,裝修跑腿,還給一個同事做伴郎。想了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明白,“為什麼要費勁刪除呢,微信上抄水電費的工人我都沒刪過”。他開始感到職場的現實,“可能沒工作,沒有價值了,不再是重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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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獨自在家工作的程序員。圖/ 視覺中國


自我懷疑

玩累了,雷麗春開始靜下心找工作。她發現,此時的工作機會就像相親,看起來回應的多,見面能對上眼的少。好幾次都是offor都快遞到手,又冷不防縮回去。理由看起來頭頭是道,有說突然有內部轉崗,得優先消化同事。還有的得知她已婚未育,漸漸不再有消息。最讓她感到過分的是,薪資談好準備去上班,突然通知換了新的領導,她不用去了。這都是往年難以想象的藉口。

最失落時,她去了趟青島散心,回程排著長長的隊伍買票,呆呆等一個小時,到她這兒,關窗了。她踩著高跟鞋,穿著時裝,狠狠地拍著玻璃,拍得巨響。“從未如此失態。”她回憶到。

孫明磊也感受到崗位的縮緊,開始調整策略。都說金九銀十,但他趕上的是似乎是寒冬。他把工資從原來的15000元,自動調低到8000左右。只有遠離市中心的公司還招人,他能接受往返2小時,但碰到一家去程超過3小時的公司,還是回絕了。

面試難度加大,要求能懂點人工智能,歲數不能大,還得有兩三年經驗。“面試造飛機,上班螺絲釘”,面試多了,他也能參透企業的心思,有時一上來就說要一個解決方案,這明顯是在套免費勞力。他遇到過工資開6000元,面試要一小時做30道技術題,“那是招總監的標準,一般人只能答出四五道”。

一些第一梯隊程序員被優化後,被迫落到二三四五梯隊找工作。而作為一直匍匐在程序員梯隊末端的孫明磊,更是絕望,“面試吧,也過得去,條件也妥協了,就是沒人籤合同”。他後來漸漸感到,各大公司也許並不需要人,都像在“富足”的市場撿寶一樣,抱著一種賭博心態,“萬一撿到一個大牛呢”。

投出200多份簡歷後,孫明磊只收到20多家面試通知。9月的上海秋風颯爽,但他的心情亂如麻紗,眼睜睜看在崗位錯過,再錯過。失敗漸漸侵蝕了他的自信,陷入一種自我懷疑。

之後整整2個月,他再也沒有出去找過工作。每天打遊戲,日夜不分。星期的刻度他並不敏感,能觸摸到時間的流逝是在剪頭髮的時候,每半個月坐在理髮椅上,“哎呀,過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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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職陷入瓶頸時,很多人會產生自我懷疑,陷入沮喪、焦慮的情緒中。圖/ 網絡


廢人

一切都向著自廢的方向迅速奔去。孫明磊慢慢一天只吃一頓飯,想起了才吃。每天穿著睡褲和褂子,快一年沒買過衣服。最近一次買衣服,發現自己褲子能塞下兩個拳頭,一年將近瘦了40斤。他沒覺察,還是按之前尺碼買的。他有時懷念起有機會穿正裝的日子,至少看起來有點自信。

至今,他已有1年沒有工作過。

“廢人”,是他對自己的稱謂。失去工作後,他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座標。以往,拿著1萬多的薪水,做著人人羨慕的工作,家裡地位頗高。上至大家電,下至買小菜,都是他拿主意、掏錢。他甚至主動請願,出一份奶奶的醫療費,每月3000元,這是孫子輩裡很少有的擔當。他是單親家庭,工作後爸爸一直拿他當大人,每次出差或出門,老爸都是要細心告知。

一失業,首先得面對3000元空檔,奶奶那邊無法交代,他只得儘量避免去醫院。生活裡瑣碎也開始讓他為難,家裡寬帶停網了,以往都是他悄悄辦好。如今老爸在家嘮叨幾次,他都不敢接半句話。

這樣的憋屈,延展到了朋友相處上。工作時,他好張羅,喜歡聚會泡吧。如今一和老友吃飯,他們都先默默把賬結掉,這讓他覺得很沒面子。看得出朋友們儘量避免談到工作、錢,他也還是會被一些無心之言擊中,一次得知和他同時就業的老友,又新跳了槽,漲了工資,對方感嘆一句,“工作不能越找越差”。一下,兩人失語了幾秒。

之後他儘量避免社交,覺得自己失去資格張羅。朋友圈也開始刪人,從最初200人,到只剩下20來人,只剩家人和兒時玩伴。那天他給老爸開門,想到自己已經3天沒有和人說過話,每次一開門,看他一天又沒出門,老爸一張失望的臉,兩人木然分開。3天后,他和爸爸說第一句話是,“爸,你回來了”。老爸看了他一眼,眼神灰暗。

極度缺乏社交的環境包圍下,他一度認為自己精神出現問題。他每天往黃浦江邊走。以往頂多放假去,現在是下雨打著傘要去,颳大風也要去。他看著江水,有時覺得自己是一個快過逝的老人,孤獨、無奈、冷眼,一切看在眼裡,一切失去興趣。遊戲,玩得夠夠的了。以往電競比賽、美劇,下班多晚都要看完,現在攢了一季,覺得看個結局就夠了。他愛貓,什麼樣的貓都忍不住伸手,但最近一隻貓在不遠的窗邊,他看到了,心裡還是喜歡,但沒有摸的衝動了。

他每天晚上失眠,想不出自己還愛好什麼,能做什麼。雖然才25歲,他感覺這輩子快過完。他也從不打算出遠門散心,一年裡最遠去過14公里外,交一道專升本報名費。他覺得自己不配出去玩,“要麼好好找工作,要麼就節省開支”。偶爾,他懷念起過去當兵的一段時光,每天上午練體能,下午幹農活,一切都是被人安排好的,充滿著意義。

空虛、缺錢、拿不到offer……裸辭之後,家裡蹲的日子好過嗎?

​離職後無所事事的生活,讓人產生空虛感。圖/ 視覺中國

無所事事讓人絕望,但忙忙碌碌的人也並不沒有煩惱。

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王琳琳的錢包癟了下去,她發現興趣並不能養活自己,也不懂得如何讓作品變成錢,商業化。一次一個並不熟悉的朋友叫她拍會展現場,她拍完和往常一樣抬腿要走,對方遞來一個紅包,她十分驚訝,“整整500塊啊”。她伸出5個指頭,這是她離職快半年之後第一次拍片拿錢。

離職8個月,花掉近10萬,收入5000多元。在各個朋友家騰挪時,她被貓咬醒過,也被朋友小孩纏得透不過氣。一次從歐洲旅遊回來,已是過年,不但沒有在歐洲給自己買過一件物品,過年回家的禮物也拿不出了,在機場找到一瓶便宜的紅酒,算是潦草交代。

父母無法理解,她為何一直不上班。每次問起在幹嘛,她都用一個最完美的詞迴應,出差。去看藝術展是出差,去瀘沽湖的客寨幫忙也是出差。離開職場,她更加隨性。最近她剃了一個光頭,和媽媽視頻時,突然媽媽不見了,後來老爸告訴她,媽媽悄悄去哭了,“擔心我再也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對象”。

最近,弟弟向她借了4萬塊錢。財務馬上要捉襟見肘,她感到非常焦慮。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這時候突然不少陌生人也跑來向她借錢,“我,一個失業人口,真不知道安不安心”。


自救

人都有自救本能。在密不透風的生活裡,孫明磊開始做出一絲改變,比如開始上知乎和看新聞聯播,後者是從部隊生活裡得到的啟示,“每次吃飯前都會開最大聲音,全部隊一起新聞聯播”。這算是建立和外部世界的關聯。他關注熱搜榜,從社會時事到明星結婚,不挑剔內容。看到程序員相關的標題會點開。最近他關注的是,年輕人裸辭後過得怎麼樣。

“很多人說,一年沒上班,找不到這一行的工作了。”退一步就是“階層倒退”,他一直糾結,是否先找一份快遞員工作,但擔心和他人“說不出口”而屢屢擱置。

他回顧兩年的職場生活,突然明白不少。比如能理解公司為什麼要裁他。不管是從學歷還是技術,他都不是優秀的。而他看來。程序員是互聯網泡沫裡被高估的職業,如今招聘工資大多8000左右,而一年前還是15000元。

屢屢挫敗的面試,一度讓雷麗春懷疑自己。但她並沒放棄,繼續準備著EMBA考試,堅持練英語。

空虛、缺錢、拿不到offer……裸辭之後,家裡蹲的日子好過嗎?

​離職後,很多人會選擇抓緊時間繼續學習,保持職場競爭力。 圖/視覺中國

這一年讓人不盲目樂觀,對待職場也不過於天真。雷麗春很後悔當時那封“誅伐”信,如果現在後,她一定不會發。

她也漸漸發現現職場的祕密。比如簡歷上的公司,產品不是下架就是爛尾,公司迷信地認為她有些“招黑”,於是拒絕了她。還有一個男生,因為沒有主動給客人倒茶的習慣,被領導判斷以後可能不服管,告訴他的理由是,太年輕。“想想職場無情,無須過多糾結面試時自己的對錯。”

王琳琳最近在想一切辦法賺錢,包括接下不太想寫的稿子。她也在懷疑,這和辭職前有什麼區別。最近她試圖漸漸遠離一群完全不工作,靠家裡扶持的玩藝術的朋友,這是她的底線,“怕被他們帶跑偏”。

經歷長達8個月的求職,雷麗春不久前接到那通確定offer的電話,還是充滿陶醉。電話那頭,對方操著一口港式普通話,問她是否願意在上海工作。她掐了下大腿,確定是真的。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孫明磊、雷麗春、王琳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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