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知道了生活的真相，
就該去看看這部《大河唱》
撰文：呂彥妮
1.
躑躅良久，不知該如何開頭。
剛剛看完音樂紀錄電影《大河唱》的溽夏午後，我站在北京城南的槐樹蔭下，熱風襲人，街邊坐著三兩老婦正在閒談，花壇邊有一把撐開卻無人在下乘涼的舊傘，傘下一個塑料餅乾盒，裡面堆得老滿的菸蒂。
日頭晃眼，我腦子裡湧著蘇陽的歌，《賢良》，咣咣的金屬鼓點梆梆的弦，我覺得人應該屬於遠方而不是眼前。
「我下馬哭了兩場……」一句甘肅「花兒」的開頭，電影裡倏忽而過一個唱腔，只消一個石子落地的空，就敲到我心上了。
還有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過塬上一棵樹，還有一簇火在戲臺上著起來，還有一段歌唱完了瓶裡最後留著的那一滴酒……
都是瞬間。
就像影片裡，蘇陽在哈佛大學的一個小型座談上面對一個「批評」的問題時所說的，他唱歌不單單是為了追溯，為了嘶吼，為了這個那個，他就是為此刻，「此時此刻」。
想起加繆說過的話，我們唯一確鑿無疑永遠都會失去的一樣東西，正是——此時此刻。
每每，演唱會上，蘇陽唱歌時，他背後的大屏上都會有毛筆字樣的歌詞，孔武而遒勁地一行行顯現，再一行行抹去，如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意識到了「失去」的深入骨髓，蘇陽才做了這樣一件事，又或者他什麼都不為，他就是知道自己必須走上這條路，這條「回去」的路。
《大河唱》脫胎於蘇陽2016年開始的「黃河今流」項目，順黃河而上採風所見人與曲。
他60年代末生於南方，長於西北，廠礦子弟，唱歌的人。
蘇陽 攝影/朱朝暉
他的嘴長得有意思，尤其上脣，微凸起，甚至有點鋒利，很像岩石邊緣，也像西北高坡一道一道的坡稜子。我說什麼坡楞子，其實我根本沒見過。是在《大河唱》開場的一派黃河盛景裡我才反應過來，我從來沒見過真的黃河，沒有過在岸邊觀河的體驗。
你見過黃河嗎？你真的見過嗎？
沒關係，我跟自己說，我沒見過黃河，但我見過黃河一樣的人。
《大河唱》裡，就比比盡是，「黃河」一樣的人。
2.
黃河一樣的人，我們現在都快看不見了。
他們結實，粗糙，樸實，憨嗔，麻麻楞楞，輕輕抖一抖身子，恨不能磕下來一地的土。
《大河唱》裡，更多時候，鏡頭對準的就是他們。四個民間藝人，並不太老，又都著實不青——唱三絃說書的劉世凱，演皮影戲的班主魏宗雷，唱花兒的馬風山，秦腔劇團團長張進來。他們各有各的能耐和焦愁，真實得讓人捶胸，有時又忍俊不禁。
劉老頭兒「戲」好多，鬧怪病從立春一直鬧到夏至，西醫中醫都看了，最後還跑去找江湖道術作法，呼呼喊喊一番不算完，還在他身上蓋紅戳驅魔，搞得他緊張兮兮感覺一半病都嚇跑了，「治療」結束女神仙似的師傅問他，不疼了吧，他說，不疼了不疼了，轉臉對攝影機小聲嘀咕說，被打得好疼。觀眾坐在銀幕前頭看，也樂做一片了。
他因為前頭兩個老婆都死了，他又寂寞，就去找人給自己看手相，問說60歲了還想處對象，還有沒有了？看相的人說，你這不是處著呢嗎？他說，老婆「當兵去了……去跟著馬克思當兵去了！」知道對象處不了了，他又大操大辦把兩個老婆的墳遷到一起，中間給自己留出一個空，「我活著是光棍，死了去到那邊有兩個老婆，左膀右臂，我是皇上！」
他把人生疾苦當什麼了？不需要問。聽他彈弦子說書唱曲就好。他能隨口想隨口編隨口唱，還說這算什麼本事這有什麼難的。
「熬不成撈飯熬碗粥，談不成戀愛交個朋友。」
後來蘇陽去找劉老頭兒，盤著腿在床上，各彈各的琴，唱歌，劉老頭兒的孫子就在旁邊，他問蘇陽，「你要唱《賢良》嗎？」「沒有啊。」「聽著很像《賢良》。」蘇陽說，對，《賢良》借鑑的就是你爺爺傳下來的老調子。
劉老頭兒在一旁抽著煙，灰黑的菸蒂老長老長的吊在那裡，他棕黑色的手，指節上一道一道痕，擋著半張臉，很歡喜的樣子。
曠塬硬，山風柔，河水湍，草芥莽。人仿若被那風沙或急流洗刷過一遍似的，活著就是如此，悲與歡泥沙俱下，但人就是知道怎麼抹一把眼淚再梗著脖子眼睜睜面對這個乾巴巴又溼乎乎的人世間。
女兒出嫁那天劉老頭兒給她蓋上頭蓋就逃跑似的出屋去牆角哭，沒有比這樣的人更可愛的了。
3.
生命力。《大河唱》裡汩汩流動不息的，就是生命力。生命力的背後，是每個平凡人無比堅定地知道自己相信什麼，因為相信，平凡於是也成了震撼。
皮影戲班主魏宗雷的「敵手」是大勢：沒有後生要學皮影了，他翻出祖輩傳下來的小小如手掌大小的戲詞本和珍貴過了命的老皮影，針在蠟燭火下面燎一下，縫補皮影上的傷，邊縫邊說：「皮影要滅亡咯……」那口氣，竟然連喟嘆都談不上，竟像哄一個嬰孩入睡時的那麼輕柔，一個硬漢的柔，他的手指和劉老頭兒的那麼像，也有蹙又糙，卻幹得了那麼精細的縫補活，又能在幕布後面指揮皮影戲裡的千軍萬馬……手如蒼木，自己就能活，值得最好的油畫家一筆一筆去勾勒。
唱「花兒」的馬風山的浪漫在田野山地間，「騷花兒」唱愛情，他唱歌的時候最快活。「花兒」開開敗敗的，也沒有任何好害怕，人在，山在，情在，「花兒」在，人走了，山還在，情不移，「花兒」更美。你知道，一首歌，一首「花兒」，會活得比我們每個人都長，而，歌兒活多長，「花兒」活多長，人就活多長。沒有人能阻止你唱歌，更沒有人能阻止你追求自己心裡認為正確和美好的東西。他站在山坡上看向家門口那兩棵梨樹時的樣子，帥爆了。
秦腔劇團團長張進來要對抗的東西，一點也不比別人少。事實上，人在世間走，誰也避不開各種各樣的複雜。他唱戲，還要經營劇團，他除了要自己活，還要想著怎麼讓唱秦腔的同伴都有飯吃，為此他媳婦兒怪他，他也就是不吭聲聽著，漢子所為。他的故事裡，兩個細節讓我驚歎，一是一段戲臺上一段「烙刑」戲下來，他雙手、臉上都被燻黑，四仰八叉躺在後臺案子上歇著，人家沒看到他，隨手把一條嶄新的白綁帶甩到他臉上，他火騰就上來罵罵咧咧，好端端一條新帶子，是不是染上黑了？他一急，旁人反而更急：「誰叫你躺在案子上？黑乎乎一團誰看得到？」「我一個大活人你看不到嗎！看不到嗎？」
還有一個細節，是劇團在一個村落裡新建了一座戲臺，傳統的祭臺儀式完全按照「窠臼」方式一項一項進行，摔杯碗，活雞扭下鳳頭，各種燒燒打打，圍觀群眾在每一個小環節落幕後都忙不迭哄搶拾走每一樣祭臺的碎瓷碎屑，最後更是拿著紙直接在張進來臉上沾走扮戲的油彩，意在圖好兆頭之意。
原來，「戲」在民間如此被仰視，又如此被需要。原來，「相信」的不僅是唱戲的人，更是聽戲的人。
大旱天裡，劇團來了，忽然雷聲滾滾雨水噼啪落下。你以為下雨是不好嗎？錯了，當地人跟張進來說，為什麼唱戲啊？不就是為了求老天降福嗎？我們就是要雨啊，你們不是人啊，你們是神啊！
大雨如注裡，空地觀眾席中空無一人，但戲臺上依舊鑼鼓喧天，演員輪次登臺，唱唸做打，與天地合鳴。
有所「信」的人，令人豔羨不及。
4.
我在《大河唱》的放映廳裡見到很多上了年紀的觀眾，他們的銀髮飄蕩著佔據了幾乎半場的座位。他們大多結伴而來，觀影期間總會隨著畫面裡的情節起伏擺動，有笑，也有時而的接耳細語，空氣裡瀰漫著的那樣東西叫「默契」，我聞得到。
這是一部給知道一些生活和生命的真相的人看的作品，但它又並非要排斥什麼，它只是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要什麼。
它不要沉重，不要責難，不要判斷也不要詰問，它什麼都不怪罪也什麼都不倚仗，它知道萬事得靠自己，得靠本事。
所有民間的東西，都是依靠時間與人傳遞下來的，正如黃河水自源頭向東，一路奔流，沒有回頭路，也不需要回頭，唯有向前。這件事情與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命。我們在此地生活太久了，我們以為一切理所當然，我們變得輕薄，也變得淺薄，孱弱，也糾結，需要一些喚醒，更需要一些「暴擊」。
你也許會說，生活給我們的「暴擊」難道還不夠多嗎？不，那些只是日復一日的蠅營狗苟和細枝末節，它們一榔頭一榔頭把我們錘擊成油鹽不進的橡皮人，醉生夢死不是辦法，焦慮早已對這一切虛弱的東西免疫了，而你對如蟻的生活其實根本還有很多很多的不滿。
我們需要的「暴擊」是那些能夠激發出我們血性與獨立的剛強力量，那些能讓三魂七魄舒展開來的浪漫的響動，它們也許來自外界，但其實它們一直在我們自己的，骨子裡。
如此看來，《大河唱》就如一聲鐘磬，它為此時此刻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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