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尤其是當時的年輕觀眾喜歡賈圓圓,是因為大家和關凌一樣,從這個角色身上看到了自己。“80後”,獨生子女,成長過程伴隨著市場經濟和外來文化的衝擊,這些衝擊與父輩、爺爺輩的傳統思想形成了某種對抗,集中體現在這批“80後”的價值觀建構上。

記者/宋詩婷

與賈圓圓合體的人生

關凌

成為賈圓圓

北京初夏,和關凌約在中央電視臺老臺的西門見面。11點剛過,她就頭戴鴨舌帽,一身短裙、短T的夏天打扮出現了。

我們遠遠打了個招呼,就一起跟著工作人員進了電視臺大院,兩個人不像是採訪關係,更像是老同學見面。這種氣場一半源自她北京姑娘身上自帶的“不見外”,另一半則是“賈圓圓”這個角色帶給她的。“我就像個鄰居家的小孩,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長大,不是明星、偶像那種。”關凌說,我這感覺一點不奇怪,以前她走在大街上,就被熱情的觀眾拉住過,“你理工大學畢業了?後來在教育臺工作……就跟鄰居阿姨嘮家常似的。”

五年前,《我愛我家》播出20週年紀念,我也曾採訪過關凌。當時,她剛從天津出差回來,在那兒趕上了一場大雨,不好打車。等了好一會兒,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六七個人一股腦擁上去。師傅看了幾眼,指著關凌說:“那個戴帽子的你上來吧!”關凌一上車,師傅就操著一口天津話說:“嗨,你就是那個圓圓吧?我看著你長大的!”把她送到地方後,師傅說什麼也不肯收錢。

很多演員不喜歡觀眾將自己與角色混淆,有些是怕給生活帶來不便,有些是對早期那些所謂讓人“一夜成名”的角色沒有認同感。但關凌不會,“每次有人叫我圓圓,我都挺高興的”。

作為《我愛我家》電視劇中最小的演員,也是唯一常駐的小孩子,關凌和她的角色賈圓圓幾乎是融為一體的。對觀眾來說如此,對她自己也是這樣。

11歲,1982年出生的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父母是上山下鄉過的“老三屆”。和平里六小的學生、少先隊員,小升初時進了著名的北京171中學……編劇樑左和導演英達把關凌的個人經歷都套在了賈圓圓身上。對於當時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來說,關凌是在演賈圓圓,但更多時候,是在演她自己。

“裡面有家咖啡廳,我們先去那邊坐著聊聊。”眼前這棟中央電視臺老樓關凌很熟悉,老演播廳,舊式的裝修,還有幾塊錢一小杯的咖啡,這麼多年,一點兒也沒有變。

她很早就進過這個央視大院,進過這些老演播廳。在成為“賈圓圓”之前,關凌已經在東城區少年宮學戲劇朗誦,“上過中央電視臺,做過群演,還演過田壯壯的《藍風箏》”。

對很多愛好文藝的“70後” “80後”來說,“少年宮”都是很重要的存在,後來國內很多演員、歌手都和關凌一樣,出自曾經輝煌過的那個“少年宮”體系。

“免費上課,但學校要給你開個條子,推薦你去。”當時,關凌是班裡的好學生,三道槓、活躍的文藝分子,學校推薦她去面試少年宮合唱隊。“每個小孩手裡拿這麼一個條子,去少年宮門口排隊。”戲劇朗誦班的韓美英老師正好拎著水壺路過,一眼看到了“長得挺好看”的關凌,就把她叫出來,帶到了自己班上。

老師讓關凌隨便說上一段什麼,她沒有準備,就講了個笑話,講完就被錄取了。“出來時我媽還奇怪,進去時報的是唱歌,出來怎麼就成戲劇朗誦了?”儘管有點懵,但少年宮這門課關凌是一直學下來了,甚至在上課時間與另一門舞蹈課撞車時,她還是選擇了戲劇。

《我愛我家》去少年宮選小演員是四年之後的事了。“第一次來時,我還不在,老師給英達叔叔打電話推薦了我,他和林叢導演又來了一次,才把我選出來。”

當年,導演英達選角的一個重要標準是,演員們站在一起要“看起來像一家人”。關凌被選中,首要原因是她長得像宋丹丹,像宋丹丹的最典型的標誌,就是那個醒目的大腦門。在後來的《我愛我家》裡,馬尾辮、露個大腦門,大腦門上還有一綹劉海兒的造型就成了賈圓圓的經典形象,這形象沒經過太多設計,就是關凌生活中的樣子。

雖然長得像宋丹丹,但在選角階段,關凌也不是沒有競爭對手。“三個小孩一起試戲。”試戲那天,宋丹丹、楊立新等主要演員都在,導演英達也在。當時,宋丹丹和英達主演的電視劇《愛你沒商量》正在電視臺播出,“正紅著呢”。

一群“正紅著呢”的大人給三個小孩配戲,試演的是賈圓圓做主角的那集“女兒要遠航”。圓圓心血來潮,決心做個航海家,暑假就要進行人生中第一次遠航。大人們覺得這事兒不靠譜,但圓圓是家裡的獨苗,是寶貝,沒人敢直接打擊,一家人決定花大力氣幫圓圓學習航海知識,讓她知難而退。

關凌還記得,“那個年代真是社會穩定,人和人之間特別信任”。從一開始試戲,到後來漫長的劇組生活,關凌身邊從沒有爸媽或其他大人陪著。“爸媽就站家門口把我送上劇組的大巴車,然後就徹底不管了。是真放心啊!”關凌說。

“80後”的集體記憶

很多年之後,關凌回憶起來才覺得,其實自己的個性和賈圓圓不太像。賈圓圓有主見,心裡早早就有了小九九,還有“夢想”。她心思活絡,知道在學校怎麼應酬老師,從來不吃虧,連組個學習小組都能和三個男同學配對,好事兒、好人都佔著。在家裡也是個小大人,大人賺錢上的事、感情上的事、鄰里的事,都喜歡摻和。

但關凌不是這樣。她是東城區首屆“十佳少先隊員”,是三道槓,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本本分分,很聽爸媽的話。在成為“賈圓圓”之前,她沒思考過“夢想”這個問題,即便學了表演,也上過中央電視臺,但一家人都是學醫的,她也覺得自己順理成章應該做一名醫生。賈圓圓動不動就在學校惹出點亂子,作文還不及格過,這種事她更沒經歷過。

五年前採訪時,關凌覺得,自己的人生是被賈圓圓“帶壞了”。“慢慢地賈圓圓和關凌就融為一體了,拍完戲之後我變得更開朗、主意更正,這些都是賈圓圓帶給我的。”關凌說。

《我愛我家》的前40集,關凌的戲份不多。只有第20集“心中的明星”和試戲的那集“女兒要遠航”是圓圓做主角的,後80集,圓圓的戲份多了起來,這個小女孩的個性也更突顯了。“樑左叔叔寫前40集的時候,還不知道誰來演這個角色,後面他們對我越來越瞭解,就結合我的經歷,寫了更多圓圓的戲份,他們也更信任我。”

觀眾,尤其是當時的年輕觀眾喜歡賈圓圓,是因為大家和關凌一樣,從這個角色身上看到了自己。“80後”,獨生子女,成長過程伴隨著市場經濟和外來文化的衝擊,這些衝擊與父輩、爺爺輩的傳統思想形成了某種對抗,集中體現在這批“80後”的價值觀建構上。

在“心中的明星”那集裡,少女圓圓開始追星,對象是香港明星張國榮。在現實生活中,1993年,張國榮剛演完陳凱歌的名作《霸王別姬》,《我愛我家》拍攝時,他也確實來北京參加《霸王別姬》首映式。之前出演的《倩女幽魂》《英雄本色》和早期的《Monica》等專輯早讓他紅遍了兩岸三地。90年代是港臺流行文化進入內地的高峰期,“明星”和“偶像”的概念也是在那一時期產生的。和賈圓圓一樣的“80後”恰好趕上了這波浪潮,追星就成了一代人的共同記憶。

“過洋節”也是從那個年代開始的。在“我們的愚人節”裡,圓圓用肥皂做成糖,騙著小姑和二叔吃,這或許是國內電視節目對愚人節最早的呈現。

在第59集和第60集《希望在人間》裡,望子成龍的父母為把圓圓培養成賺錢能手,從小開始培養圓圓學習股票知識,圓圓也懂得舉一反三,在家裡“處處按經濟規律辦事”。這反映在孩子教育上的小問題,也折射出了當時市場經濟發展加速的大社會背景。

“獨生子女”這個議題,《我愛我家》也沒有放棄討論。在第77集和第78集《媽媽只生我一個》裡,媽媽和平以為自己又懷孕了,想方設法鑽“獨生子女”政策的空子,要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她讓圓圓裝殘疾,以矇混過關,一家人在與政策對抗中鬧了不少笑話。今天看來,“媽媽只生我一個”是一個純粹荒唐的段子,但在當時,導演和編劇正是用喜劇的手段呈現了“獨生子女”政策的社會現實。

關凌最近一次重回《我愛我家》是央視做了一個回顧節目,請來了趙忠祥。當年,在賈圓圓做主角的“神祕來信”裡,圓圓接連收到信件,信封上印著中央電視臺,“圓圓還有在中央電視臺工作的朋友”這件事激起了一家人的好奇心。最後謎底揭曉,趙忠祥就是圓圓的那個“朋友”,他還真到圓圓家做客了。

演完《我愛我家》之後,劇中很多以真實身份出現的大人物都成了現實生活中關凌的朋友或長輩,賈圓圓和關凌的生活進一步重合。“直到現在,我都管宋丹丹老師叫媽,管楊立新老師叫爸,管樑天叔叔叫二叔。我有兩個家,一個是自己的小家,一個是《我愛我家》這個大家庭。”關凌給我看微信裡那個《我愛我家》的主創大群,大家隔三差五在群裡插科打諢,氛圍和當年拍戲時一模一樣。

賈圓圓的“未來”

“賈圓圓如果長到現在,會是什麼樣?”關凌很喜歡這個問題,“或許會和我一樣,做個主持人或者電視製片人。她人緣好、機靈,表現欲也強,應該能做得挺不錯的。”說起賈圓圓,關凌就好像在彙報某個熟悉的同學的近況。

或許還有其他可能性,那就是像關凌曾經給自己的規劃一樣,圓圓也順應了這個時代,成了個默默無聞的小白領。

90年代的童星和今天的完全不同,他們因角色被大眾熟知,熱情些的觀眾會寫信,出門遇到了會上來打招呼、合影。“但那個年代沒有微信、微博,網絡也沒那麼發達。你不會時刻活在大家的注視裡,還是能有自己的生活。”關凌說,“賈圓圓”沒影響到她的生活和學習,至今她還有很多小學、中學的好朋友,大家不在這個圈子裡,聊起天來也是生活瑣事和青春回憶,“這個特別日常的角色保護了我,但也給我打開了一扇窗”。

當年選擇大學專業時,關凌第一次有了主見。她沒像很多童星一樣,選擇北京電影學院等藝術類院校,而是像大部分北京171這所重點中學畢業的好學生一樣,進入了綜合類院校北京理工大學,選了熱門的國際金融與貿易專業。

臨畢業時,她也像其他同學一樣找實習。當時的美國通用電氣給了她實習面試的機會。“全英文的,老外面試,人家也不知道我是誰。”面試通過後,關凌第一次過上了白領生活。她特意買了雙高跟鞋,一套正裝,在早高峰時擠地鐵去CBD區上班。“那個點兒擠電梯,總能碰到人說,你長得特別像關凌,特別像賈圓圓。”當時,關凌在公共關係部門實習,偶爾需要去機場接機。“先出來的是頭等艙,你就看著小陶虹、鞏漢林這樣認識的人先出來,和我打招呼:‘拍戲呢,關凌?那不打擾了。’”

隨著關凌回學校念研究生,這段實習生活算是結束了。採訪時,關凌和我同時想到,當年“希望在人間”那兩集裡,賈圓圓不恰好在學股票,學經濟嗎?她又是個喜歡趕時髦的孩子,搞不好若干年後,真能幹了關凌想幹但沒幹成的這一行。

事實上,關凌的確嘗試過延續賈圓圓的人生。2010年,已經做了幾年電視製片人的關凌自編自導了情景喜劇《圓圓的故事》。在那部劇裡,賈圓圓已經大學畢業,媽媽和平成了著名的大鼓演員,爸爸賈志國當上了副局長,兩人換了大房子。當年“南下”撈金成功的保姆小張阿姨在幸福里社區開了家茶餐廳,二叔依然沒能發財,在小張阿姨的餐廳裡謀了個總經理的職務。畢業成人的賈圓圓回到了從小到大生活過的這個社區,做起了社區工作。關凌和賈圓圓都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將《我愛我家》的人聚齊,再把賈圓圓的故事講下去。

但2010年,情景喜劇的地位變了,中國人的家庭結構和對社區的理解也變了,曾經的“爺爺”傅明老人的扮演者文興宇也已經去世。作為情景喜劇,《圓圓的故事》所依存的社會背景和人物關係都不存在了。這部劇不能算成功,但足以解了關凌的《我愛我家》情懷。

2016年,關凌的第二個孩子小女兒姬關花出生。她給女兒取了個小名“圓圓”。“我是假圓圓,她才是真圓圓。”關凌終於找到了更恰當的方式,延續賈圓圓的人生。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