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郵區”不服來戰:上海話怎麼取得江南地區霸主地位的?

1851年,廣東花縣的落魄書生洪秀全糾集了一幫客家鄉勇,太平天國運動由此開始,而在數千裡之外的吳語區,卻似乎一切照舊。雖然盛清的光輝已經漸漸過去,鴉片戰爭中國慘敗,上海在列強逼迫下被迫開埠,不過對於多數江南居民來說,日常生活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農民和市民仍舊各司其職,富裕的士紳階層仍然努力在隨著人口增長難度越來越高的科舉考試中試圖出人頭地,而官府則忙於應付日常事務,譬如如何對付日趨流行的灘簧之類。

沒有人會想到,在接下去的十幾年中,這場當時看似不值一提的一場運動會席捲整個江南,並對吳語的發展造成不可逆的影響。

1851年,經過盛清時期人口的大規模擴張,全國人口大約為4.336億。而江南地區人口尤其稠密。在江南諸多市鎮中,居於頂端的則是蘇州城。據估計,當時蘇州府城的人口超過一百萬,可與首都北京相匹,是當之無愧的全國性大城市。蘇州文化的繁榮更是趨於巔峰,一地的狀元進士人數甚至可以和西部許多省份相匹敵。蘇州製作的工藝品更是遠銷五湖四海,各種流行風潮也從蘇州擴向四方,時人稱許道“蘇州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至今四川地區仍然把洋氣稱作¨蘇氣”。甚至連蘇州人都成了被爭相哄搶的緊俏商品——其時蘇州有一個特殊產業,正是販男鬻女供遠地人作姬妾或伶人等用。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為了給母親慶祝七十大壽,乾隆皇帝在遠離吳語區的北京特意仿造蘇州的街景,從萬壽寺到海淀鎮修建了一條長達數裡的商業街。該條商業街效仿江南風格,五步一樂亭,十步一戲臺。並從蘇州選來一批商人在此經營店鋪,一時之間吳儂軟語響徹該街,這條街也就是現在海淀區的蘇州街。

蘇州極高的經濟文化地位為蘇州話在吳語區乃至全國的流行奠定了極為良好的基礎。蘇州旁邊的松江府在明朝時語言方面尚是“府城視上海為輕,視嘉興為重”;到了清朝則演變為“府城視上海為輕,視蘇州為重”——蘇州一時風光如是。

在戲曲行當,蘇州話的地位則更加崇高,甚至有“四方歌者必宗吳門”之說法。雖然崑曲自始至終是一種用官話演唱的戲曲,但是丑角唸白則大量使用蘇白,同時遍佈全國的文人曲家在傳唱崑曲時也多多少少帶上了蘇腔。

其時,吳語人口在全國僅次於官話人口,大約佔全國人口的14%,遠遠超過其他南方方言,以蘇州話為代表的部分吳語文化地位更是遠非其他南方方言可比。不過,大災難已經在醞釀當中了。

太平軍自兩廣起兵後逐漸北上,1852年,太平軍佔領湖北湖南兩省。由於兩湖地區位於長江上游,順江而下自然就成了太平軍的進軍選擇。1853年,沿江東進的太平軍攻克安慶,並佔領南京。南京雖然自身並不在吳語區範圍之內,但是作為東南重鎮一直是江浙西部的屏障,南京的陷落使得全江浙人心惶惶。

自此太平軍時時襲擾江浙地區,江南各地紛紛組織團練試圖阻止太平軍進犯。因此在一段時間內,江南腹地並未遭受毀滅性打擊。不過,事情終究朝著壞的方向發展了。 1 860年,李秀成率軍東進,接下來的一年多裡,李秀成部陸續攻克常州、無錫、蘇州。時任江蘇巡撫徐有壬採取堅壁清野策略,縱火燒燬了蘇州繁華已久的閶門外商業街,蘇州作為主要商業中心的地位被永久性地毀滅。1 861年,太平軍又攻佔杭州,戰事幾乎讓杭州全城居民死光,寧波、台州等浙東都市也先後陷落。

‘曠日持久的兵燹之禍對江南吳語區的一切都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據統計,1851年,江蘇省總人口4430.3萬,蘇南、蘇北分別為3269.6萬和1160.7萬,戰後蘇南人口減少了1830.9萬,蘇北增加了208.9萬,自此吳語失去了江蘇省第一大方言的地位。幾乎全境都操吳語的浙江人口則由3127萬減至1497萬,浙江所有州府除溫州府外人口統統劇烈下滑,其中湖州府更是由近300萬跌至不足10萬。

吳語區除了人口驟減外,地盤也縮小了不少——戰後江南地區赤地千里,官府組織了不少墾殖移民以填充損失的人口。這些移民往往原籍非吳語區,在一些人口損失特別嚴重,移民數量特別多的地方,更出現了“喧賓奪主”的現象,吳語在日常交際中的地位讓位給了移民的方言。

這種現象在皖南各地特別明顯。太平天國戰後皖南大片吳語區龜縮,今天更只限於涇縣等少數幾個縣。而本來地處江浙腹地的金壇由於人口滅殺嚴重,今天縣城和西半個縣已經多說江淮官話,只有東半部仍然說吳語。

蘇州在太平天國時期遭受的禍害尤其嚴重,經濟雖然後來有所恢復,但是那個蘇州引領全國風雅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吳語區陷入了群龍無首的尷尬局面,各地方言也紛紛發生重大嬗變,如寧波話早期記錄和20世紀初的記錄就已經相差不少。

如果說在江南競有因太平天國運動而“受益”的,那非上海莫屬。戰爭期間大量江浙兩省的富裕紳民和平頭百姓紛紛湧向相對安全的上海租界避難。雖然太平軍一度也試圖進攻上海,但是終究沒能戰勝洋槍大炮。

上海開埠早期租界內有大量閩粵移民,大批遷來的江浙移民不但重新鞏固了上海當地的吳語,同時讓本就有一定經濟基礎的上海得到迅速發展。上海取代了蘇州和杭州,成為了江南地區的經濟中心,很快,上海的商貿就超過了千年商都廣州。

大批遷徙而來的江浙移民對上海方言也產生了重大影響。上海本屬松江府,當地的吳語和其他松江府吳語一樣,由於地處偏僻一向較為保守,但是大批移民的遷入改變了上海話和周圍松江府的吳語的連續性。

移民在學習和自己方言比較相近的另外一種吳語時往往會帶上自己的口音。雖然蘇州已然衰落,但由於蘇州在歷史上具有比較崇高的文化地位,蘇州口音仍然有著較高的權威性質,新形成的城市方言上海話也受到了蘇州話的強烈影響。

最能體現蘇州話影響的是南、貪等字,這類字的韻母在松江府的吳語中本來讀作e,1853年上海開埠不久後傳教士記載的資料中也是如此表明的。但是到了20世紀初期,上海話中出現了兩派並行的狀況,一些人讀近蘇州的oe,一些人仍然讀上海本來的e,兩派人互相說對方上海話不地道,帶有“蘇州腔”或“浦東腔”。如今經過百餘年的演變,oe派已經大獲全勝,市區居民的上海話已經極少有e的讀法了。

江浙移民融合形成的上海話發音相對簡單易學,又由於上海的急速發展,到了20世紀初期,已經具有江浙一帶“普通話”的地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的研究中就曾提到,當時常州人和無錫人見面時往往雙方都說上海話,儘管常州話和無錫話其實本就能夠互通。

不過上海話的強勢終究是曇花一現,現代以來江浙地區始終沒能出現如香港那樣對外有巨大影響的吳語文化生產中心。上海電影雖然也一度興盛,但是拍攝始終採用普通話。吳語更是從教育領域全面撤出,以至於如今一些人甚至看不慣寫“上海人”而偏要寫“上海寧”。在南方主要方言中,吳語的前景實在不妙。

樂觀的角度看,雖然吳語未來可能會被普通話取代,但是江南仍將是人文薈萃,千載繁華之地——只是那時所謂“吳儂軟語”就只能依靠人們自行想象方知其中真味了。

——摘自《南腔北調:在語言中重新發現中國》,鄭子寧著,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

作者:鄭子寧

編輯:金久超

責任編輯:張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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