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維釗《書法述要》

書法 蘭亭集序 懷素 張旭 聞是書畫 聞是書畫 2017-08-25

陸維釗《書法述要》

中國文字,因其各個單體自身之筆劃,錯綜複雜,而單體與單體間之距離配搭,又變化繁多,所以在實用上,務求其妥帖勻整、調和自然,因而就產生了書法的研究。又因所用的工具不是硬性的鋼筆,而是軟性的毛筆(如狼毫、羊毫、雞毫、鼠毫等),彈性既富,書寫時用力的輕重、用筆的正側、墨色的濃淡、蘸墨的多少,以及前後相聯的氣勢、左右欹正的姿態,均足以促成種種不同的體式、不同的風格;研媸由是而生,流別由是而著,此由書法在我國之不僅以妥帖、勻整、調和為滿足,而在藝術上有特殊之發展也。

惟其如此,故中國書法,其結構若無錯綜俯仰,即無姿態;其筆順若無先後往復,即無氣勢;其佈局若無行列疏密,即無組織;其運筆若無正側險易,即無變化;其筆毛若無彈性、輕軟,即無肥瘦;其使墨若無濃淡、苦潤,即無神采;其形貌若無骨骼血肉,則無生氣。循是以推,不一而足。試將此工具易為鋼筆,此組合易為字母,欲求其不失美術上之特性,恐不易得。例如西歐、埃及石刻,固也有渾厚如古籀的,東鄰日本的假名,固也有飛動如狂草的,然只能偶爾欣賞其一行二行,過此便覺單調乏味。這原因便由於此。

陸維釗《書法述要》

陸維釗 行書五言聯

《書法述要》(之一)

書法之美術性既如上述,但其內容意義,則在於表達思想情感的文字,故學習書法,首先要求有實用的價值。

其次,進而要求可以滿足美術的需要。所謂美術的書法,正如我人對其他藝術品一樣,可以用以下幾種形容詞來表達我對它品鑑的感覺,如:

沉雄 豪勁 清麗 和婉

端莊 厚重 倜儻 俊拔

渾穆 蒼古 高逸 幽雅

而欣賞的人,對名家作品,正如與英雄(沉雄、豪勁)、美人(清麗、和婉)、君子(端莊、厚重)、才士(倜儻、俊拔)、野老(渾穆、蒼古)、隱者(高逸、幽雅)相對,無形中受其薰陶,感情為所滲透,人格為所感染,心緒為所改變,嗜好為之提高,漸漸將一般人娛樂上之低級趣味轉移至於高級。這便是學書法的價值。

不特此也,研究書法必注意安和、妥帖、雅馴、整潔。以此推之,由明窗淨几,筆硯精良,而佈置園亭,整理居室,以至於繪畫之構圖,作文之剪裁,其理可通也。研究書法,又必注意書寫之無訛、始終之不懈。無訛,乃心細之徵;不懈,見忍耐之力。而況謹厚之人,字多端莊;輕率之流,書多潦草。以此推之,則治事覘人,其理可悟也。進而時時觀摩名碑法帖、名人墨跡,對古今書家必發生“心儀其人”之感。而書家之傳於後者,類多人格高尚,學問深湛,文辭華美;非此者,其修養之不足,必不易於壽世。若因此而受其影響,仰前修之休烈,發思古之幽情,默化潛移,則又其收穫之一也。

不特此也,當我人學習書法(音樂、繪畫、雕塑亦然),專心一致,略不旁騖,則其心中必無種種私利雜念廁於其間,陷入於憂患得失計較,不能自拔。我人在此繁忙工作之餘,濡毫吮墨,臨摹一二,此時之手腦只在於點劃方寸之間,緊張之心緒為之鬆弛,疲勞之精神藉以調節。若每日有一小時之練習,即有一小時之恬靜。只有緊張而無恬靜,只有疲勞而無寧息,勢必有害健康。西人休息與工作並重,謂休息後工作,效力可以大增。此則信筆揮毫,不必求其成為名家,成為美術品,而為調節生活、寧靜精神計,又其功用之一也。

不特此也,美術有動的與靜的二類:動的如音樂,靜的如繪畫,而書法則屬於靜的之一種。動的音樂,其好處固能使人心神感發,但每易過度,喜則樂而忘返,放心不能收;哀則情緒緊張,頹放不能制。故我國理論,以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為難能可貴之境界。而人之自制力有限,於是歌舞之欣賞,每隨之而生不良之副作用,或且成為罪惡之淵藪,其為害不可不防。至於繪畫,因系靜的藝術品,較少此種流弊,然猶不及書法之絕不會發生不良之副作用。此就娛樂言,有利而無弊,又其可取者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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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蓬勃

不特此也,研究甲骨、鐘鼎,涉及古文字學範圍,始而分析指事象形、形聲會意之部居,中而溝通古今通假、轉變之法則,終而補苴許氏《說文》一系相承之舊說,有裨六書,有補古訓,此其一。周、秦、漢、唐,銘文碑板,撰者每屬通人,體制每兼眾有,文辭典則,書法華贍。習其字,必誦其文,循流溯源,可為文學史之參考;低徊吟誦,又可代個體文之欣賞,此其二。而史料豐贍,人物輔聚,自典章制度、國計民生,以至社會風土、人情族望,每可補訂史書,此其三。斯則又由學書而導吾人於問學之途,以興起探求學問的興趣,又其作用之一也。 故學習書法,平常以為僅是藝術上之事,而實則除美觀以外,尚有種種之作用。此作用能引導人對修養有幫助,對學問有長進,對覘事有悟人。

我惟以此論書,故對於楊雄所說的“書,心畫也”一語,認為最足以表示書法之精義。此處之“畫”字,也可作“描繪”解,則書法即是心理的描繪,也即是以線條表示心理狀態的一種心理測驗法。故醉時之書,眉飛色舞;喜時之書,光風霽月;怒時之書,劍拔弩張;悲時之書,神沮氣喪;以及年壯年老,男性女性,病時平時,皆可覘其梗概。蓋心腦之力量,指揮筋肉;筋肉之力量,聚於手指;指頭之力量,指揮筆桿;筆桿動而筆尖隨之。由是而就果溯因,推想其平日之訓練,下筆前之姿勢,書寫前之情緒,書寫時之環境,謂不能得其心理,我不信也。

由是而推想古今名家,下筆轉側橫直、鉤挑點捺時之取勢表情、徐疾輕重,謂不能示人之心理,我不信也。故臨摹之範本,如為墨跡,必易於碑板;如為清晰之碑板,必易於剝蝕之碑板:即由推想窺測易不易之程度,此三者有不同耳。 我惟如此論書,故以為學書者成就高下,除前所述之學問修養外,其初步條件有二:其一屬於心靈的,要看其人想象力之高下;如對模糊剝落之碑板,不能窺測其用筆結構者,其想象力弱,其學習成就必有限。其二屬於肌肉的,要看其人手指上神經之靈敏不靈敏;如心欲如此,而手指動作不能恰如其分,則其神經遲鈍,其學習成就也必受限制。此即所謂不能得之心而應之手也。而況不得心,不能見古人之精神,更何能將所見之名跡揣摩之,而為之重行表現於紙上?故不得於心者,根本不能學書;得於心而不應手者,往往大致粗似,不能達到絲絲入扣的地步。平常書家不能語其根由,往往或曰“此人性不相近”,或曰“此人天資低劣”。實則無甚神祕,即在其中有如此物質關係而已。 以上為書法認識上之理論。以下再述書法練習上之條件,即所謂運筆用墨、辨紙臨摹以及選碑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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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家詩

書法練習的有關條件

古人學書所注意之運筆用墨、辨紙臨摹以及選碑等事,應如何有助於初學?曰:

(一)執筆之前,須先選筆。

選筆,我絕不主張專用羊毫。因毫有軟硬,字有剛柔。篆隸柔中見剛,宜用羊毫;行書剛中見柔,宜用狼毫;正楷也剛也柔,用羊、用狼、用兼,懼無不可。此其大致也,但也不必拘泥,盡有善為變化者。篆隸須用羊毫,其原因為:羊毫軟,伸縮性大,吸墨多,轉筆處不致生硬無情(北齊隸書,即病生硬)。行草之須用狼毫(有時也可用兼毫),其原因為:狼毫硬,指揮容易;行草筆不滯留,軟筆不易鬆動飛舞。至於真書,則遲速適中,轉側方而不圓;可緩可速,提頓露而不泥。故可視所書之體,可用羊毫,可用狼毫,也可用兼毫;狼毫雖硬,正有若干碑板非硬筆不適耳(兼毫也有各種比例,所以適應性更大)。以軟硬為調劑,而選筆之能事畢矣(主硬筆者,每以宋以前書家懼用硬筆為言,其失為專主羊毫者同一偏見)。

(二)選筆既定,次言執筆。

執筆之法,古傳“撥鐙”,就各說推測,當為“筆管著中指、食指之尖,與大指相對撐住筆管,再將名指爪肉相接處貼筆管,小指貼名指”;似即為吾人今日通行之執筆方法,初無神祕傳授之可言。所欲注意者,即執筆勿過高,過高則重心不穩,也勿過緊,緊則轉動勿靈。中楷以上,必須懸腕。腕不懸而著紙,則移動必不便,而寫打字便成障礙了。至於“龍眼”“鳳眼”等等,也屬無謂。我以為,執筆而能注意指實掌虛,五指如前所云云,其他可隨個人已成之習慣,只要非有大荒謬,如斜放紙張、伏案施筆等弊,大致都可以就其所便。 既知執筆,當習運筆。當另為一文,以詳究竟。

(三)再言用墨,也須先行選墨。

墨自清季洋菸輸入以來,墨嗣每以之代本煙制墨,而其色澤遜本煙遠甚,以不堪用者一。凝墨之膠,有輕重之不同,重膠色濁黏筆,此不堪用者二。新墨火氣太甚,過陳又膠散色泥(可以重行用膠凝之),此不堪用者三。除此之外,其他皆可用。至乾嘉以來,帶青光紫光之墨,在今日則為上選矣。若平時練習,則也可暫用墨汁。

至於磨墨之法,則不必貪懶,不可性急,不可宿夜。急則有粒如細沙;宿夜則上薄下厚,形成沉澱,色不新鮮。我主張絕對不用宿墨。

篆、隸、楷三者,宜濃墨;行書可濃可淡,也可帶枯。除行書外,懼應將墨吸飽,使從紙面透入紙背,至紙背全黑而後止。寫成以後,看背面有否全透,可以自測用力之如何。若紙背全黑,精神易於煥發(凡屏聯堂幅裱後之更見神采者,即由墨色襯托得更明顯之故)。此如染錦,若不漬透,則黑絲中尚有白縷,必須再漬(字不能再描),方見色澤。色澤好的,如純黑之貓。畏寒煨灶,則毛色焦枯,黯而無光;若不煨灶,則黑如絲絨,精光四射。蘇東坡謂“湛湛如小兒目睛”,即指此耳。 行草有用焦墨淡墨,能見筆尖來往轉動之痕跡,其妙處則又在純黑之外矣。

(四)紙有吸墨、不吸墨、半吸墨三種。

不吸墨者,如有光、道林、雲母、熟礬、蠟箋、金箋是也。好處能顯墨色,能增光潤;不好處滑筆太甚,不易蒼老。吸墨者如元書、毛邊、六吉、生宣是也。好處在墨透紙心,色久不變,寫時吸筆,易見蒼趣;不好處較難運筆,不易掌握運筆之速度。兼有兩者之長的,則為煮硾箋,紙面光滑,紙質吸墨,故餘最喜用之。半吸墨者,大都自己加工,各有經驗,但用之於畫多;用之於書,有時並不見佳。 平時練習,應選吸墨,如元書之類。吸墨多,則墨可全透紙心,使之底面純黑,精神飽滿,墨彩煥發。古人所謂“力透紙背”“筆酣墨飽”,當即指此也。唯以其易於吸墨,故筆頭著紙,稍有澀感,初學之人不易將筆指揮,不能得心應手,須要習之稍久,摸出紙之性格,熟能生巧,可以打破此一困難,再寫不吸墨之紙,便覺從心所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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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朝圖

(五)次述臨摹。

摹者,以透明之紙覆於範本之上而影寫之謂;臨者,對範本擬其用筆、結構、神情而仿寫之謂。初學宜摩,以熟筆勢;稍進宜臨,以便脫樣;最後宜背。背者,將貼看熟,不對貼而自寫,就如背書,而一切仍須合乎原貼之謂。三者循序而進,初學之能事畢矣。我輩作書,應求從臨摹而漸入蛻化,以達到最後之創造。然登高自卑,非經臨摹階段不能創造;臨摹對於範本,最要在取其意,兼得其形,擷其精,酌存取貌,庶可自成一家,不為古人所囿。

而字之間架與墨之光潤,則也必特加註意。蓋墨之光潤如人之精神,精神飽滿,則容光煥發(見前述)。而字之間架,則如人之骨相,務須長短相稱,骨肉調勻,左右整齊,前後舒泰;反之,若頭大身細,肩歪背曲,手斷腳蹺,即不致如病人扶床,支撐失據,也必如醉人坐立,不翻自倒,聚跛癃殘疾於一堂,能不令人對之作嘔?

至於古人之筆法、風格,韻味,每可於碑帖、墨跡見之,千變萬化,頗涉微妙,惟有從範本臨摹,才能助學者自以意會,默探冥求,不煩縷舉而勝於縷舉實多。此藝術恆有之境界,學者所不可不知也。或者以為碑帖損蝕,不易如墨跡之能審辨,此僅為初學言之。如已有基礎,則在此模糊之處,正有發揮想象之餘地。想象力強者,不但於模糊不生障礙,且可因之而以自己之理解凝成新的有創造性的風格,則此模糊反成優點。正如薄霧籠睛,樓臺山水,可由種種現象而使藝術家為之起無窮之幻覺。此則臨摹之最高境界,所謂由古人出,進成自己之推陳出新也。

(六)六體的大別,通常有真、草、隸、篆四種。

就某結體、用筆、神態言,也確乎有不同之處,雖書法名家,未必能兼擅其四。所以欲求範本,必須於此四者中求之,而能長其二三,極不易得,故首宜專精其一。真即正楷,字體方正,習之最難。草與行書,可合併討論。隸與八分,則同一規律,可視同一類。篆則包括甲骨、鐘鼎、籀篆等。本文志便初學,又非歷史性質,故不重流派正變之敘述,如顏魯公之出於漢隸,趙孟頫之出於二王等等。

在上述四節中,皆有客觀標準可言,惟此節選碑則不如此。往日青年習字,教師每以歐書為介;嗣後風氣改變,又每以顏、柳為介。此借非善於指導者。蓋字體多端,好尚各異。甲所喜者,乙未必喜;甲所宜者,乙未必宜。應各從學者之所好,而不必指定歐陽詢、顏魯公、趙孟頫為其心儀之對象,強人以性之所不近。故最理想之指導,莫若令學者各就其個性,而先寫幾頁心中所欲寫之樣張,然後就其用筆,揣摩其心理(書法原可視為個人心理狀態之表現於線條上的一種描繪),而選擇其相適合之碑帖,使之臨摹,則不但習者心中與之相契,成效上也必能事半而功倍,即所謂因材施教是也。 執是以推,故我於選碑之後,即將各家分類詳述。希望學者各就一己之所喜,擇一臨摹,而不欲為硬性之規定。但選擇之初,心志未堅,試寫不足,每易見異思遷,則又須容許為幾次之改選。此正如選擇配偶,未必能一見即定也。

陸維釗《書法述要》

丁君正獻

四體的學習

四種書體學書的初步條件,既已略述如上,今再進而論四體的學習(“四體”這名詞,今已不甚適當,但在分類上為方便計,似仍可沿用之)。

正楷(真書)乃隸書轉變而來,相傳王次仲所作。漢魏人之擅長真書者,遺蹟難尋,而論者每以鍾繇為真書之祖,以繇尚有遺貼流傳至今耳。繇字元常,魏穎川人,師劉德昇、曹喜、蔡邕,《書斷》稱其“藝過於師,青出於藍”。今世所傳繇書《賀捷表》《宣示表》《薦季直表》《丙舍貼》《還示貼》《力命貼》《白騎貼》,當系後人摹本。

若以〈宣示表〉而論,確可為真書之模範,與王羲之〈樂毅論〉、王獻之〈洛神賦〉互相輝映。惜此期真書不見大品,故世每以之為小楷範本,而欲習較大之字,不得不求之六朝碑誌了。

六朝書法,用筆質重,結體舒展,章法變化錯綜,其中最受稱道的為〈石門銘〉,次為〈雲峰山〉〈大基山〉諸詩刻。〈石門銘〉,王遠所書,“飛逸奇渾,分行疏宕,翩翩欲仙,源出〈石門銘〉〈孔宙〉”。遠不以書名,而超逸可愛,似不食人間煙火,無怪後世之一致推譽如此。〈雲峰山詩刻〉,鄭道昭書;康有為稱其“體高氣逸,密緻通理,如仙人嘯樹,海客泛槎,令人想象無盡”。其次為〈瘞鶴銘〉書者莫定;〈鄭文公碑〉,包世臣以為,也出鄭道昭之手。此五者皆圓筆中鋒;而〈石門銘〉〈雲峰山詩刻〉〈大基山詩刻〉〈瘞鶴銘〉以結體布行,不受拘束,尤多變化;〈鄭文公碑〉則因字多行密,略受牽制。他若〈天監井欄〉〈刁遵墓誌〉皆此一派,極宜榜書;〈泰山金剛經〉則由此而變,用筆如參篆意,當尤見高古了。

近於〈石門銘〉而用筆方圓兼能的,當推〈爨龍顏碑〉,在雲南,其高華朴茂超於中土諸碑之上。豈遐方書家不受中土拘墟所致耶(中土〈劉懷民墓誌〉極與相似)?其次為〈嵩高靈廟碑〉,用筆較方,碑陰尤勝,似由〈吳九真太守谷朗碑〉蛻化而來,惜今碑之中部全蝕損。〈谷朗〉未經剜損之本不易得,字含隸意,故〈靈廟〉也有隸意。至〈爨寶子〉則更方峻,終不及〈爨龍顏〉之意味深長,也不及〈靈廟〉之氣息渾厚。故我以為,與其學〈爨寶子〉,尚不如學〈南石窟寺〉〈程哲碑〉,屬此派而整齊。

近於〈爨龍顏〉而結體無其跌宕,用筆兼取仄勢漸入整齊一路、易於摹寫者,則有〈張猛龍〉〈賈思伯〉二碑。賈碑發現甚早,迄今剝蝕已甚。《張猛龍》兼有碑陰,碑陰書法圓渾,碑額書法險峻,故人皆知而習之。若論魏書正宗,當以此為第一。昔人以為,唐之虞、禇、歐三家懼其支流;雖未必盡然,而其開後來無數法門,則確可又用筆、結體窺其線索。故我於習魏書者,每令取潛心於此,蓋《石門銘》《爨龍顏》懼臻化境,非天縱之資兼以學力,易滋畫虎不成之譏,不若學《張猛龍》只有規矩可循也。同於張、賈一派,有《李璧墓誌》;用筆更重,刻劃更甚者,則有《始平公》《孫秋生》《楊大眼》《薛法紹》《鞠彥雲》諸造像,則已近於《吊比干墓文》矣。然除《始平公》外,每有刻工不慎,頻見敗筆之處,學者須以意得之可耳。

較《張猛龍》用筆更側而純以姿態取勝者,當推《根法師碑》《始興王蕭憺碑》及《司馬景和妻墓誌》。《司馬景和妻》,字最小;《根法師》字最大,然也不過寸半。但善用其法,雖榜書也不難(如鄭孝胥),而《李超墓誌》即由此出。以上四類,《石門銘》用筆最圓,《爨龍顏》次之,《張猛龍》兼側,《根法師》最側。側則有資,易學,而易滋流弊;圓則無跡,難學,而不見其功。非謂六朝之書盡此種種,但其犖犖大者略具於是,而尚須附述者則有二點:

(一)六朝人碑之常見而平正穩妥者,尚有〈李仲璇〉〈敬顯{單人旁加“雋”字}〉《高貞碑》〈高慶碑〉〈暉福寺〉〈凝禪寺三級浮圖〉等一派,皆整飭可臨,流弊也少。我之所以斤斤於防弊者,蓋有感於李瑞清、陶濬宣以來之惡習染人太深,傖野過甚。正如趙之謙、吳昌碩之畫,易為淺學所藉口耳(李、陶早年原也致力甚深)。

(二)六朝人簡札之書,今可於敦煌所出“寫經”見之,皆秀勁而帶扁形,此可以〈張黑女志〉為其代表。與〈黑女志〉相似者,北魏元氏墓誌中之〈元欽〉,有其姿媚,無其挺拔(元氏墓誌,世頗有偽品羼人)。此外,〈洪寶造像〉〈洪演造像〉則尤為小品中翹楚。習小楷不宜取〈石門銘〉,以下諸品則〈司馬景和妻墓誌〉〈張黑女志〉〈洪演造像〉三種,斯其選耳。

六朝人真書,好處在:有古意,多變化。至於筆法成熟,門戶洞開,臨摹時易尋痕跡,自當以唐碑為極則,而其過度時期,則隋〈龍藏寺碑〉〈孟顯達碑〉〈董美人志〉可為代表。時人好尊魏抑唐,或尊唐抑魏,一偏之見,不可為訓。蓋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原可並行不悖,正如漢學、宋學不必相互攻訐也。前言魏碑長處,在其下筆樸重,結體舒展,章法變化錯綜。而唐碑則用筆遒麗,結體整齊,章法勻淨綿密(略有例外)。就學習而論,學魏而有得,則可入神化之境;學唐而有得,則能集眾長,饒書卷氣。此其大較也。

陸維釗《書法述要》

《書法述要》(之二)

唐以前碑,書人署名者少。唐以後則不然,故可以家數分,若歐、若虞、若禇、若李、若顏,皆大名鼎鼎,盛極一時,其用筆結構,集以前之大成,窮以後之諸變。詩至唐而極盛,至宋而盡其變。竊以為:書則至唐已由極盛而盡其變,元、明迄清,因無有出其藩籬者,此清末尊北碑、崇篆隸之所由來,蓋已無路可走,不得不另尋途徑耳。

唐人之書

唐人之書,嚴峻一派當以歐陽詢為代表。

詢字信本,臨湘人,官太子率更令,筆力險勁,八體懼工,名至國外,傳世有〈醴泉銘〉〈化度寺〉〈皇甫誕〉〈溫彥博〉諸種,以〈醴泉銘〉〈化度寺〉為最蘊籍。詢嘗謂習書當:“瑩神靜慮,端己正容,虛拳直腕,齊指虛掌。分間布白,勿令偏側,上下均平,遞相顧揖。墨淡即傷神采,絕濃必滯鋒毫。勿使傷於輕軟,不須怒降為奇。”皆經驗之言。其子通,也以書名,世稱小歐,有〈道因法師碑〉〈泉男生墓誌〉行於世。自科舉盛時,書必宗歐〈醴泉銘〉,以硾拓過多,漫滅幾僅存痕跡,而〈化度寺〉又早無全本。

至於韶勁一派,則當以虞世南為代表。

世南字伯施,餘姚人,官祕書監永興公,學書於智永,善真、行各體,有大令之規模。唐太宗極愛賞之,稱之為“五絕”(指德行、忠直、博學、文詞、書翰)。其所書〈孔子廟堂碑〉刻成墨本,進呈太宗,特賜世南“王羲之黃銀印”。惜不久孔廟遭火,碑也焚燬;今所見者,均翻刻之本。自宋人已有“孔廟虞書貞觀刻,千兩黃金那購得”之句,可見拓本流傳,宋時已不易得。所著有〈書旨述〉及〈筆髓論〉。

〈筆髓論〉論書,以“心為君,手為輔,力為任,使管為將帥,毫為士卒。遲速虛實,拂掠輕重,不疾不徐,得之心而應之手”。今雖以翻本虞書驗之,尚彷彿能得此境;於丰神韶秀之中,蘊遒勁正直之氣。學真書,每言歐、禇、顏、柳而少及世南,以傳世不多而又不易學耳。

至遒逸一派,則當以禇遂良為代表。

遂良字登善,陽翟人,官至右僕射河南公,故世稱“禇河南”。少時服膺虞世南,後學右軍,得其遒逸之致。時世南已逝,太宗嘗嘆世無可與論書之人,魏徵以遂良薦,遂令侍書。而太宗方廣搜羲之遺貼,天下爭獻,莫能質其真偽,遂良獨論所出,無舛冒者。傳世以〈聖教序〉為最著,有“同州”“雁塔”二本。“同州本”肥於“雁塔”,而精神不及“雁塔”,故習者多取“雁塔本”。繼“雁塔”而以遒逸名者,有魏棲梧之〈善才寺〉《樊府君》。

至雄健一派,則當以顏真卿為代表。

真卿字清臣,臨沂人,官太子太師,封魯國公,善真、行書,而忠義之節昭若日月,不待其書然後傳之不朽。所至必有遺蹟,故唐人筆跡之傳於今者,以魯公為最多。東坡稱其所作,以<東方朔畫贊碑>為最清雄,觀其書,即可以想見其丰采,信能論定魯公一生及其遺蹟優劣(行書另論).蓋<多寶塔><顏氏家廟><麻姑仙壇><八都壇>諸品,皆不及<郭家廟><東方朔畫贊碑>.近出之<顏勤禮碑>,字跡未經剝蝕,尤便初學.魯公一派有柳公權、裴休,均稍變而有獨到之處。公權字誠懸,華原人,所傳以《玄祕塔》《苻璘》為最。休字公美,濟源人,所傳以《圭峰禪師碑》為最。

至渾穆一派,則當以李邕為代表。

邕字太和,江都人,官北海太守,文章、書翰均有名於時。初學右軍,即得其妙,乃復擺脫舊習,自成一家。李陽冰稱之為“聖手”,蓋除真書外,兼論其行、楷,以其有各種不同之面目,集眾家之大成故也。若其遺蹟,就真書而言,當以〈嶽麓寺碑〉及《端州石室記》為最上;此二者各有風趣,不似一時所書(行書〈雲麾將軍李秀〉〈李思訓〉二碑也然)。歐陽修〈六一題跋〉,以邕書〈葉有道碑〉為蔡君謨所激賞,品為第一。惜此碑今無真本傳世,僅見覆刻,已失精神。邕又善於刻石。此所書碑後有“黃鶴仙刻”“伏靈芝刻”“元省己刻”諸署名,蓋皆自刻,而託名為“黃伏元”耳。

上列五派,大別如此,非謂唐人真書已無有出其外者,不過當以此為大宗而已。唐人真書,能手甚多。自太宗雅好書翰,群臣侍從成為風氣;取士之法,又有書翰一門;太宗、高宗、玄宗、武后,其所自書,皆能名家;宜乎薛曜、薛稷、陳懷志、殷令名、王知敬、敬客、鍾紹京、徐浩、張從申、柳公綽、蘇靈芝輩接踵而起了。嗣後真書,有宋一代當以蘇軾、黃庭堅、蔡京為最,元則趙孟頫,明則宋濂、文徵明。然均襲唐人筆法,無特殊之點。真書梗概已如上述,茲將行、草合併論述如下:〈說文?序〉謂:“漢興,有草書。”〈書譜〉謂:“劉德昇為行書。”據此,行、草始於漢代。善行、草者,自晉以下,代有其人。大抵能真書者每能行書,惟專以草書名者則較少,而其大別則為晉、唐與宋、元二類。此二類相比,氣息不同:前者富神韻,見含蓄,勝於後者;又其用多施之簡牘,故少大碑巨刻(行有之,草則少極)。研究之者,須從帖學入手。而又屢經摹刻,頗多失真,故宋人叢帖,必以舊拓為貴耳。

論行草當以章草為祖。史游〈急就章〉、皇象〈文武將隊帖〉今所傳者僅存輪廓,不得求之。索靖〈出師頌〉〈月儀帖〉,或尚存規模之什一。故可信之跡,行書較多。行書中,以陸機之〈平復帖〉為較可信,與西晉人所寫“三戒”本注相近,至王氏父子而煊赫千古,蓋自此至唐初,除寫經兼用隸法外,皆不離王氏宗風。

羲之字逸少,臨沂人,官右將軍會稽內史,系丞相王導之侄。王氏累世能書,羲之則草、隸、八分、飛白、章行,無一不精,真、行尤千變萬化,自成一家。傳世者以〈蘭亭〉為最有名,蓋醉後所書,興酣情暢,惜今日所見皆唐人摹本耳。相傳唐太宗愛好〈蘭亭〉,使御史蕭翼計得之於永欣寺僧辯才;太宗崩,命陪葬昭陵,遂成永閟。而當時歐陽詢、禇遂良諸人之摹本幸俱流傳,即今日所見者是也;輾轉翻刻,類多失真,惟“定武本”最勝。此外,由羲之手跡集字成文、摹刻上石者,有僧懷人之〈聖教序〉、僧大雅之〈興福寺碑〉(即半截碑)。此二碑流傳頗廣,字也美妙。墨跡之傳於今者,有〈奉橘〉〈遊目〉〈喪亂〉〈哀禍〉〈孔侍中〉諸帖似較可信,學者冥心求之,雖不見〈蘭亭〉,不難得王氏風韻也。

其論書有:“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踠腳踢斡,上捻下撚,始終轉側,悉令和勻。橫貴乎纖,豎貴乎粗。分間布白,遠近宜均。上下得所,自然平穩。當須遞相掩蓋,不可孤露形影。作字之勢,在乎精思熟察,然後下筆。掠不宜遲,磔不宜緩,腳不宜斜,腹不宜促,並不宜闊,重不宜長,單不宜小,復不宜大。字之形勢,不得上寬下窄。不宜密,密則痾瘵纏身;不宜疏,疏則似溺水之禽;不宜長,長則似死蛇掛樹;不宜短,短則如踏死蛤蟆。”語語金科玉律。其他王氏昆弟子侄也多善書,若王恰、王珣、王獻之、煥之、徽之、王僧虔等,均見於叢帖中,而以其子獻之為尤著。墨跡之王珣〈伯遠帖〉、獻之〈中秋帖〉〈地黃湯帖〉,以〈伯遠帖〉為勝。

嗣羲之而以草名者,則為僧智永。智永,羲之七代孫,妙傳家法,為隋、唐二代書家之宗匠。住吳興永欣寺,登樓不下四十餘年,臨〈千字文〉八百本,江東諸寺各施一本;所退筆頭得無麓,取而瘞之,曰“退筆冢”;求書者戶限為穿,乃以鐵裹之,謂之“鐵門限”。今所傳〈真草千字文〉墨色、間架,兩俱絕妙。至於專以草書名者,則當推孫過庭、張旭、僧懷素。

過庭字虔禮,吳郡人,草書憲章二王,工於用筆,雋拔剛斷,凌越險阻。嘗著〈書譜〉,自謂: 餘志學之年,留心翰墨,味鍾、張之餘烈,挹羲、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驚蛇之態,絕岸頹崖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可以見其努力了。其所書〈書譜〉,故宮今有墨跡,與智永〈千字文〉可謂雙絕矣。 旭字伯高,吳郡人,官長史。其作書方法,自言見公主、擔夫爭道而悟其意,又觀公孫氏劍舞而得其神。性嗜酒,每飲醉,輒草書,揮筆大叫,或以頭搵墨中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異不可復得。其論書曰:“側不貴平,勒不貴臥。努過直而力敗,趯宜峻而勢生,策仰收而暗揭,掠左出而鋒輕,啄倉皇而疾罨,磔趯{走部加廠,廠下雙禾}以開撐。” 懷素字藏真,俗姓錢,長沙人,疏放不拘細行。耽書,貧無紙,種芭蕉萬株,以供揮灑。又漆一盤一方板,用於書寫,日久盤、板皆穿。顏魯公嘗問之曰:“草書於師授之外,師有自得之乎?”曰:“貧道觀夏雲多奇峰,輒嘗師之。”論者謂張旭為“顛”,懷素為“狂”。素書以〈自序帖〉著名。繼之者有五代楊凝式,工顛草。

以上諸人,智永尚紹章草之遺意,孫過庭、張旭、懷素、楊凝式則變二王而參以變化。狂草一途,路已走盡,故後世為狂草者已無可再生新意。於是入宋而後,又多以行書知名,不復在草書上另開境界。宋人之書,真、草二者俱無特殊面目,惟行書則蘇、黃、米、蔡,各有千秋,雖不及晉、唐之風流蘊籍,韻味獨多,而筆意縱橫,此祕殆發揮淨盡,亦氣運使然歟?

前於宋者,唐之太宗、玄宗以及虞、歐、禇、薛輩,行書俱能名家,特為真書所掩,不為世所注目耳。至李邕、顏真卿始有兼擅之名。李之〈李思訓碑〉〈李秀碑〉,顏之〈祭侄稿〉〈爭座位帖〉,一以堅勁,一以雄厚。行書至此,始於二王以外,蔚為大宗。而宋四家則兼具唐人諸法。竊嘗謂唐之真書乃集漢魏六朝融合而貫通之者,而宋之行書乃集唐之真草融合而貫通之者,故宋人氣息不能高於唐人,而唐人氣息可幾於魏晉也。

宋人之書

宋人之書,當以蘇軾為第一。軾字子瞻,眉山人。少學〈蘭亭〉,中學顏魯公,晚兼眾法。其書姿美似徐浩,圓韻似李邕,而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又似柳公權。傳世簡札甚多,俱收入叢帖中,而以〈西樓蘇帖〉及墨跡〈天際烏雲〉〈寒食詩〉等為見精彩。其論智永,則曰:骨氣深穩,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平淡。論歐陽詢,則曰:勁險刻厲,正稱其貌。論禇,則曰:清遠蕭散,微雜隸體。論張旭,則曰:頹然天放,略有點劃,而意態自足。論顏,則曰: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又謂:“真書難於飄揚,草書難於嚴重,大字難於密結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聞莊語而輒放言。未有未能立而能行,未能行而能走者也。”

次為黃庭堅,字魯直,分寧人,書學〈瘞鶴銘〉,昂藏鬱拔,神閒意穠,其用勁處也有自篆來者。論書,頗重“韻”字,以為俗氣未盡者皆不足以言韻:“人生今世,可以百為,惟不可俗,俗不可醫。凡書,要拙多於巧。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古人學書,學其工處;今人學書,偏得其醜惡處。”皆金石之言。傳世甚多,而〈浯溪題記〉〈題中興頌後〉〈崖下詩〉為尤勝。

蘇、黃二家而外,若以善於模仿論,莫過於米芾。芾字元章,襄陽人。書仿羲之,如快劍斬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札。書家筆勢,也窮極於芾。家藏晉以來名跡甚富,偶爾臨寫,與真者無別,以此聲名籍甚。方芾書時,寸紙尺幅,人爭售之,以為珍玩。請書碑榜者,戶外之屨常滿。有陳昱者,好學芾書。一日,芾過之,告謂:“以腕著紙,則筆端有指力,無臂力。”昱曰:“提筆也可作小楷乎?”芾為書蠅頭小楷,而位置規模一如大字。可見其功力之深。世傳以〈方圓庵記〉為最著。自芾而後,元有趙孟頫,明有董其昌,皆以行書見稱。孟頫嘗跋〈蘭亭〉曰:“書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也須工。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觀其所書,每避難就易,變古為今。時嫌嫵媚,人或以少骨氣譏之。

然其晚年學李北海,如所書〈仇公墓碑〉〈福神觀碑〉,則已稍脫靡弱了。董其昌初學〈多寶塔〉,後乃變化。世所傳墨跡,其不含顏骨者皆偽也。《說文解字序》謂:“秦燒滅經書,滌除舊典,大發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又曰:“及亡新居攝,使大司空甄豐等校文書之部,時有六書,四曰“佐書”,即秦隸書,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據此,則隸書起於秦始皇時。蓋因社會情形複雜,文書需要增加,為適應環境,不得不對於古文加以改良,而成此一種簡筆字。

料想秦時初寫,當如今秦權量上所刻之半隸半篆之一種,不用挑法,與今世所傳之西漢刻石應相去不遠。吾丘衍〈學古編〉曰:“秦隸者,程邈減小篆為便用之法。不為體勢,便於佐隸,故曰隸書。八分者,漢隸之末有挑法者也,比秦隸則易識,比漢隸則微似篆。漢隸者,蔡邕〈石經〉及漢人諸碑上字是也;此隸最為後出,皆為挑法,與秦隸同名,而實異寫法。”則又分隸為三類。就其進步與演變上言,當大致不誤也。

欲言隸書,舍石刻外,無完備之材料。近代西陲出土之簡牘,雖屬漢晉間物,惜乎僅為草隸,只能作為考證材料及書法上之參驗材料,而不足以論定隸書在美術上之種種。至於石刊,西漢之存於今者,以〈魯孝王刻石〉〈群臣上酬刻石〉為較早。尤袤謂:“新莽惡稱漢德,凡有石刻,皆令僕而磨之,仍嚴其禁。”或即西漢刻石寥寥之原因。 茲分別之如下:

(一)峻潔一派 以〈禮器碑〉為代表。

碑立於漢桓帝永壽二年(156),有陰,有兩側,在今曲阜孔廟,系魯相韓敕修造孔廟禮器所立;高七尺一寸,廣三尺二寸;碑文十六行,行三十六字;碑陰三列,各十七行,左側三列各四行,右側四列各四行。明拓本,首行“追維太古”之“古”字,下口未與石損處相併;第四行“亡於沙邱”之“於”字,左旁少損;第五行“修飾宅廟”之“廟”,末筆鉤處雖少損,筆道可辨。有摹刻本,泐處每妄補以他字。評者自孫退谷以下,或稱之“方整峻潔”,或稱其“謹直”。習之無流弊。〈韓仁碑〉〈楊叔恭殘碑〉均與之相近。

(二)雍容一派 以〈西嶽華山廟碑〉為代表。

碑立於桓帝延熹七年(164),高七尺七寸,廣三尺六寸;碑文二十二行,行三十八字;舊在華陰縣西嶽廟中,明嘉靖三十四年地震,碑毀。拓本傳世不多,世所知者有“華陰本”“長垣本”“四明本”;光緒末年,三本俱歸端方。翁方剛氏以為“長垣本”最佳。翻板頗多(姜任修、孔繼涑、阮元等)。

此派筆法雖無特殊面目,然平正和適,實即兼有各種面目,凡漢碑中之正宗一路,皆其流也。如:《乙瑛碑》(桓帝永興二年,即公元154年)、《史晨前後碑》(靈帝建寧二年,即169年)、《孔彪碑》(靈帝建寧四年,即171年)等等。《石經》為蔡邕所書,亦斯派之大成也。

(三) 勁直派 以《開通褒斜道石刻》為代表。

石刻於漢明帝永平六年(63),系山壁摩崖,字徑大三四寸,共十六行,行五字至十一字不等,在褒城北石門。自褒城西南三百餘里,懸崖絕壁,漢、唐題字連綿不絕。蓋宋以前,路通興元,棧道俱在山半,故漢、唐遺蹟最多,今棧道移而漸下,遂不易摩拓矣。題記共一百三十九字,舊拓本“鉅鹿”二字未損;後“鉅鹿”二字與第七行椽下之“治”字皆損;近則凡泐處皆被人剜,不如“道光”拓本“鉅鹿”二字漫漶者尚隱存其真也。《裴岑紀功碑》也屬此派,在新疆巴里坤,永和二年(137)刻。摹刻有“劉氏本”“顧氏本”“申氏本”。翁方剛謂:真本凡遇“口”字,方中帶圓;若“口”字竟作圓圈,贗品也。

(四)遒逸一派 以《石門頌》為代表。

石刻於桓帝建和二年(148),摩崖在陝西褒城縣石門,高九尺九寸,廣七尺七寸,二十二行,行三十或三十一字不等。額題“故司隸校尉楊君頌”七字,系漢中太守王升所撰;其主鐫石之役者,為{曰下一橫一口一電}漢疆、王戒,“頌”後低格書之,開碑後系撰書者姓名之式。書體勁挺有姿致,與《開通褒斜道》摩崖之疏密不齊者,各具深趣,為東漢人傑作。以均在褒斜谷中,椎拓頗險,故拓本不易得。碑中“命”字、“升”字、“誦”字,末筆一垂極長,與《李孟初碑》“年”字相似。《楊淮表記》《李壽墓誌》,均屬此派。

(五)間暢一派 以《孔宙碑》為代表。

宙,孔融父也。碑立於桓帝延熹七年(164),原在墓前,清乾隆間移置孔宙。高七尺三寸,廣四尺,十五行,行二十八字;碑陰三列,各二十一行,而陰上有額篆書五字,此例於漢碑中為少見,惟此及《陳德碑》《鄭季宣碑》有之。舊拓本首行少“習家訓”之“訓”字,下石損處,與“川”旁中筆未連,今則“川”旁連而“言”旁且泐下半矣。至十四行“{此處不知如何表示也,反正是歹旁加另一半}”字,“{此處即為歹旁的另一半}”尚可見者尤舊。若第九行“凡百邛高”之“高”字,下半未缺,已為明初拓本;若“高”字“口”與下泐處不相併,則宋拓矣。

(六)豐媚一派 以《夏晨碑》為代表。

碑建於靈帝建寧三年(170)。宋元佑間出土時完好如新;後剝落四十五字,後又剜刻下截一百十字;後又將其中“勤約”二字剜偽為“勤紹”。此原石前後不同之處也。石在廣平府平曜;碑所自來,莫可考竟。明嘉靖二十二年築城,碑為工匠所毀。二十四年,郡守唐曜取原碑已經剜刻偽為“勤紹”之本,重行摹刻。原石十四行,行二十七字;摹本十三行,行三十字。今所見者,摹刻之石也。今所傳者,以華氏真賞齋所藏而後歸李宗瀚之原本為佳;所缺三十字,翁方剛書以補足之。翁氏復據之校出重刻本誤字二十,並謂:“姿態橫溢,見宋拓始知其筆筆變化、左右向背、陽開陰閉之妙。”程瑤田也謂:“中郎有九勢八字訣,惟此碑無訣不具,無勢不備,不得以奇怪卑視之,而隸法之中實尚存有篆意者也。”

(七)韶秀一派 以《曹全碑》為代表。

碑立於靈帝中平二年(185),在今郃陽縣,高七尺六寸,廣三尺七寸;碑文二十行,行四十五字。明萬曆初出土時止缺一“因”字,再次損“乾”字,又次損“學”字,又次損“周”字。近拓有“周”字、“曰”字、“悉”字損,而“乾”旁未穿,或“悉”損,而“曰”字未損,作“白”,皆碑賈於拓時以蠟填平,或拓後描補以欺人也。又,“乾”字未穿時,“乾”首點勢,穿後作直勢,即此一筆短長顯異。至於書法之秀而挺拔,又漢碑中所少見的。

(八)凝重一派 以〈張遷碑〉為代表。

碑立於靈帝中平三年(186),原在東平州學,高九尺五寸,廣三尺二寸,碑文十五行,行四十二字,有陰。明初出土,全碑僅損一“狼”字;凡第八行“東里潤色”完好者,皆明拓也。清初拓本,只“色”字完好,下“君”字左未損,第九行“隨送如雲”之“如”字,“口”右角上也未損。乾隆拓本,則首行“諱”字,“韋”旁下垂二筆尚可辨;“東里潤色”,“東”字泐半,然上左角未與“恩”字並連,“裡”字泐,“潤”字泐半,其“{三點水}”尚存中點,“色”與下面“君”字泐大半。至光緒八年,碑毀於火,常熟翁氏摹刻之,神氣全失。同於此派者,有〈武榮碑〉〈衡方碑〉〈李孟初碑〉〈張壽碑〉,並俱朴茂。

陸維釗《書法述要》

陳毅贈人七絕

《書法述要》之三

在此一百二十年中,隸之發展,各體俱備,此後更不能出其範圍。如〈受禪碑〉〈上尊號奏〉〈孔羨碑〉,用力俱重,〈曹真殘碑〉〈王基斷碑〉〈孫夫人碑〉〈西鄉侯斷碑〉〈荀嶽墓誌〉〈張朗墓誌〉,筆鋒俱露;至前秦之〈廣武將軍碑〉,則已由隸而漸入於楷矣。四體中之篆書,由今而言,自甲骨、鐘鼎以至石鼓、秦刻石、權量,所包至廣。即以大篆、小篆論,也不能統該諸體,故此處我之所謂篆書,實際上即“古文字”一名詞之代用。就美術觀點言,不論何種,俱有其特別可以欣賞之點,初不以其刀槧、型鑄而異也。惟古文字之形狀,圓渾質樸,無挑捺回赴等姿態,故習之者首在留意其結構上左右相讓、相爭之道;然後究其筆直者要圓而有力,轉角勁不傷廉;再進而謀全幅之佈局,須要一氣呵成。蓋鐘鼎、甲骨、石鼓,面積不大,故古人於此,實費甚大之經營,求其佈置之妥帖,即如〈琅邪刻石〉〈泰山刻石〉,無不如此也。

古文字

(一)甲骨文

今日所見古文字之信而有徵者,莫過於殷商之甲骨。雖管仲對桓公有“古者封泰山禪樑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識者十有二”之語,然究有待於未來之發現。至殷商之甲骨,則雖有章炳麟之懷疑,而屢經實地發掘,已成定讞。就其文字影為專書而適於摹寫者,則有〈鐵雲藏龜〉〈殷虛書契前後編〉〈殷契粹編〉〈殷契遺珠〉〈甲骨獸骨文字〉等。董作賓氏曾謂殷代書法可分五期:

1.自盤庚至武丁:書法雄偉,書家有韋、亙、{南旁加殳}、永、賓。

2.自祖庚至祖甲:書法謹飭,書家有旅、大、行、即。

3.自廩辛至康丁:書法頹靡,書者皆未署名。

4.自武乙至文丁:書法勁峭,書家有狄。

5.自帝乙至帝辛:書法嚴整,書家有泳、黃。

公元1932年,侯家莊之發掘獲大龜七板,尤為可貴。至其形成,則先書而後刻;書用毛筆,刻用刀,刻法先直後橫;從刻漏之筆劃,又發現朱書與墨書,文字之大者如拇指,小者如蠅頭。 自清末迄今,摹寫甲骨之人也日以多,嗣後當分鐘鼎之席而自成一派,可無疑也。

(二)鐘鼎文

其適宜於書法者,當推周器。蓋商器銘文甚簡,又或有文字畫介於其間,僅足為摹寫之周金之參考。至周器,則除陸氏鍾、原鐘等系屬鳥篆,等於西文之花體,不適臨摹外,可大別之為五類:

1.散氏盤、兮甲盤、卯{白下一匕,右加一殳}、毛公鼎、籍田鼎、大鼎、鬲攸從鼎、圅皇父{白下一匕,右加一殳}、齊侯罍諸器為一類,渾穆蒼勁,筆法圓厚,字體錯綜,自然為鐘鼎文之極則。〈散氏盤〉,文長三百五十七字。〈毛公鼎〉,文長四百九十七字:為周器之冠(周正權以散氏盤為商鼎,有〈散氏盤銘楚風樓釋文〉)。

2.盂鼎、師遽{白下一匕,右加一殳}、{大下一王}父鼎、{日旁加冉}{白下一匕,右加一殳}、師雝父鼎、{走旁加卓}鼎、師田父尊、周獻侯鼎、庚贏{滷字中間的叉改成缺左豎的口}、小臣傳尊諸器為一類,雍容閒雅,筆法頭重末銳,結體謹嚴,為鐘鼎文之正宗,與第一類俱為佔最多之器。

3.王孫鍾、邾公{牛旁加巠}鍾、{三點水加允}兒鍾、懷鼎蓋、子璋鍾、陳{貝旁加方}{白下一匕,右加一殳}蓋、齊侯鎛等為一類,顧盼婀娜,筆法圓柔如線,字體頗長。

4.齊陳曼簠、齊陳猷左關釜、{竹頭加膚}鼎等為一類,輕靈細銳,字體整齊而長。

5.宗婦鼎、宗婦{白下一匕,右加一殳}、秦公{白下一匕,右加一殳}、周國差{缶旁加詹}為一類,疏散磊落,用筆園勁,結體不喜拘束,時越規矩,蓋為石鼓及秦篆之濫觴矣。除上所舉,介乎前兩類之間之銘文,其筆劃均勻和緩、結體平穩者(不{期下一女}{白下一匕,右加一殳}、頌{白下一匕,右加一殳}、番生{白下一匕,右加一殳}等),在周器中頗佔多數。此種無特殊面目也無特殊優點,正如正楷中之有〈昭仁寺〉〈蘭陵長公主碑〉,隸書中之〈魯峻〉〈尹宙〉〈耿勳〉也。

(三)石鼓文

凡十鼓,初在陳倉野,中唐鄭餘慶始遷之鳳翔,而亡其一。宋皇祐四年,向傳師求得之。大觀中,徙開封府,詔以金填其文,以示貴重,且絕摩拓之患。靖康之厄,金人取之以歸於燕。元皇慶二年,始置於孔廟門之左右。唐以來學者,大都以為成周獵碣:或屬之宣王,或屬之成王。鄭樵定為秦刻,馬定國始創為宇文周時之說,也有疑其偽者。今一般論定,以主秦刻者為多。鼓上所存之字,各家所見不同:孫巨源,四百九十七字;胡世物,四百七十四;歐陽修,四百六十五;薛尚功,四百五十一;趙夔,四百十七。嗣後日益磨滅。鄞範氏天一閣藏北宋拓本,也止四百六十二字。明初拓本,二鼓四行“黃”、“帛”二字未損。清初拓本,二鼓四行“氐”、“鮮”二字未損,五行“{魚旁加“敷”字左半}”、“又”二字未損。摹刻者有張燕昌、阮元、盛昱。字體舊稱之為“籀文”,也曰“大篆”,與〈宗婦鼎〉〈秦公{白下一匕,右加一殳}〉頗相近,圓轉停勻,鐘鼎文與秦刻之中間過渡物也。康有為評之為:如金鈿落地,芝草團雲,不煩整飭,自有奇採。其書體已由參差俯仰而趨於工整,無鐘鼎文之奇偉逸宕,也未至秦刻石之拘謹。石質極堅,今拓所存,尚可得字二百四十三,半泐者七十,漫漶者十八。

(四)秦刻石

秦刻石有七,曰:〈狼邪〉〈碣石〉〈之(芝)罘〉〈嶧山〉〈泰山〉〈東觀〉〈會稽〉,俱見於〈史記?始皇本紀〉。〈之罘〉〈碣石〉,久已無傳;〈嶧山〉〈會稽〉,今皆出後人重摩;〈泰山〉復毀於火,存者惟〈狼邪〉而已。 至拓本流傳,以〈泰山〉〈狼邪〉為可信,〈嶧山碑〉為徐鉉摹本。杜甫詩曰:“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蓋謂〈嶧山碑〉自魏太武帝惡始皇而撲碑之後,因村民惡視來拓碑者紛擾,聚薪焚碑以後之事也。〈泰山刻石〉,明中葉于山頂榛莽中發見,移於碧霞元君廟。清乾隆五年,廟焚,石失。嘉慶二十年重得,即今碎為二方之十字也。明拓本存四行,共二十九字。孫星衍、徐宗斡、阮元、吳熙載,皆有摹本。〈狼邪刻石〉在山東諸城,今石刻頌詞全蝕,“二世詔書”之前僅存二行。秦篆除刻石外,尚有“權量”,多隨意刻劃,工者不多。此後篆體日趨衰落,若〈少室石闕〉〈延光殘石〉,俱無可述。惟〈祀三公山〉與〈天發神讖為一派,尚有別趣。

陸維釗《書法述要》

背臨《蘭亭序

書法的欣賞一

書法以實用為起點,隨著要求變化。書法由文字而來,文字由生活需要:表情、達意、立論、敘事——以完成宣傳教育的作用。從最粗胚的文字,到高級的藝術書法,可分為三級。第二、第三級是美化的,也即是加工過的,都可以欣賞。

(一)第一級的文字,只要人們看懂意思,所以只要求:明確。但文字有其特殊的規律:沒有顏色,只有點線,而且大小不能懸殊。所以在明確以後,接著便要求美化,這是人類的普遍心理。

(二)第二級便要求:明確加上整齊、勻稱、統一(此屬於書法本身);明確加上書面清潔,格式妥帖(此與書法不可分割):以達到更好的宣傳交際效果。

(三)整齊、勻稱、統一是指筆畫與筆畫、字與字、行與行之間而言,它包括五項:大小、粗細、距離、間架、類型。 現實生活中如書記的正楷、行楷、鉛字宋體、粗體、仿宋,好的花體(不好的在於不明朗),社會上能寫字的人的書札文件:正是符合第二級的標準的。

(四)第二級已有美的因素在內,只因看慣了,不覺其好,但如遇到不好的,便會討厭,原因是它違反了生理上心理上的正常狀態。因之,看起來和諧(不彆扭)、平穩(不危悚)、整齊(不紊亂)、明朗(各適其用):這即是美的感覺。 這些標準,只要靜心一些,努力一些,人人會加工,可比之工藝品。

陸維釗《書法述要》

背臨《蘭亭序

陸維釗《書法述要》

書法的欣賞二

(一)第三級是第二級的再加工,藝術因素更豐富,它給人以比第二級更多的複雜的感覺的美。

在第二級和諧、整齊、平穩、明朗的基礎上,第三級,可比之為有生命的東西(人為代表,樹之硬、石之穩,皆擬人)的姿態、活動、精神、品性的美。 具體的說,如感覺到端莊、厚重、雄偉、清健、秀麗、豐潤、活潑:要比第二級複雜得多。

(二)具體的分析。

線條:要如鬆、柏、梅、竹、健康人之手足(不能過細過粗)。

勿如電杆木、豬腳、蚯蚓、浮腫病人四肢。每字要如舞臺上人物坐立,轉側;照片中經營搭配。

勿如病人或三官菩薩。

行幅:要如文戲臺步,武戲打功;拳術;舞劍,舞蹈,柔軟操,團體遊戲。

勿如雜牌軍隊,烏合之眾;無訓練的遊行隊伍。

因之,寫一個字、一行、一幅,必須注意:輕重、快慢、頓挫節奏、骨肉氣勢、配搭取讓、斷續、神色。形成了類型風格,便是創造。

(三)中國歷史上幾個著名的類型風格:

朴茂:〈爨龍顏〉〈靈廟〉〈雲峰山〉。

飛逸:〈石門銘〉。

方峻:〈吊比干〉〈始平公〉〈張玄墓誌〉。

圓融:〈鄭文公〉〈瘞鶴銘〉。

端重:〈九成宮醴泉銘〉。

清健:禇〈聖教序〉〈李思訓〉〈石淙詩〉。

精妙:〈張猛龍〉〈龍藏寺〉。

靜穆:〈董美人墓誌〉。

雄厚:〈顏勤禮碑〉〈李元靖〉。

上列者為碑,正書,〈淳化閣帖〉〈三希堂法帖〉則具備以上各類型風格的行書帖。

還有許多風格,則比較的有副作用,學者須注意,如:

奔放,副作用粗野。

蒼老,副作用枯萎。

質樸,副作用呆木(臃腫)。

瀟灑,副作用浮滑(庸俗)。

新奇,副作用怪誕。

清麗,副作用纖弱。

(四)從風格中,悟到複雜的辨證的趣味之重要。

正面:美的感覺愈多愈好,如:圓融兼飛逸、質樸。方峻兼清健。秀潤兼靜穆。

美的感覺相反相成,如:圓中有方,剛中有柔,放中有收,老中有嫩(幼稚),鋒芒中有溫潤,豪放中有沉著,嚴肅中有靈活,新奇中有規矩,斷中有連(意),無中存有。如〈鄭文公〉〈石門銘〉兼雄厚、舒展、圓穩。〈張猛龍〉〈爨龍顏〉兼端重、清健、靈活。好比一菜多味,多菜各味,如李邕一人能寫幾種風味,王羲之一種字有幾種風味。

反面:副作用要防惡性發展,如:筆力硬而至於生硬無情,只求表面的力。

章法新而至於違反情理。線條奇而至於裝腔作勢。循規蹈矩而至於描頭畫足。

陸維釗《書法述要》

陸維釗生平

陸維釗(1899—1980),浙江平湖人,字微昭,晚年自署邵翁。一九二五年畢業於南京高等師範文史地部,曾親炙竺可楨、柳詒徵、王伯沆、吳梅等名師的教誨。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在北京清華國學研究院任助教,以後又在上海聖約翰大學、浙江大學、浙江師範學院、杭州大學任教,從事中國文學研究與教育工作數十年。早年曾攻清詞,撰《全清詞目》,襄助葉恭綽編纂《全清詞鈔》;工詩詞,擅書畫。1960年夏調入浙江美術學院。一九六三年,受院長潘天壽委託,籌建中國畫系書法篆刻科,任科主任;是為當時全國唯一的大學書法篆刻專業。一九七九年夏,接受文化部培養書法篆刻研究生任務。旋病逝,卒年八十一歲。

陸維釗幼時家貧,有祖父撫養和指授書畫,後從紹興潘錦甫、崇明陸柏軍二先生學書。自六朝碑誌入手,尤得力於《三闕》《石門頌》《天發神讖》《石門銘》《爨龍顏》諸碑。中年以後,融匯百家,遂成氣象。晚年腕力不衰,書學精進,積數十年之學養功力,創一新書體,其結體似篆而運勢如草,形呈扁方而波磔似隸,似篆非篆、似隸非隸、亦篆亦隸,人稱“陸體”。已故著名書法家沙孟海先生曾在《陸維釗書法選?前言》中寫道:“陸先生那種介乎篆隸之間的新體,他自己叫做隸書。我認為字型固然是扁的,字劃結構卻遵照許慎舊文而不杜撰。兩漢篆法,很多逞意妄作,許慎所譏“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鬥”之類,不可究詰。陸先生對此十分講究,不肯放鬆。篆書家一直宗法李斯,崇尚長體。前代金石遺文中偶有方體扁體出現,宋元人叫作“蜾扁”,徐鉉、吾丘衍等認為“非老筆不能到”。我曾稱讚陸先生是當今的蜾扁專家,他笑而不答,我看他是當仁不讓的。”並稱贊陸維釗的真行草書:“綜合披覽,使人感到純乎學人手筆,饒有書卷清氣。無論大小幅紙,不隨便分行布白,有時“真力彌滿”、“吐氣如虹”,有時“碧山人來”、“脫巾獨步”,得心應手,各有風裁。”凡此均可視為書壇公論。

他論書亦時有獨見之明。趙孟頫字,有人斥之平穩,譏為流媚,他認為趙字固然有其短處,但用筆精熟、氣韻生動、平淡天然是其長處,他人極不易到。學者若能避短就長,得益甚大。自言晚年越覺其好,越想學。又如論米黼書法雲:“米海嶽書,跌宕多變,超邁拔俗,出入二王法度,後世罕有匹者。人謂米字不可學,學者易入魔障,餘則曰:非不可學,學之不易也;入魔障乃學者之病,非米海嶽只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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