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1500萬噸焦化項目被通報：山西焦化產能為何越改越多？

記者 | 王學琛

編輯 | 劉海川

“中國醋都”——山西省太原市清徐縣，一座計劃年產能1500萬噸的大型焦化項目引起爭議。

2019年5月，位於山西太原市清徐精細化工循環產業園內的該項目被中央環保督察組“點名”違規；一個月後，界面新聞實地調查發現，此項目已開工建設。當地官方表示，環保督察通報之後，負責園區主體建設三家企業已考慮縮小產能，並重新報請太原市和山西省政府審批。

頂風建設背後，是焦化行業所面臨的困局——汙染嚴重、產能落後。舊產能淘汰力度不足，而新建產能的擴張相對迅速，形成了山西焦化產能越改越多的怪圈。

頂風建設

清徐縣位於山西省中部，是全國葡萄產地之一和山西老陳醋的發源地，素有“葡鄉”“醋都”之稱。在307國道兩側，清徐縣呈現著它的另一面：廠牆錯落，煙囪高聳。清徐縣是傳統焦化產業大縣，也是太原市的重工業基地之一。

2018年清徐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在這一年，全縣規模以上工業總產值為288.04億元，其中煉焦行業居首位，總產值為127.23億元，同比增長29.75%，黑色金屬冶煉和鋼壓延加工業58.24億元，同比增長50.05%。

為當地提供最多財政收入的焦化產業，向來被當地官方重視，但處境堪憂。

2018年初，太原市政府向山西省政府請示，將清徐縣納入全省重點焦化產業園區佈局規劃，建設年產1500萬噸的焦化園區。

2018年2月，山西省發改委、經信委（現改為工業和信息化廳）出具回覆意見表示，清徐縣保留一定焦化產能有其合理性。因太原市是京津冀大氣汙染傳統通道城市，全市域範圍內也屬於國家確定的大氣汙染重點控制區，而焦化屬重汙染行業，不宜將清徐縣明確規劃為重點焦化園區。

此文件表示，經慎重研究，提出以下建議：在不突破太原市現有焦化產能總量的情況下，清徐縣保留一定規模焦化生產能力，佈局在清徐西南部靠近交城方向2公里範圍內的清徐經濟技術開發區。

此後，清徐精細化工循環產業園開工建設，其主要由三個項目構成：美錦600萬噸/年焦化項目、梗陽600萬噸/年焦化項目、亞鑫300萬噸/年焦化項目。2018年5月28日，太原市政府官網發佈的市級重點工程項目中，清徐煤焦化工循環園區位列產業轉型類榜首。此後，這個園區以清徐精細化工循環產業園的名字頻繁出現在官方網站與媒體報道中。

但項目隨即被環保督察組盯上。

環保督察組對山西省第一輪中央環境保護督察整改情況開展“回頭看”中，清徐煤焦化工循環園區被點名。環保督察組認為，山西省結構性汙染問題突出，一些地方還沒有擺脫對“煤焦電”產業發展路徑的依賴，甚至違背國家政策要求，放任焦化產能快速擴張。

環保督察組於2019年5月通報稱，山西發改委、經信委（現改為工業和信息化廳）2017年11月聯合印發《山西省焦化產業佈局意見》，明確提出“太原全市嚴禁新建、擴建焦化項目”。然而，僅過兩個月，兩部門就以太原市保留焦化產能有其合理性為由，建議省政府同意清徐縣通過產能置換，新建、擴建焦化項目，且太原美錦焦化等3個項目共計700萬噸焦化產能已獲備案。

2019年6月11日，界面新聞實地走訪清徐精細化工循環產業園發現，這項計劃總投資達到400億、佔地約5000至7000畝的大項目仍在施工狀態。一名工人表示，近一個月內，園區一直在施工建設中。

1500萬噸產業園區因何而來？

對於引起爭議的1500萬噸焦化項目，太原市工業與信息化局 (原經信委 )局長薛新福告訴界面新聞：“太原的產能總量為1956萬噸，這個園區的初衷是通過減量置換，在不超過太原總量的情況下，把各地資源整合起來之後，能不能整合到這個地方去。”

“在新能源替代之前，這個園區對於產業和民生支撐都有相應的需求。”不過，薛新福也說：“最初構架是這樣，在實際過程中也遇到一些制約，比如有些地方可能並不能順利減量，需要一個過程。”

焦化是鋼鐵工業重要的輔助產業，因其高耗能、高汙染的特質，也是“水十條”和“土十條”重點管控行業。

根據鋼鐵行業分析網站Mysteel的數據，2018年底我國焦炭產能共5.46億噸，焦炭產量4.4億噸，產能利用率80.6%。從國內焦化產能的分佈上來看，我國主要的焦炭產量來源於華北（40%）、華東（19%）和西北（16%）。具體到省份，山西、河北、山東是我國三大焦炭主產地，2018年3省分別貢獻了全國焦炭產量的21%、11%和9%。而山西在焦化產量上佔據絕對優勢，2018年累計焦炭產量為9256.2萬噸。

一直以來，焦化行業的產能控制與環境汙染問題頗受關注。環保督察“回頭看”於2019年5月通報稱，在推進焦化行業全面達標治理過程中，山西省對焦爐無組織排放、熄焦水超標等問題疏於管理，焦化行業汙染問題十分突出。

環保督察組抽取太原、晉中、臨汾、呂梁、長治、運城等地14家焦化企業的熄焦水進行檢測，有12家存在超標現象，其中10家揮發酚超標，平均超標174.3倍，大量汙染物轉化為氣態排放。

這也成為年產能千萬噸的大型焦化項目落地清徐的爭議之一。清徐當地環保部門的一位工作人員對清徐精細化工循環產業園的選址與產能提出質疑：“清徐縣是著名的’葡萄之鄉’。這麼大一個焦化園區建在這裡，離太原太近。技術再先進，焦化廠還是高汙染高耗能的項目，危害肯定不會小。”

煤炭工業太原設計研究院一位專家告訴界面新聞，1500萬噸當時存在爭議，被環保督察點名之後，現在尚不知道會如何調整。而山西省環科院一名專家表示，焦化是高汙染行業，對於落在清徐是否合理，“已經被通報，現在不太方便提。”

此外，位於清徐精細化工循環產業園的美錦華盛，在被環保督察點名之後，也被當地環保部門處以150萬元的罰款。據中國經營報報道，2019年5月13日，在山西省政府新聞辦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山西省生態環境廳副廳長張繼平通報多家化工企業被處罰，其中美錦華盛400萬噸焦化項目被處罰150萬元。不過，對於處罰的具體細節官方並未透露。

焦化去產能之路

近幾年，焦化行業管理政策密集出臺，對焦化行業去產能的要求包含在環保政策中。不過，轉型之路並不好走。

在2018年7月3日國務院印發的《打贏藍天保衛戰三年行動計劃》，提出加大獨立焦化企業淘汰力度、“以鋼定焦”等要求。另根據中信期貨發佈的關於焦化產業的研究報告，2018年焦化行業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汙染較重、產能落後、行業整合。

山西也在出臺各項焦化行業產能管理政策。2018年9月底，山西省出臺《山西省焦化產業打好汙染防治攻堅戰推動轉型升級實施方案》，指出嚴格控制焦化建成產能，力爭全省焦炭年總產量較上年度只減不增。

此外，山西省經信委要求各市落實2018年省級502萬噸的焦化產能淘汰任務，並上報2019至2020年的焦化產能淘汰計劃，確保建成焦爐產能總體穩中有降。

不過，在省級政策落實到市一級的過程中，實際的產能控制力度並不樂觀，淘汰的產能相對於在建及投產的焦化產能而言顯然偏小。數據顯示，2018年由於新建產能的擴張，山西全年焦炭產量反而較2017年增加了832.1萬噸（10%）。

根據環保督察組的統計，山西省當前在建焦化項目8個，涉及新增產能1070萬噸；擬建項目10個，涉及產能1336萬噸。舊產能淘汰力度不足，而新建產能的擴張相對迅速，這也就形成了山西焦化產能越改越多的怪圈。

此外，界面新聞查閱山西焦化管控相關文件發現，山西焦化行業產能置換過程中，同樣存在用已經淘汰停產的殭屍產能指標去置換新建產能的情況。其中，太原萬光煤焦有限公司的40萬噸焦炭產能於2011年已經停產，但太原市仍用其的停產的產能指標來新建清徐化工園區的焦化項目。

“2017年之後，整個焦化行業的利潤不錯，所以整體上看很多地方會有生產的積極性。如果政策沒有壓得很緊的話，能生產就會生產。”東海期貨高級分析師劉慧峰告訴界面新聞，焦化本身是山西的主要產業，對當地的稅收和就業其實有比較大的影響。

前述山西省發改委與經信委出具的對清徐焦化產業園區的回覆意見也提及，清徐縣焦化及其上下游煤鋼化等產業，可解決就業崗位5萬餘個。這成為焦化產業調整過程中難以避免的矛盾。

此外，對地方而言，制定合理的產業調整策略也並不容易。薛新福介紹，對地方來說，“之前那個規劃已經是不科學的，但怎麼樣是科學的，怎麼放的一個合理的框架內，各方面牽扯到的問題比較多。”

“對太原市來說，煤焦行業佔據太原市總的工業比重已經不多，現在的壓力主要是控制在多少量合適。”薛新福告訴界面新聞：“因為你是一個工業城市，肯定會有排放，也有對能源的需求。在減量置換過程中肯定也是想保證正常的生產和就業。”

清徐縣環保局局長靳秀髮告訴界面新聞，在環保督察通報之後，負責園區主體建設的美錦、亞鑫、梗陽等三家企業已在考慮縮小產能，並重新報請太原市和山西省政府審批。

截止到目前為止，山西的整改方案意見尚未公開，被督察組點名的清徐精細化工循環產業園將何去何從尚不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