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景山承恩寺 五百年的神祕,五百年的等待

承恩寺東南碉樓

石景山承恩寺 五百年的神祕,五百年的等待

寺內的明代壁畫

石景山承恩寺 五百年的神祕,五百年的等待

承恩寺山門

石景山承恩寺 五百年的神祕,五百年的等待

山門外的上下馬石

石景山承恩寺 五百年的神祕,五百年的等待

明武宗聖旨複印件現保存在首都博物館 ◎孫炎

承恩寺位於北京西部石景山區模式口大街上,遠看並不特別顯眼,卻因為“三不”“三高”和“五絕”,被稱為北京最神祕的寺廟之一。

它到底神祕在哪裡?石景山區文物保護協會副主席門學文和承恩寺辦公室主任張新榮,一邊陪著我參觀,一邊娓娓道來。

“三不”成謎

承恩寺是明朝武宗正德八年(1513)建成的,主持修建的是司禮監大太監溫祥。而溫祥,就是承恩寺的第一個謎。

司禮監是明朝一個官署,最初只是督管皇城裡的禮儀、刑名之類,後來逐漸發展成掌管國璽、代替皇帝批閱奏摺、蒐集情報、充當皇帝耳目的重權機構,甚至能與內閣暗中抗衡。它同時還掌管著宮內的書籍、絹布等各色物品,主持當差、聽事等各種役事,稱之為“第一署”毫不誇張。

明朝太監的口碑一向不佳,能管控司禮監的大太監中也有不少陰狠角色,例如時常在古裝劇中充當大反派的王振、劉瑾、魏忠賢之流,好在溫祥的名聲沒這麼糟糕。關於他的記載極少,翻閱史書,我們只知道他在一起誣告案中秉公執法,還幫太后平息過一場權臣叛亂。由此可見,他不僅深得太后信任,應該還掌控著特務機構錦衣衛。而他主持修建的承恩寺,更因為種種古怪跡象,被推斷為特務機構在京城外的重要據點。

門學文老師說:“我們提出這個推斷後,基本上沒有專家反對。”那麼,他的依據又是什麼呢?

除了溫祥本人的特殊身份,承恩寺還有不少奇怪之處,只有把它歸為特務據點,才解釋得通。

我們都說深山藏古寺,承恩寺卻偏偏建在車水馬龍的京西古道上。模式口大街現在不太起眼,當年可是交通重地、駝鈴古道的重要一段。它東距京城四十里,西鄰古隘口,無論北方的人,還是西山的煤,進京都要由此經過;皇親國戚的祖墳多在上風上水的西部,他們祭祖也要路過這裡。京西山美水美寺廟多,文人來覽勝、香客去進香,通常也走這條路……總之,承恩寺的位置不利於僧人靜心修佛,但蒐集和傳送情報卻很是方便。“萬曆年間,門頭溝的煤礦工人要去城裡示威,結果人還在路上,消息就傳到了宮裡。為什麼呢?他們去天安門得從承恩寺前面經過啊!”門學文老師說。

建在大路邊,承恩寺卻堅守奇怪的“三不原則”,即不開廟門,不受香火,不做道場。和尚是靠香客供養的,與香客“劃清界限”,這裡的和尚何以為生呢?一是靠建寺時就撥下的巨大廟產,承恩寺擁有大量田產、宅地和翠雲庵等數座小寺小廟,一街之隔、面積頗大的北京市第九中學,當年只是它的菜園子。另外,和尚們很可能還拿著朝廷的俸祿,這自然不是因為他們會念經會打坐。

“三高”規格

除了“三不”原則,承恩寺還有“三高”規格。一是工程級別高,它是由國家“第一署”的“一把手”親自督建的皇家重點工程;二是住持級別高,普通寺廟的住持通常由類似現在佛教協會的民間組織選派,承恩寺的第一任住持宗永,卻是溫祥從大功德寺直接調來,同時任命他為主管宗教事務的僧錄司的左覺義,這相當於由組織部直接派國家宗教管理局副局長兼任寺廟住持,這級別,實在是高。之後有史可查的住持,背景也大多深不可測;三是地位高,明武宗朱厚照親賜“敕賜承恩寺”匾額,他還特別下旨,告誡當地政府、駐軍和周邊百姓人等,“不得干預承恩寺內外大小一切事物”。這道聖旨的複印件現在保存在首都博物館二層的北京歷史展廳內。

承恩寺佔地約1.9萬平方米,佈局嚴謹,由南向北有山門殿、天王殿、大雄寶殿和法堂四進院落,最後面的小院裡有溫祥的供堂。這些都不奇怪,但它們的四周,又整齊地圍著一圈房屋。這種回字形佈局,在寺廟中極為罕見,與故宮倒有幾分相似。史料記錄,明朝萬曆皇帝遊覽京西時,曾在寺里居住,不知他是否覺出這格局有點兒熟悉。寺裡的一位僧人,據說是太子朱常洛的替身僧。朱常洛後來成為明光宗,可惜福淺命薄,在位一個月就一病不起,很可能是明朝血腥宮廷鬥爭的又一犧牲品。

到了清朝,承恩寺被皇帝賜給禮親王做了家廟,先後有四代禮親王葬在寺廟附近。清明節掃墓時,禮親王通常就住在法堂後面。

第一代禮親王代善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次子,打江山立下赫赫戰功,後來輔佐皇太極也是功不可沒,但輝煌不是永遠的。承恩寺在清朝進行過三次修繕,後兩次都是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那時大清國力已衰,親王家也沒了餘糧,修繕難免有些湊合。大雄寶殿的房頂改成低級別的硬山式,琉璃座件被取下來,琉璃瓦也沒了蹤影。

“五絕”鎮寺

本是全寺中心的大雄寶殿建築級別降低了,它前面的天王殿倒還保留著更高規格的歇山頂,更難得的是殿內那六鋪明朝壁畫保存下來,成了承恩寺的五絕之首。

這些壁畫總面積約42平方米,東西山牆上,分別繪著青、白、黃、綠四條彩龍。四條龍不僅繪得威武生動,好似在雲中飛騰,而且都是隻有皇家才能使用的五爪龍。“四爪是蟒,五爪才是龍。知道這些後,我現在到哪兒見到龍先數它有幾個爪兒!”承恩寺辦公室主任張新榮說。北牆大門兩側,繪的是明孝宗朱祐樘(下旨建寺的武宗的父親)與皇后“放生”和“放飛”的情景,他們與仕女滿臉虔誠,姿態卻各異,充滿生活氣息。“古代皇帝都是后妃成群,明孝宗卻只有這一個皇后,可以說是皇帝裡的模範丈夫!”張老師告訴我。

承恩寺壁畫與附近著名的法海寺壁畫風格一致,都是明代中期的作品。“它沒有法海寺壁畫那麼細膩那麼奢華,但略加揮灑,反倒更靈動、更飄逸、更鮮活。而且,法海寺畫的是神,是宗教的,在天上;這裡畫的是人,是世俗的,在人間。相比之下,這裡的壁畫人文價值更高。”門學文老師說。

有權力繪製五爪龍和帝后生活,體現了承恩寺的高級別,也說明它與皇室的緊密關係。這裡對香客大門緊閉,卻經常迎來達官貴人,甚至皇帝親王。他們或他們的隨從,經常是騎著高頭大馬前來的。因此,山門殿外,專門備有兩塊上下馬石。這是尋常寺院沒有的,也是承恩寺的第五絕。

下馬,穿山門,細心的人就會注意到,天王殿東西兩側,各有三間倒轉角房,房上分別建有鐘鼓和鼓樓。晨敲鐘暮擊鼓,這是寺廟慣例,可把鐘鼓樓建到屋頂,絕對罕見。這是承恩寺的第三絕。

為什麼這樣?因為第二絕古碉樓,佔據了本該建造鐘鼓樓的地方!

承恩寺的四角,各有一座碉樓。寺院不是城堡,為什麼會有這種有攻防功能的建築?有人懷疑是為了方便寺裡特務監視周圍特別建造的,但門學文老師說,碉樓比承恩寺建得更早。“你看,建寺用的是磚,碉樓用的是石頭,建築材質不一樣。而且磚到現在保存完好,更堅硬的石頭反而嚴重風化了,說明碉樓的建造時間肯定更久遠。”

南面兩座碉樓底長12米,寬約9米,殘高8.2米,推測完整時高度應該超過10米。它本來是三層,現在只剩下兩層。張老師指著東南碉樓上面探出來的巨大枝幹說,“這棵大槐樹得有二三百年了,已經把一層完全佔滿,人根本進不去。”

碉樓不是為特務建的,但特務用它做什麼,卻讓人很是好奇。很多百姓都說碉樓下面有地道。有人說,九中某位老師曾帶學生進去過,還發現四個碉樓之間的地道是對角線交叉的,只是中途遇水沒能走完全程。也有人說暗道通到山上,或北辛安,或首鋼小東門。但人們試探著挖過,沒有找到。“文革”時這裡挖過防空洞,也沒有發現地道。“沒發現,不等於沒有。據說民國時軍閥張作霖曾經在碉樓裡存放軍需用品,撤退時還運了很長時間,這說明底下肯定有很大的空間。”門老師說。“反正說有地道的不是一兩個人。那麼多人都說有,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張老師補充道。

承恩寺東北和東南的碉樓,形式大體相同,只是更大一些。這兩座碉樓中間,也是承恩寺中軸線的最北端,有此寺的第五絕——人字柏。

據門老師講,人字柏是把幼柏的根部劈開後種下,成活率極低,全國也只有故宮、中南海等幾處地方擁有這種奇樹。可惜因為“三不”原則,能有幸欣賞到它的人很少。500年過去了,這棵人字柏從威然傲立的武士,變成從容淡然的老者,目睹了無數的朝代更迭、明爭暗鬥。

不過人字柏看得最多的,是眼前這片空場。有人說這是特務的演兵場,但門老師說根據殘存地基推測,這裡其實有過建築。

民國時期,除了給張作霖做過軍用倉庫,承恩寺還當過監獄。不過更多時候,它仍舊是寺院,只不過失去了特務機構的神祕,也不再有親王家廟的顯貴,裡面的和尚一邊吃齋唸佛,一邊看著牆外的風雲變幻。

建校掏洞挖土

1949年,承恩寺迎來新中國,一直到1958年,它都由中國人民解放軍管轄。不知人字柏前面那片空場上,是不是有過戰士們操練的颯爽英姿?

1958年,解放軍撤出,承恩寺移交石景山區政府。1961年,它成為街對面北京市第九中學的教師與學生宿舍。

一年後,承恩寺裡成立石景山中學,為此整個院落進行了大規模的改建擴建。很多古建的隔斷被打開,門窗被替換,改成教室。一些損壞嚴重的古建被拆毀,然後原地蓋起教室。後院改成操場和游泳池,院東側增建了鍋爐房和伙房。“文革”期間,為響應“深挖洞廣積糧”的號召,師生們還喊著號子,熱火朝天地在古建下面挖了長達300米的人防工事。而寺裡的文物,包括古碑銅鐘、大鼓鐵磬和71尊佛像,在之前的歷次運動中已經毀壞殆盡,現今已是蕩然無存。1966年,僅存的大雄寶殿銅鑄大佛也被紅衛兵拉倒砸毀。

全寺保存下來的,只有天王殿那六鋪壁畫。有人說那裡“文革”時是圖書室或會議室,書架擋住了壁畫;也有人說是老師用報紙把壁畫糊住了,才讓它免遭滅頂之災。

1967年3月7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中小學復課鬧革命》,石景山中學率先響應,成為全市乃至全國最先復課的學校,承恩寺又記載了共和國曆史的一個特別時刻。可惜,僅僅半年後,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上千名學生從這裡奔赴東北,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1980年,承恩寺再次歸入九中,大殿主要用來開會,小些的房子成了師生宿舍。幾天前,我採訪了幾個1984年入學的九中老校友,他們最感慨的是當年異常艱苦的生活條件。男生都記得冬天特別冷。“我住在上鋪。有一晚覺得冷得不對勁兒,仔細一瞧,屋頂居然破了個洞,月亮光都能照進來!”一個男生說。愛吃零食的女生忘不了猖獗的老鼠,“有一回我們宿舍湊錢買了兩斤花生米,才兩三天,再去看,被耗子吃得只剩下3粒!”30多年過去了,說起那次的慘痛損失,這個女生仍舊咬牙切齒。

很多同學都記得,那時宿舍老師夜裡巡查時拿著一把裝有四節1號電池的超長手電,像根棍子。大家懷疑他把手電兼當武器,只是不知道是想用來打壞人,還是怕鬼給自己壯膽兒。“那麼大的老院子,夜裡一個人在外面轉,實話說,還真挺疹人的!”有人感慨。

不過,見過人字柏的同學仍舊很少。“那片空場建起了養豬場,我從宿舍就能看到豬圈……我們的剩飯從食堂運去給豬吃,豬養肥了再運到食堂被我們吃!”一個男生風趣地說。

條件艱難,但承恩寺給學生們留下的,卻是美好的記憶。一個調皮卻有才的男生,在語文課上曾用《如夢令》的詞牌這樣描述母校:古剎晨鐘暮鼓,建校掏洞挖土,造反小將似虎。風風雨雨,三十八個寒暑。這首詞不脛而走,至今不少同學還能倒背如流。

1997年,九中校園裡建起宿舍樓,學生們終於搬出承恩寺,不過仍舊去那裡開大會,或者只是去玩耍。

他們特別喜愛大雄寶殿前那幾棵大銀杏樹。夏天,它枝繁葉茂,生機勃勃;秋天,一地落黃,燦爛溫馨。浪漫的女生會撿回幾片,在厚實的扇形葉片上寫幾個字或一句詩,夾在書中當書籤,或互相贈送。有段時間,九中的油印校刊就叫《銀杏樹下》。

引進燕京八絕

1989年初,九中的教師宿舍和校辦廠陸續遷出承恩寺,這裡由石景山區文化文物局接管。第二年,承恩寺成為北京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那時,人們的文物保護觀念已經比較強了。1992年和1993年,北京市和石景山區政府一共投資30萬元,搶修了幾乎要倒塌的山牆、山門殿,“文革”時挖的人防地道也被回填。1995年,市區兩級政府又拿出25萬元,修繕了天王殿和後院配殿。

2001年,北京市政府啟動3.3億文物搶險修繕項目,承恩寺成功入圍。市文物局拿出506萬元,對它進行了一期修繕。2005年又投資360萬元開始了二期修繕。這兩次大規模修繕非常專業,既要修復,又要儘可能保留原物原貌,用當時文化委員會一位領導的話講就是:“如果一根柱子爛了一半,那就留下能用的那半,只把爛掉的那半補上。”經過專業修繕的承恩寺,恢復了往昔的風采,2006年被列入第6批國家級文物重點保護單位。

2010年,承恩寺引進燕京八絕,在寺內建起燕京八絕藝術館,成為非物質文化的展示平臺。清朝滅亡後,服務於皇家的清宮造辦處的工匠流落民間,逐漸形成金漆鑲嵌、花絲鑲嵌、景泰藍、牙雕、玉雕、雕漆、京繡、宮毯共八種工藝絕技,這就是“燕京八絕”,它們都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現在,大雄寶殿被建成八絕的主展廳。藝術館工作人員王瓏彬指著一個金絲鑲嵌屏風,自豪地說:“北京APEC會議(亞太經濟合作組織)期間,這座屏風被調到水立方,作為習主席接見美國總統奧巴馬時的背景,見證了兩國元首的會面。”那幾件花絲鑲嵌的藝術精品,則是送給各國首腦夫人的國禮。提到京繡,張老師說,“京繡不像蘇繡之類那麼出名,只是因為它是皇宮御用的,平常百姓無緣見到。其實京繡工藝非常精湛,皇帝的龍袍都用這個工藝。”

燕京八絕藝術館可以預約參觀。現在,他們正在申報建立博物館。申報成功後,博物館會對公眾開放。法堂要建成非遺大師工作室,進行八種絕技的現場展演,觀眾可以近距離觀看藝術品的製造過程。

張老師坦率地說,承恩寺雖然歷史悠久,地位特殊,但保存下來的文物有限,能展示的東西很少,因此,他們引進燕京八絕,把與皇家關係密切的承恩寺歷史文化和列入非遺名錄的皇家工藝文化結合起來。

承恩寺從建成之日起就緊鎖大門,經過長達500年的等候,希望不久的將來,我們終於能等到它打開大門,向公眾展現真容。 供圖/張新榮 周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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